二十五 “这是我们最后的一笔财产了。”景文将一叠美金放在桌子上,“原来我想用这笔 钱去美国订购一套耐酸离心机的。” 他是在香港停战后,与苡小姐一起挤上一艘班轮回上海的。自八一三后,他与苡小 姐俩逃到香港,又重整旗鼓,趁九龙葵涌标卖土地之际,标得一块地皮,造了十余间木 屋权充简陋厂房。正好广州沦陷后,盐酸断档,于是,他就与苡小姐伙同几个友人,办 了个盐酸工场维持着。香港当局对环境污染又是十分重视的,因为氯气溢出和酸气迷漫, 厂子里也不知被港局罚去了多少铜钿。因为资金短缺,分解用的搪玻璃高压分解罐,就 用油灶代替,耐酸真空蒸发器,就用水灶替代……反正辛辛苦苦,兢兢业业地维持着厂 业,但求能不亏本就是好了。岂知珍珠港事件突发,厂房又遭炮击,木屋结构霎时就成 一片火海。不得已停业资散职工。这一下,耗尽了他们全部积蓄,景文两口子在港根本 无以赖生,落得个两手空空回上海。 “这辈子,再也不想办实业了。”景文双手托着斑白的两鬓,赌咒似地对哥哥说。 他看着,比哥哥景臣还要老10岁。 他和苡小姐回上海后,苡小姐只得暂时借居在友人家,他在景臣处寄居,却坚决不 愿与英共处一室。老太太近年来体力已大不如前,也自知说服不了他,只得装作糊涂, 眼开眼闭算了。但如此终究不是长远之计,自己几个孩子也都已到了入大学的年纪,总 不成就此一直靠兄长靠下去。而且他也深知,景臣的手头也不甚宽裕,因他大量美币和 有价证券,都存放在美商银行。现在,这些都成为“敌产”被他们冻结了。再背上他这 一大家口,担子太重了。 “现在看来,只有做投机这条出路了,”景文用手压压那叠美钞,自嘲地一笑: “60岁开始学吹打。我这个博士,真正成为一个牛博士了,一事无成,只会吹牛皮。办 实业叫得震天响,结果弄得身败名裂。现在,我要开始学做投机。否则,饭要没有吃 了。”这叠美钞,已是苡小姐最后的一笔私房钱了。想想自己这个男人家,真正太糟糕 了,苡小姐跟着他,没过上一天舒心惬意的日子。 “慢点吧,景文,”景臣劝着他。“这种证券交易,哪里是你这等读书人能弄得过 的?不如先静养几夭,觅个相当的能糊口的差使再讲了。”说着,硬把那叠美钞塞进景 文手里。“反正我们是自家人,有饭吃饭,有粥吃粥,你不用挂在心上。”说着,像是 怕弟弟会追上来似的,拉上房门就走了。 自从华行改组复业后,东洋人派了3个日本人在坐镇监督行务,其中就有影佐。他 们审视了行楼蓝图,核对清查了库房、债权和债务。又规定,凡存户来取钱,每提取一 笔款子,都要由一个坐镇在营业厅的东洋人签了字才可付给。银行哪有这样办的?这不 是变成骗子了?骗人家把钱存进来,到头又限着人家支取。但现今是日本人的天下,他 这个堂堂总经理,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因此行内人人只能消极怠工,行务反而 清闲了。景臣常常早早回家,反不如以前那般总是忙忙碌碌的了。 回到自己房里,娟琳正在对镜梳妆。景臣坐在沙发上看着她打扮。婚后难得有这样 一段两人悠闲相处的时光。 细细算来,结婚也有好几年了,娟琳总也不见老,只是因为知道景臣不大欢喜她去 参加青年会等一些太太社交活动——无非是怕让他出资捐赠,她也就渐渐疏远了社交。 活动少了,身子日益富泰发福了,整日在家里伴着老太太摸牌九、通五关。今晚难得听 说有一次应酬,早早便开始打扮了。只见她细细地用假发卷塞在额前发卷下,顿时,额 上出现两个饱满、高松的发髻,衬托出那张脸庞越发显得端丽雍容。人说夫荣妻贵,尽 管丈夫与她有约在先,不得干涉他任何事务,但外人仍当她是祝太太,再加景臣又总欢 喜扮出一副“惧内”的样子,所以这几年的祝太太身份,也把她娇惯成一个矜持傲然的 夫人了。 “这件旗袍太小吗?”看见丈夫进来,她起身在他跟前原地转了一圈,那是一件五 彩丝绒马夹袖旗袍,十分可身合体。“今年我人胖了。让周裁缝放了一放,不知还充得 过吗。”说着,又不放心地对镜子瞄了一眼。 女人就是这样,永远以为自己会成为社交的中心,永远以为别人会细细注意到她的 发丝、鞋尖乃至腮红。 “大就大点,小就小点,有啥呢!”景臣随口说了一句。到底是女人,这年头,还 有心思顾到旗袍的长短。 “哎呀,哪能可以这般马虎!这种戏子,一对眼睛最势和了。当年我们女青年会的 刘太太去捧那个唱小生的名角的场,为了穿了件格子呢大衣而没穿皮大衣,差点给后台 人挡了回去,让人家牵头皮牵了好久。” “你不要瞎比喻,人家梅博士,不一样的。”景臣说。 娟琳对着镜子做了个蔑视的表情,到底不敢开口申辩。 原来梅兰芳自被日本人从香港威迫返沪后,即蓄须明志,托病婉拒登台。但一个剧 团的人,总得吃饭呀。为此,沪上银钱业特别举办一次梅兰芳书画义卖展览。今晚梅兰 芳特别设家宴向各位致谢意。唉,人人都在明哲保身、守身如玉。只是,整个社会都成 一盆浊水,要想洁身自好,已越来越难了。 梅公馆,在马斯南路一幢半旧古典式洋楼里。2楼靠左的厢房为大餐间,右边则是 起坐间,后面划出一块为门厅走道,正中客堂楼,布置得清雅,呈横阔形,除了沙发是 西洋式外,案头摆饰、壁上联轴,都是古典中国式。 梅兰芳一身英国直纹呢西装,配着理得紊丝不乱的西装头,明目皓齿,左唇上角一 颗小黑痣,丰采四溢。台上虽为婀娜淑女,台下,则是一伟岸的大丈夫气概。 “梅先生,你总也不见老。”景臣握着梅兰芳的手,越发觉得自己这几年已老朽了 一大截了。 “我们大家都不老,还顶牛顶得动。”梅兰芳绵软的手握着景臣的手,用甜而润的, 台上台下没有大区别的嗓子含蓄双关地说。 刘同钧因着华行董事的关系,也应缴出席了这次家宴。 祝景臣已多时不见刘同钧,只见他瘦了一圈,有如大病一场过似的。 “同钧兄,怎瘦成这样?生过啥病了?”景臣关切地询问着。 “他这病不是别的,是大出血!”边上有人调侃着。 原来,裕盛厂的天宝牌纱布在香港,经蔡立仁周旋努力,在香港警察制服招标时, 以比对方低廉的价格得以夺标,警察制服所需的卡其布匹是一宗大批量的买卖,当时刘 同钧真是欣喜若狂,在内地裕盛厂遭战事而颇觉困难时,能这么快就有了个改变的机会, 真叫额角头碰到天花板上了。谁知待棉纱织成卡其交货之时,太平洋战事突发,棉纱又 变成奇货可居之物,而所得的钞票,则因连日物价的暴涨,贬得让人折算都来不及。对 方原因棉纱出不了笼,不期却成了奇货可居赚了大钱,那副得意之极的神情,把刘同钩 气得,眼看着体重一天天往下跌,现在瘦得两只脚杆插在皮鞋里,四处都显得空荡荡的, 边上鞋帮可塞得下两只手指头。 “下一世,瘟生再来办实业。”刘同约铁板着张脸孔说。 “现在这当口,不要讲办实业,反正样样都难。现在连写好定单的交易,交款取货 时也要追加3成,否则定单作废,哪还讲啥商业信用。反正,连油条都‘形销骨立’。 这种样子下,唯一的出路只能做囤积投机。你无情,我也只能不义了。所以讲,同钧兄, 还是去做投机吧。你放着个能人蔡立仁先生笃定好了,他这阵在做交易所的生意,赚得 肉团团呢。这世道,真是个逼良为娼的世道。”有人劝着他。 不提蔡立仁倒算了,一提他,刘同钧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只见他瞟了一眼祝景臣, 阴阳怪气地说:“现在,蔡立仁也成了奇货,我做了个空头。做多头的人,赚了!” 原来此时的蔡立仁早已辞去裕盛厂的事务,脱出身子专心做自己的生意,一心准备 做祝家的乘龙快好了。 景臣为人向来气量极大,或许跟他处境一直高于他人有关。因此刘同钧那番话他也 只当没听懂,当即把话题一转;对着梅兰芳说:“外边谣言实在多,一度盛传梅先生将 割须弃袍,在黄金荣大寿上唱‘麻姑献寿’,这传得有声有色,真正是舌头压得死人 呀!” “所以,我也不去与他们辩。这点写小报的记者,也像在做投机,抓住一点传言就 大做文章,做多头抛出,”梅兰芳豁达地一笑:“也难,大家都要吃饭呀!所以我只写 了2句诗在报上;纵教桃李婀娜甚,自有梅花作主张。这就够了,没有什么戏可唱了。” “真的没有什么戏可以唱了。”有人深深地叹了口气:“保甲连户制已来了,你们 那边开始了吗?快啦,逃不脱了。无线电的短波也要割掉,美国之音不许听。马路巡捕 拦在路口收买路钱,经济警察走进店堂拿孝敬费。战前上好白米10块1担,现在跳得上 千,我做了半世人,大上海给糟蹋得这样腔调,还是头遭见识呢。” 窗外洒着淋漓的急雨,笃笃地敲着窗玻璃,令人生出一种优郁苍凉的气氛。 触景生情,席上谁人不禁轻轻哼唱起来:“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日暮途穷, 人间何世……” 沉郁苍凉的老生唱腔伴着沥沥的雨点:“……不提防,余年值乱离……”声声字字, 浸饱着万般沧桑,满含着风尘凄凉。 如今,借故托病不上班,在景臣是家常便饭了。这天,景臣又懒懒地赖着在床上闭 目养神,让娟琳给他打电话去行里告了个假。从前他从来不是这样的。现在在3个日本 人监视下做事,他这个总经理一踏进华行就头晕,真恨不得生一场重病告长假才好呢。 他懒懒地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吐着烟泡泡,忽地对太太说:“娟琳,你的那些陪 嫁银器呢?”娟琳也属名门闺秀,嫁妆里,银盾银果盘银台面等,实实足足有好几箱。 “怎地?”娟琳警惕地扭头看着他。 “我看,这时局一下子好不过来,市面只有更糟!不如,把阿颖的婚事办了,家里 也可借此热闹热闹,这几天家中晦气十足。我想你那点银器,堆着也没用,且再下去式 样怕也要老式了,不如选一些给阿颖做嫁妆,省得这边还要花钱去买,留着做啥?” 娟琳默默地用头刷刷着头发,她明白丈夫的下半句话为——留着也没用,你自己又 没孩子!结婚几年,或许因为她已过了女人最佳生育年龄,也或许因为景臣正值动乱之 时,难免顾此失彼。反正,她这里一直纹丝不动。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个庞杂的大家庭 中,她唯一的依靠,只有景臣,她勉勉强强地点点头。 景臣觉得她的不悦了,但并不介意。他双手仰搁在脑后,似随口说出:“上几天你 不是讲在西伯利亚皮货店看中一件皮大衣?要多少铜钿?去买一件吧,我送你。”一件 皮大衣的钱,总要比置一套银器嫁妆便宜。而太太,这几天又是恋着一件皮大衣,这一 来,不是各得其所吗? 娟琳眼圈一红,强忍着眼泪不让它掉下来。 她决不是小气。说实话,她实在愿意像苡小姐那样,为丈夫奉献出自己的一切。只 是景臣,总喜欢“6月债,还得快”,好像这样一来一去,他就不欠她什么了。这是他 的脾气,他从来不欢喜欠人家什么。但对太太,也这样的话,那可真太伤人心了。为了 景臣,娟琳放弃了自己的社交和在女青年会的社会工作,乖乖地做她的祝太太,那这一 切又顶几件皮大衣呢? “怎么走了?谢也不谢我一声就走了?”景臣待她走出房门时叫住她。她只得折回 身坐在他床沿边。40好几的娟琳,依旧肩圆肌丰,鲜艳诱人。景里拥着她轻声说:“什 么都是假的。女儿要嫁人,钞票要贬值。只有你,才是不会变的,永远是我的。”那对 一向精干刚强,足以咤叱风云的眼睛,此刻却在寻觅尽情的陶醉。 床头的电话却不适时地响了。是范仰之打来的,说有要事求见。景臣忙起身抓紧梳 洗。在对镜涂抹肥皂刮须时,他对镜中国浮眼肿的自己盯着打量了半天。不成,他决不 能让年轻轻的范仰之看出自己这副颓唐不振的样子。 他细细地将下巴刮得一片生青,抹上清香高雅的“雅得来”发蜡,端端正正结上领 带。尽管这几天天气燥热,还是在腕上搭上一件西装上装,然后驱车去与范仰之约定的 一家广东茶楼。 改组后的中华银行,祝景臣成了个无实权的董事长,但仰之仍称他为祝总。 “祝总,我得到一个消息,听说现在中交两行都各向汪伪储备银行透支巨款,借此 帮助同仁们运营熬过长夜,这可以说是一笔没本钱生意。我们为啥也不去透支一笔?” 这倒也是。现今钞票耽搁一天,就烂脱几成,借了钱囤物是最合算了。景臣眼睛一 亮。不过,这又要与3个日本人打交道,真叫热脸孔去悟他们冷屁股,没有劲啦! “祝总,我们不应消极等待天亮。华行别墅造了一半,现在因为资金、时局种种原 因,只得停了下来,为啥不用汪伪货款把这宿舍造好完工?房子造在上海地皮上,日本 人也搬不动运不走,他们将来完蛋了,这房子还是中华银行的产业。就是要透支他们银 行的钱,来造自己的房子,这笔无本生意不做就傻了。这是在为中国人撑家当呢:自从 同盟军在北非登陆成功后,德国人的军事优势已不复存在,斯大林格勒一战,自军长鲍 罗斯元帅以下的,全部被苏俘获呢!日本人看在眼里,土气怎会不慌?我们这边,也要 抓紧这有利时机。” “你哪得来这些消息?现在无线电短波电路都给切断了,”景臣狐疑地看看他: “当心点!” 仰之却诡秘地一笑:“你要看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实况吗?全是真实的实地拍摄镜 头。在亚尔培路霞飞路附近一条弄堂里,有得放该片的露天电影,是苏联领事馆招待的。 祝总要有兴趣,我替你去领招待券来。” “所以祝总,”范仰之话题一转,再接着说:“国际战场上如此,汪伪内部又有互 相倾轧,党同伐异的派系之争,日伪的日子,长不了,我们不如早作准备,多为中国人 保下一点财物。” 短短一席话,语重心长,颇有道理。如果真的能从江伪储备银行中取得低利的透支, 将华行别业完工,确是在沦陷不景气中为华行作了一件善事了。 “好,我去争一争。”景臣点头答应道,心中又有了一股跃跃欲试的劲头。已有好 久没有动脑筋去开财路了。现今华行因着日本人限量提款,再加上法币折军票,军票再 折成伪币,七折八扣的,把储户的钢钢都折得三钢不值两钿。但行里,无形中却因此减 少了一笔大数目的原以老法币结算的提款,从这角度讲,银行反而赚了。但这些赚进的 钢钢让它们搁在一边,不经周转,不是白白地蚀了?现今搞房地产最赚,实物投机比金 钞证券投机具有更有利条件。可以先集中一笔资金购进地皮,一边造房子,一边就用分 期付款,分幢出售的办法,用别人付的款来支付造房于需要的款,这样投资不大,获利 却可观。另外,还可以把公司股票投入证交市场,双管齐下。真的,华行放着这么多资 金,让它们搁死在一边有啥好? 只短短几秒钟,景臣心上,倏然曲曲折折地出现了许多联想,就像电影镜头一样: 到处都矗立着钢筋水泥的房子,法国式、英国式、中西结合式的房子、弄堂、公寓…… 静穆又是有分量地矗在那里,你日本人有本事,就一幢一幢拔起来运到日本去好了! “祝隽颖小姐这阵可好?”似是随便想起,范仰之将一口茶含在嘴里含含糊糊地发 问。 “有啥好不好,女孩子年龄一到,总要往这条路走去——结婚!”景臣漫不经心地 回答着,一边还在心里琢磨着;“这次投资房产,也是一场赌输赢的押宝,搏一记!” “新郎是谁?”仰之又盯着问。 “还有谁?蔡立仁。这个后生家这几年发得火腾腾的,这个贼门槛①。”景臣又疼 又怨地说。 ①贼门槛,上海方言,这里不是贬,有嗔怪、疼爱的意思。 “婚后,祝小姐还出去做事吗?”景臣越是心不在焉,仰之越是盯着问个不止。 “还做啥事!她那个机关早已关门了,外国主子都关进集中营了。所以现在,她才 想到出嫁了——无路可走了。”他用玩笑的口吻说,但仰之听了,总觉得有些落寞和惋 惜。 “好,说做就做,我这就去找影佐,让他帮忙给储备银行疏通一下。”景臣抓起半 杯残茶仰脖一饮而尽,在范仰之肩头拍了拍作再见之说,就走了。仰之一人闷闷地坐着, 想起那天晚上,他们在街角上对面站着,隽颖那匀称婀娜的身躯,在空荡荡的街上,很 有点孱弱无告的味道。他知道,隽颖对自己很失望,他让她心里怀着深痛巨创,但他却 一丁点都不能向她解释。他凝视着记忆中隽颖那张惨白俏丽的脸,他多么想跟她解释一 下,他并不是她想像的那样无耻的经济汉奸,他不求与她白头偕老,但只要两人保持真 诚的信任,心心相印,推心置腹,赤诚相见……当然,那是办不到的。 两个月后,他听说隽颖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