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芷霜笨手笨脚地咬住根棉纱线,一头把线绕在手指上,艰难地割着只皮蛋。平时见 母亲做得干脆利落,但自己一上手,一只皮蛋却给割得粘糊糊,且一瓣一瓣大小不一, 手指上粘满了黑乎乎的蛋黄。 洗澡间里,隽人正在漱洗,一声一声地清着喉咙。芷霜暗暗看了下床头上的钟:该 马上服侍隽人吃早饭了,但看看碟子里横七竖八的皮蛋,真有点一筹莫展。 这边,隽人已梳洗完毕,快乐地哼着“洋基杜德尔”出来了。他披着一件咖啡格子 的粗线浴衣,虽然不近视,也配着副金丝边平光眼镜。因为公务轻松,万事如意,近来 他已显然发福了,少了几分当年倜傥飘逸之气,却多了点稳健成熟之风,是一个标准的 上等先生。 他一边扣着袖扣,一边说;“今天我结那条咖啡圆点领带。”说着,就伸长脖子等 着。 “来了。”芷霜一边舔着满手的皮蛋黄,一边要赶去洗手,隽人却一把拉住她搂在 怀里,芷霜张着一双粘糊糊的手,娇羞地对他说:“看,你娶进一个多能干的太太!” 芷霜是在春天成为祝家的新少奶的。一来,因为祝家老太太催得紧;二来,在这乱 世之中,职业妇女实在难做。因此,她不得不屈从旧俗,乖乖地走上主妇之路。 虽说席先生仍然无法回来操办她的婚事,但因着席家自知是高攀祝家的,因此对芷 霜的嫁妆是早有准备。而且席芷霜的娘舅近年来发得一塌糊涂,也大大地为外甥女撑了 份嫁妆。芷霜也可算是体体面面地嫁过去的。 祝景臣讨媳妇,这在金融界也算一件大事了。虽然景臣的脾气向来是不欢喜铺张张 扬,但平时社交广,为人又热心慷慨,有求必应,人们或为了了却一份人情,也有为了 巴结他,也有要与他联络感情……反正贺礼纷至沓来,其盛况竟超过当年他自己与娟琳 结婚的排场。离婚期还有一个月,请帖已发出头两千张,还有贺礼不断送来。于是,又 得补请帖,打发送礼的佣人赏钱,下面朝北一间小客厅,干脆开出来专门堆贺礼:各色 银盾、茶具、车料器皿乃至吊灯台灯……堆得像百货公司的栈房,把个登记贺礼的发根 伯,忙得个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岂止发根伯,反正祝家几个佣人,上上下下都忙得人 仰马翻。老太太更是喜得天天要去3楼新房看一看。自从景文自己置了房子,将英嫂和 孩子们接出去后,再加隽敏远嫁,隽颖又出阁,祝公馆的房子,一下子空出很多。于是 3楼一层,就统统给隽人做小家庭之用。房间家俱是毛全泰合着房间尺寸格式定做的。 隽人嫌红木家具太艳俗,暴发户一样,宁可要现在这套栗壳式的,是上好的柚木质料, 配着德国车边镜子,暗铰链,派头却也十分好。另外起坐间和小客厅,也布置得十分典 雅洋派。老太太一喜,精神也一振,腰痠背疼的毛病竟也去了。 自然祝公馆里也不是人人一片喜气的,至少蒲娟琳,另一个比她年轻,自然也要比 她漂亮的新一代祝太太的出现,总归是一件令她不甚愉快的事,而且她不会像那几位祝 小姐一样在这个家里的日子是屈指可数的,她会无限制地呆下去。但面子上,她做得比 祝府任何一个人都忙碌。还有一个不高兴的,是已渐解人意的隽玮。如今,她已是一个 18岁的小姐了,今年夏天也要进大学了。前边两个姐姐都已出嫁,她正是家里最得宠的 做小公主的时候,不料现今全家的中心,却变成围绕着新娘子转了。隽玮、很多地方都 自小模仿大姐隽敏。因此不觉也变得与隽敏一样任性骄横,一旦发现自己成不了全家的 中心,就很有一股酸气,只得借着阿哥的喜事拚命给自己置行头,做了乔其纱还要做烂 花丝绒的,做了旗袍还要做西式晚礼服,添了开司米大衣,又加了件银鼠皮大衣。她是 吃准在这喜庆夹忙日子里,父亲也无暇与她计较。 锦江11楼宴会大厅,通层给包了下来,因为宾客太多,只得以茶点待客,另外再在 晚上定几十桌酒席,招待些近亲至友。那日的宾客总不下上千之多,络绎不断,不少不 过签个到就走的。如是前客让后客的,就这样,临时还添加了近百客茶点。3点正新娘 出场时,宾客中好多连席位都无法安置,好在都是些场面上的人,不会在乎送了多少礼 吃了多少食的。 那天,景臣一身黑缎领燕尾礼服,端坐在首席,陪着一帮社会名流贤达。这礼服还 是他自己做新郎时定制的,后来一直没有上过身,倒不是没有上身的机会,而是自持久 抗战后,人事难于应付适从。他整个人,一下子就瘦得落了形,这件礼服穿着晃荡晃荡 的,没有样子。本来想再做一件,岂知办事前将它翻出来试着穿一下,却恰恰可体正好, 这一阵,他万事亨达,可谓心宽体胖,竟发福复原了。 他美滋滋地坐在首席上,近来他真是绝处逢生;华行别墅完工,第1批行员同仁已 欢天喜地搬进去了。2期的华行别墅也已开工。另外,中华银行新大楼的图样也已设计 定稿,不日即可奠基开工……现在,他又迎进一个新的家庭成员——新媳妇了。 席家虽不是大户,但芷霜打从她那天来他写字间里拉广告,调皮地把一粒奶油糖给 他吃之时,他就喜欢上了她。说漂亮,景臣自家几个女儿也不差,但芷霜身上,女孩子 应有的娇愁之气和一个高尚仕女应有的矜持端庄,都揉合得适如其分,半点不多,也半 点不缺。饱览人世的景臣是十分明白,非有一定的聪明才智和良好的家庭教育,是显示 不出这点修养的,哪怕是装假也装不像的。特别这次听说,新娘子的一套银台面是自己 积薪置办时,景臣对这位小姐更是看重赞赏。随着钢琴奏出婚礼进行曲那辉煌、灿烂的 前奏,新嫁娘在她舅舅的搀扶下,款款而来,长长的头纱由4个童男童女珍重地托捧着, 在一片无垠的纯白之中,她就像一件给小心地包裹好的礼物,由上苍双手托赠给祝家, 她将为祝家繁衍后代,延续香火。 宴会厅响起一阵赞美的掌声。 儿子隽人,也是一身深色燕尾服,英俊潇洒,气度不凡。虽不怎么聪明过人,毕竟 也不辜负为父一片苦心,不赌不嫖,为人负责正派,在德商洋行也做到主任了,天天还 有一辆乌黑锃亮的小包车来上下班接送,一个月也有一笔足以可以养活老婆孩子的薪金, 纵使成不了才,总算也成了人。儿子从新嫁娘的舅舅手里接过新娘——这意味着,新娘 的家长,就此把女儿托付给你了——景臣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虽说他做过两次新郎了, 但哪一次都不及这次那样,令他深切体会到,在世界上身为一个男人,无论是对社会还 是对家庭,其责任之沉重。儿于呵,你要对这位小姐负责到底!由此。他又想到自己两 个出嫁女儿:隽敏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日前有人从内地带信来,小家庭十分融洽安 稳,现今两口子都在美军服务处供职。爱情真会改变人,自小娇生惯养的隽敏竟变成一 个能干的服务股股长和家庭主妇了。隽颖快分娩了,挺着个大肚子坐那里,虽是快要做 妈妈的人了,还是坚守着教会里不剪发的传统,在脑后挽了个肩扁大大的发髻,插着一 只滴绿的翡翠发插,自然是夫婿蔡立仁孝敬她的。相比之下,她福气比姐姐隽敏要好多 了,蔡文仁很赚得动。以前因着隽颖老实巴结的,又不漂亮,又不会撒娇,连景臣自己, 都有点不觉冷淡她。大家庭本来就是势利眼得很。这样一来,连带着发根老伯、陆妈等 老佣人,都对这位大小姐有点讪讪的。现今姑爷如此阔,自然一切又当别论,隽颖回一 次娘家,声声“姑奶奶”叫得像拌过蜂蜜似的,连蒲娟琳都特地关照厨房,要厨房里多 添几道莱。 作为隽人的长辈,他的舅妈苏太太,也来参加大外甥的婚礼了。这一晃,又有几年 没有打照面了。那次,还是阿舅死在马路上,景臣为他料理后事时,他们见的面。 或许因为丈夫终于有了归宿,她看上去胖了一点,头发往上拢着压成个发髻,别着 只琥珀色的发夹,再配着一身宽大的深咖啡软缎旗袍,典雅端庄。唯有景臣从中读出她 的寂寞孤独。她将一直在这片荒漠的咖啡色中度过余生,独自一人吃饭睡觉,毫无乐趣 地捱下去。 景臣远远地注视着她。一度对他来说,她是那么宝贵,不可缺少。但成了名后的他, 自己已身不由己了。他只得眼看着自己的感情世界千疮百孔,甚至捣得她的内心世界也 是痛楚万分,却无法阻止这一切。毕竟,什么都得付出代价!他甚至连停下来怜惜一下 自己的时间都没有,他还得往前赶路,好像一台已经发动了的机器,由着惯性一味地转 动着。即使在儿子的喜典上,他也要不断地在宾客中鉴貌辨色,他要了解各种行情,他 要搞清谁个如今实力雄厚,谁个已外强中干…… 在他端起酒杯去向各位熟人敬酒时,借着厅堂内摇曳着的烛光,他用眼睛关切地向 她询问着:“好久不见了,过得还可以吧?” 她把头一歪,目光凄惨地微笑着:“我只要你过得好。”然后就转过自己的头,让 它消失在其他宾客的颈脖后面。景臣再也找不到她了。 他发现,龚罗玛丽没有来。发请帖时,他是想过要不要请她,知道近年来她境况不 好。送了请帖去,反叫她破费几个礼钱。但不送去,祝景臣娶媳妇这样一件大事,总归 传得到她耳朵里,她免不了会生气。一个落魄潦倒的人的自尊,是最敏感最脆弱了。思 来量去的,还是让人送了份帖子去。果然,她差女儿送了一对银子牙缸来,体体面面的, 喜宴到底没有见来。景臣觉得很对她不起。 台下密密集集的贺客,有恭维他的、妒忌他的、有求于他的、要利用他的,也有要 吃掉他的、爱他的、怨他的……形形色色,构成了他置身的世界,几十年来,他就是在 其中周旋施展,寻找发展的空间。 芷霜那身礼服,是花了大价钱专门从马丹·加纳特时装公司定做的。一般人家的新 嫁娘,这种一生一世只穿几个钟头的礼服,都去时装店里租一下,才得几十块洋钿的事。 但芷霜心气向来骄傲,长这么大,从来不借穿别人的衣服,更不要讲结婚礼服。一件礼 服你也穿我也穿,噁心死了。她宁可其他衣服少添几件,结婚礼服一定要专门定制,这 是她告别青春的标记。那怎么可以穿别人穿过的旧衣服呢? 就这样,她踏着高亢灿烂的婚礼进行曲,披着一身一肩的缤纷的彩纸屑,伴着阵阵 络绎不断的掌声,向她的青春道别了。在隽人温软的手掌的包握下,她和他一起操起结 着绸带的银刀,在结婚蛋糕上切下第一刀,蛋糕包着糖衣的外壳很硬,初切上去要略施 点腕力,待这层糖衣破后,里面则是松软的一层了。在这一眨间,芷霜觉得这挺像自己 的这场婚姻,她的与隽人的爱情就像这层糖包衣,甜口的、光滑的,没有一丁点坑坑四 四,坚硬却脆弱。她相信真正的爱情不应当是这样的。它应当像酒,不应是单一的甜, 而应当是醇,但她的意识又清晰地告诉她,她必需放弃这一切,为了那以后的永久的舒 适和安宁……现在,她终于冲破那坚硬的一层触到松软香甜的内质了。当婚礼仪式结束, 在她好不容易脱下那身白纱礼服时,她几乎有点倦怠了。硬扎的罗纱触着铺着地毯的地 板,发出“嚓”的一声,令芷霜觉得一种决彻的苍凉。 也不知怎么形成的这条惯例,隽人小家庭一切开支都自然由总家里包了,唯独一顿 早餐,得小家庭自己负担。负担也是有限的,隽人现今收入颇丰,只是料理一顿早餐实 在也很费神,特别对从来不染指家务琐事的芷霜,或许,祝家就是故意要以此来督促新 嫁娘尽一点太太的职责吧。好容易送走了丈夫,她便觉得有点无事可做了。虽说祝宅偌 大一幢房子大小有十几间房间,但她能自由不拘地活动的空间,就只有这层3楼。 她空虚地打了个哈欠,踱到窗台边,窗帘是金色毛葛料的,实在有点俗气,但为了 喜庆气,她只得让了步,要芷霜让步实在不是件容易事,但到了祝家,就少不得处处留 意,步步当心了。花园里台阶上,几个穿着蓝衫黑裤的女佣:陆妈、孙妈还有个什么妈, 反正她也记不住这种装束大同小异的老妈子的称呼,正在把一圆匾一圆匾的米抬出来晒。 黄霉天快到了,米蛀虫都要出来了。上面望下去,那一圆匾一圆匾的白花花的米,十分 耀眼夺目,像一朵朵盛开的莲花。这令芷霜想起那一个寒风刺骨的晚上,她挤在一群轧 户口米的小市民之中,身子下衬着一张申报纸,就地坐在冰冷梆硬的上阶沿上,坐了整 整一个通宵,就为了可以用平价买到3升米!贫困真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其实它仅仅 是不在意地轻轻触了一下芷霜,却已让芷霜感到给撞得鼻青眼肿了。当然,从此以后, 贫困连边都不会再来擦她一下了。 她瞥了一下钟,才8点半。往常这个时候,她早已端坐在教员室。职业女性的生涯 毕竟不轻松。刮风下雨,天天要上班下班,来回奔波,但其中自有一股自食其力的骄傲。 在她还是大5生之时,除一般大5生忙着应付毕业论文、考试、级刊和话别会及男学生的 绵绵别情外,她还得应付“毕业即失业”的局面。太平洋战争后,父亲的钱汇不进了, 她似一下子长大了。先是在一公司里做女秘书,位置就在经理室门外一高柜台里,颇有 点像劳工医院的挂号间,头顶上高高竖起一块“非请莫入”的牌子。她的职责是起草信 函、英文打字,再兼接电话。就这点事务,其实她这5年家政系不读,也是足以应付的。 在社会上做事,长相甜美的女子总归合算点,经理对她很客气。隽人却对她这份差事不 满意,他自己在公司里都有一个女秘书,怎么自己的未婚妻反倒去做人家女秘书?嘴上 是没有说什么,但他脸上是摆出不开心的表情了。芷霜没去理会他。她十分知道什么时 候该让步,什么时候不能让。但最后,她还是辞掉这份差事。倒并不是因为隽人的不悦, 而是经理太太打来的电话让她受不了。那种居高临下,防备存戒的口气真让人觉得,女 秘书这只位子针毡般难熬。几次一来,芷霜就辞掉不做了。后来终于被母校聘回育秀任 教。那一学期的教员生活她想永远也是忘不了的。岂知乱世之中,风云突变之事是常有 的。不久,因着育秀是美国教会所属的,日本军队就强占了育秀校舍做医院,育秀被迫 迁到一弄堂洋房里勉强维持着。在不得已中,校长商量请芷霜让出她的职业,给需要养 家活口的教员赖以生计,芷霜也就答应了。就这样,大学毕了业,在社会上又失了业, 只好把婚事办了。再讲,24岁的小姐,再不结婚,也不像话了。 送走丈夫后,再在自家房里看看报,磨蹭一下,看看已11点了,这是该“亮相”的 时候了。否则要让佣人耻笑这个新少奶,怎么如此不“出趟”。芷霜懒散地从沙发上站 起身子,挑了件黑底金四寿的夹旗袍,披着一件蜜黄的羊毛衫,下楼到老太太房里去请 安。 老太太这阵因着两个儿子都得发了,又娶进孙媳妇,心里一舒坦,脸色也日渐红润 精神了。这天,景文的英媳妇也过来,正陪着老太太讲话解闷。虽说现今男人发了,但 英氏还是老样子;一身半旧的阴丹士林罩袍,罩着里面那件毛葛面夹旗袍,下面开岔里 露出一截厚墩墩的肉色线袜,脚下一双也是半旧的绣花鞋,只是手腕上,多了一只碧绿 生清的翡翠镯头。对于丈夫公开的与另外一个女人过夫妻生活,她已习惯了,也认命了, 这样的女人,只要承认她在夫家的先来后到的身份,其他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自从丈 夫替她另外置了一幢3上3下的宽敞宅第而搬出去后,她反觉得十分寂寞闷气,因此几乎 日隔日要到大西路来走一遭,反正现在她也有了自家车夫,早上送来,吃好夜饭再接回 去,就这样一天复一天地过着。 芷霜进去时,觉得房里气氛很有点不一样,老太太在抹眼泪,英婶母在俯身安慰着 她,脸上却又分明呈出一副喜气 “少奶奶,”一看见她进来,英氏忙招手叫她过来:“大喜事呀!祝家这几年真是 运道好呀!” 原来,景文化验公司里,偶然机会,苡小姐接到一化验单,发现该病人名字叫祝隽 民,因着中国人向来有个排行的习惯,回去就随便问了声景文,景文又随便与英氏讲起, 莫氏再讲给老太太听。老太太因为大儿子景廉早年投军,至今信息全无,死活不明,一 直是一块心病。特别现在日子一天好过似一天,两个儿子都发达生辉,夜深人静之时更 想到那一天福都不曾享过的大儿子。猛一听见这等巧事,就盯着英媳要景文去打听个明 白。景文再打发人凭着病家化验单去打听,果然籍贯排行一丝不错,其病家父亲大号就 是祝景廉,可借景廉境况一直不振,当了一阵兵,出生入死为军阀几次差点送命,队伍 又成天调防开走,军饷也时有时断,弄得根本无法与家里人写信。反正一直颠颠簸簸, 再加连年战乱,就此音讯全断了。谁知他最后也流落到上海;就在南市安了家,做了个 酱油店老板的招女婿。这十几年大家都在上海,竟会一点都不知晓。说起来现今祝景巨 大名谁人不知?可惜他们属小家小户,与银行钱业边都沾不上,自然也不会听到什么了。 景廉在抗战开始就吐血亡故了,留下两个儿子,来验疾的就是小儿子。前不久他也发现 吐血了。因着父亲是这个病里去的,心里十分紧张,就至祝景文化验所来化验了。祝景 文到底是读书人出身,觉得现今兄弟俩都成为社会名人,兔不了会有行骗欺诈之辈,认 为决不可冒然相认,希望通过验血的科学方法来鉴定。老太太却已等不及骂开了。英氏 为此特地亲自去南市走了一遭,一看那两兄弟,血也不用验了,活脱活一张祝家门脸孔 ——高鼻隆,宽额头,那神态举止,几乎就是年轻的景文景臣的翻版,这下就赶来向老 太太报这个信了。 芷霜也只是有一搭呒一搭地听着。她对这个家还是十分生分,因此一时也无法分享 她们的喜哀。只是感慨一母之出的亲兄弟,运道福气竟有这样天大的区分,真可谓,人 算算不过天算!一时,只觉得对莫测的天地有种敬畏之感。 不一会,太太娟琳也来向老太太请安了。她披着件灰紫色勾花开司米披肩,身穿浅 灰麦浪绸面子的夹旗袍,配着银白底绣花鞋,即若在家里闲坐,她的穿着打扮也是一丁 点都不肯马虎的。她对芷霜十分客气,客气得芷霜最好能躲着她,却又偏偏早晚两次见 面是逃不脱的。自成为祝太太后,娟琳在丈夫的示意下,几乎推掉了女青年会所有的差 事,只留下一个有名无实的董事。从此,她把她那份精明能干,就全部扑在持家和服侍 丈夫这两件事上。 老太太和英氏又将那千里寻亲记对娟琳重复了一遍,她听了也没有表示欣喜,也不 冷淡。完了,她把披肩两头一抽紧,淡淡地说:“好吧,什么时候请他们弟兄俩,再加 上那位嫂嫂,来吃顿夜饭。” 芷霜惶惑地偷偷扫了婆婆一眼,觉得她至少应当再说点什么表示点什么,但她已经 把一盒牌九倒出来,开始通起5关来。事实上,娟琳与自己婆婆及这位妯娌,也是无啥 话可讲,只不过碍着礼节,天天来应个卯,泡上两个钟头,这令芷霜心里发毛:这意味 着她也要这样天天泡上两个钟头,要泡到何年何月? 幸好,同样的故事两遍一讲,消磨了不少时光,转眼间就吃中饭了。中饭吃罢,芷 霜有如解脱了一般轻松,晚上虽然还要去老太太房里坐,但丈夫、公公等都回来了,气 氛就不一样了。 芷霜没有午睡的习惯。午饭吃罢,觉得要打发这漫长的下午时光,又是一件烦人的 事。看看镜子,觉得头发该做一做了顺便也可以上街去溜一溜,当下就跳上一辆三轮车, 直奔静安寺路的白玫瑰美发厅。那里的3号师傅,她是他的老主顾了。刚刚在高高的理 发椅上坐定,就听到有人在“芷霜、芷霜”地叫她,扭头一看,那边铁帽子下面在烘发 的一位太太,正冲着她不住点头,只见她一张满月膛的阔脸,把个铁帽子塞得销铺满满 的。那张脸膛似曾相识,却一下子又记不起是谁。只见那位太太费力地把头从铁帽子里 拔出来,笑吟吟地拉下头上裹着的毛巾,说;“芷霜,我真老得让你不认得了?我是刘 彩珍呀!” 呵,刘彩珍!自那天她让娘姨匆匆接走后,一晃已有六七年时光过去了,刘彩珍倒 不是变老了,以至芷霜一下子认不出她,而是反比做女孩子时漂亮了。或者说,气度雍 容了。 “芷霜,听蓓蓓说,你大喜呀!酒也不请我吃。”她挟着只漆皮皮包,无名指上闪 烁着一只昂贵的白金方钻戒,伊然一派阔太太的打扮。她似对生活很满足。夫家为赫赫 大户李家,宅第足足占了半个街口,她的孩子已进幼儿园了。因为是个儿子,长房长孙, 令她在李家的位置一下子就拔高了不少,现今的刘彩珍,再也不像在育秀时那般木讷自 嫌。 她还是当年那副坦诚老实的神情,抢着替芷霜付了理发费不算,还非要坐在芷霜边 上一张空椅子上等她,一边滔滔讲着旧日育秀园种种往事。待芷霜也做完头发出来,已 是黄昏时分了。一个下午,就这样消磨过去。 近来,因着日本人管制限量汽油,出租车、私家车都少了。她俩叫了部三轮车,芷 霜十分惊讶地发现:刘彩珍的家离她现在的新家,只隔一条横马路。 “你常常过来白相呀!大家可以解解厌气,这么近的路。”刘彩珍临下车时,依依 地拉住芷霜手说。她也很觉得寂寞无聊吗? 她的夫家,李家的宅第,属那种森严谨慎的老式花园洋房。一扇包着铁皮的沉重的 黑漆大门,嵌在一排赭红砖砌成的围墙里,围墙上端,嵌着狼牙般的碎玻璃,再一排浓 浓密密的树丛,显得围墙里边特别昏暗。听刘彩珍说,20年代,她的公公曾遭歹徒绑架, 因此家里门户十分谨慎小心。她在车上,看着刘彩珍揪了揿铃,铁门上开了个小洞,然 后,门开启一丝缝,不及她看清楚里面的景致,刘彩珍已经闪进去,门咣噹一声关上了。 回到祝宅,已是掌灯时分了。自从实行了控制用电,违者罚款的规定后,餐厅大吊 灯上的灯泡部摘除了,独留一支40支光的,偌大的大餐间显得一袭苍黄。 隽人今晚有应酬不回家吃夜饭,芷霜只能拘拘谨谨地坐在餐桌边,小心地挟着眼前 的小菜。难得公公景臣倒回来吃夜饭。 景廉的儿子有着落的故事,成了今晚餐桌上的重要话题。由此又引申出种种有关祝 家旧事的趣谈。这一切对芷霜是生疏的,她插不上嘴,只是闷闷地扒着饭,脸上还得堆 起一团恰到好处的笑意,免得徒然引起“新少奶脸孔铁板”之类的闲话。 “芷霜,”景里忽然停止了闲谈,关心地询问道。“在此间觉得怎样?还喜欢吗?” 芷霜泞不及防,略略怔了一下,然后极大方地一笑,答道:“蛮好。” 不管怎样,她挺感激公公这种细微的关照。 9点过了,隽人还未回来。芷霜拿起本英文小说倚在床上胡乱翻弄着。刘彩珍打电 话来,约她明天下午去她家搓麻将,她一口答应,否则她明天下午又作何消遣呢? 唉,记得在育秀的那天,正在灯下复习英国历史的刘彩珍,给家里的几个老娘姨接 走了,待听说她要回去结婚时,芷霜是以一种怎样同情惋惜的目光注视着她的。不过那 么七八年工夫,她自己,除了多了一张大学文凭外,又与刘彩珍有什么区别呢? 她放下手中的书,只觉得一个字也看不下去。想到她的余生就得这样过下去……余 生!太怕人了。她才25岁,但确实,是“余生”了,她还能渴望什么,憧憬什么呢?泪 水涌出来,从她脸庞两侧淌入鬓发之中。 一天,她终于对隽人说:“隽人,我们搬出去过小家庭生清吧,租一套公寓,两间 一套就足够了。” 隽人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租一套公寓?我又没有蔡立仁如此赚得动,另外过小家 庭啥开销!” “我可以再出去做事。”芷霜说。 “别开玩笑了,堂堂祝家少奶奶出去做事,传出去倒好像祝家连个新少奶都养不 起。” 花霜不再吭声了。她是心甘情愿走进这样的生活圈子的,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任何 人可以怪罪。 “觉得白天很无聊是吗?不过我们不会总是两个人的,有你忙的日子了。”隽人捏 捏她的鼻子,说。或许,只要有了孩子,一切就会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