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8月15日,日军投降了。 那天,驻上海日军中上级军官都集中在霞飞路国泰戏院后的13层楼收听天皇的讲话。 据说,一中级军官听罢当场剖腹自杀。 隔日,蒋介石在重庆宣告,抗战结束。 中华银行内一片唏嘘之声,茫茫长夜,终于天亮了。 中华银行虽为私人银行,却因受敌伪所沾,被其改组了。因此重庆方面有命令来, 一切账目库存需保持原状,由重庆来人验收核准。这令景臣在胜利喜悦中,感到几分冤 屈。在8年中苦苦厮守。到头,似乎还得经过重庆方面甄别。5年前向日本人交账,5年 后重庆来人交账,那他祝景臣自己,主持行务的堂堂总经理,究竟算啥?这8年的呕心 沥血又算啥呢? 再也没有想到,前来查核的重庆大人,竟是官商大中银行的业务部经理、当年的龚 副理。 他来得真快!18日重庆刚有指令下来“一切待命”,他18日下午就飞来了,真像从 天而降似地出现在景臣的总经理写字间。他穿着一身灰凡立丁中山装,袋口垂着根亮灿 灿的白金表链,一头浓密整齐的西装头略有点花白。较之8年前,在女青年会义卖游园 会上见到的龚副理,竟判若两人了。而今的他,沉着,稳健,老练,再加上……阔气。 虽然龚经理那时是竭力要挤垮华行的,但今日他的重番出现,在景臣,已剔除了往日种 种恩怨龃龋了。留下的,只是对世事无常的感慨及光阴消逝的惋惜。而且,龚罗玛丽终 于盼到丈夫回来了。 “龚经理!”景臣走上几步,向他伸出手,一时,竟激动得说不出话。 岂料,这位重庆新贵只是不温不热地捏了捏景臣两根手指,一边东张西望地四下打 量着他的写字间。 景臣的手缩了回来,掏出香烟。 “从明日起,本行行员进出一律走边门,以便我们接收甄别。”龚经理傲然地说。 “走边门?”景臣愕然了。即使东洋人来,行员也没有走边门呢。 “让出正门便于输运敌产物资。”龚经理不以为然地说。 输运敌产?这华行有多少属敌产?看来,重庆来人准备开大卡车来装了。天呀,凭 良心,华行的一砖一瓦,都是景臣与同仁拚死拚活从敌伪的牙缝中扒回来的,怎么算起 敌产了? “龚经理,你再核对清楚,我们是被迫改组,没有被日伪全盘接受。”景臣舔了舔 嘴唇,紧张得讲话都结巴了:“不能划为敌产!” 龚经理高高翘着二郎腿,拿腔作调地操起一口国语,又开腔了:“祝先生,我们虽 是多年朋友,但公事公办之理,祝先生在金融界服务多年,其道理也不用我多讲了。抗 战8年,为国捐躯之义士,数不胜数。在大后方的‘义民’们,这8年中真可谓是前赴后 继,岂是你们留在沦陷区的‘顺民’所能理解?因此还望祝先生识大体、顾大局……。 景臣再也听不见龚经理讲些什么了,只听得他满口“义民”,“顺民”,不禁通身 冰彻透凉了。 接收中华银行的工作持续了有个把月。中华银行的房产损失最惨。后来在古柏路、 爱文义路等置进的新式弄堂产业,都作敌产没收。连太平洋战前奠基开工,后来完工的 华行别业,都给划为敌产!大中银行又从华行库房中提出大宗金条,再由大中银行标卖, 如此轻而易举地在中华银行中输入了官僚股份。 “强盗,青天白日闯进来的强盗!”景臣敢怒而不敢言,碍着对方是重庆来的,也 只敢关起房门骂山门。但他毕竟还是一行之长,同仁们的不平之声,都冲着他来了,特 别那天,总经理室来了个当年被迫解散的小东门分理处职员。 “祝大班,”这位行员先生在这样亢热的夏天,依旧斯斯文文穿着一袭绢丝纺长衫, 收拾得体体面面,只是那一脸黯然疲乏的脸色,默默道出他解雇后那段艰难的生涯。尽 管中华银行对同仁的照顾和爱护,在沪上钱业界是有口皆碑的,但靠救济的日子总是不 好过的。但凡踏入华行,温饱总归是保证的,因此行员们离开华行,会感到在社会上谋 生更难熬更艰难。“当初是讲定的,我们小东门分理处的行员,是顾全大局,为华行分 担患难,不得已而离开华行的。祝总你应该记得,当年你就站在小东门营业厅里,一字 一字讲得十分清楚:‘将来胜利以后,我一个个定规将各位再请回来。’祝大班,我可 是靠着你那句话,一日日熬到今朝的。想当年我才得35岁,正是当年。只眼睛一眨,现 在已年过不惑,拖不起呀!祝大班,人讲‘言必信,行必果’,更何况你一行之长了。 想那长夜茫茫之时,行里倒时常想着我们,不时救济点平价米油给我们,现在天亮了, 怎么反倒不提我们复员之事了?”说到这里,这位行员大着胆子抬眼膘一眼祝景臣,蓦 地发现,总经理的脸色惨白,他吓了一跳,踟躇着止了话。 “是的,我讲过,讲过……”景臣只喃喃地说着,一双颤抖的手机械地将手中一张 什么纸折成细细长长的一摺一摺,他向来是轻易不允诺,凡允了诺,他总会排除万难兑 现的。今日,这行员一番委委屈屈吞吞吐吐的指责,就像当众抽了景臣一个耳光,他只 感到自己脸上辣热热的。但他又能说什么呢?重庆来的龚大人,连留守在行里的行员都 要作甄别,一律先办高行手续,再办重新入行手续,更何况早几年停业的小东门行员! “甄别”、“顺民义民”,讲得这般动听,无非就是要借故为他们这批天上降下来, 水上漂过来的接收大员留出位置。或者说,腾出位置而已。 “早知今日,我们还不如像曹久馨那样,让敌伪一枪打死,好歹家人都可以因此过 得宽宽绰绰了!”迷茫之中,只听得那同事悲叹一声,他哪知道?连曹久馨这样的关照, 已让接收大员龚经理取消了。讲曹久馨不配享有这种义士的关照。唉,这叫什么天亮? 索性以前,还有一种巴望,现今,连这巴望都没有了。只觉得眼前一片灰暗,在这批重 庆来人面前,景臣再次尝到亡国之民的滋味。 “猪猡!猪猡!”他禁不住猛捶一下桌子。猛然间觉得自己失态了。他定了定神, 发现写字台前已是空空如也。那旧日行员已不见影踪,只有茶几上那只摇头风扇还在空 空地吹着,这简直有点像是幽魂出没一样。他想起曹久馨,又想起离开小东门分理处不 久后就因贫病交迫而去世的老童生老宁波,刹时,他觉得这活像是一个个来向他索债的 冤魂,不禁头皮一麻,背脊上一片冰凉。 “没有这样便当!”他拎起电话,就拨了龚罗玛丽家,即现今龚大人的公馆号码。 想来,他们不会这么快就另觅新居的。龚经理处一旦还打不通关系,龚太太这边,她总 可以帮着讲几句话的。想当年她过得那般艰难,除了他祝景臣照顾她外,还有谁人去睬 她?当然景臣决不是那种帮过人家一点忙,就一定要人家回报的人,但与人方便,自己 也方便之道,他是笃信不疑的。可怜这位当年的大美人罗玛丽,早年的魏太太,现今的 龚太太,总算也盼到丈夫衣锦还归的日子了。她与魏经理生的那个儿子,曾与芷霜的弟 弟承祖一起结伴去内地的,也是由他祝景臣助一臂之力而得以成行的。他是帮过龚太太 忙的。 电话筒那边,只听见铃声嘎嘎然地一遍一遍地叫着,总也无人答理,让人听得好心 焦。半天,一个老妈子粗声粗气地接了电话喝问着:“啥人?寻啥人?……”满嘴浓厚 的苏北口音。这个龚经理雇了这么个粗娘姨,客人都要给轰走了。到底暴发户出身,龚 经理这种地方,就让人看出根底不深的破绽了。该讲究之处不讲究,可马虎之处却穷讲 究。景里扔下电话,决定下班后,直冲龚家,干脆与这个接受大员当面交涉一番。他处 讲不通,再找上边,找孔祥熙、宋子文去。反正不能如此歧视留守在沦陷区的华行全体 同仁!为了让这个龚大员来个猝不及防,祝景臣决定不预先打电话去。一旦他不在家, 他就坐等在龚家的客厅里,一定要据理力争,不能太欺负留守上海的华行同仁! 他自己驾车直驶往法租界龚家住宅。上一次还是因着伪储备银行一日籍职员被杀, 而被日方嫁祸于12个华行职员,为了营救他们,景臣来这儿找过一次龚罗玛丽。当年的 龚罗玛丽十分落泊。现今,身为接收大员的夫婿回来了,想来她不至会太骄妄吧? 她那个门前小花园依旧杂乱无章,大门口“请走后门”的字条还贴在那里,墨迹已 淡得勉强可辨了。自然,家道门面的恢复,也不是三日两头就可以的。景臣绕到后门口 打了铃,一个风姿甚好的小姐来开了门,猜想这是魏经理遗下的女儿。 “龚经理在家吗?”他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位小姐,那白皙粉嫩的皮肤及一对顾盼生 姿的秀目,俨然就是当年她母亲的翻版。 “你是……”她警戒地打量着他。 “我是祝景臣。”他本想开玩笑拖上一句:当年我还抱过你呢。但这位小姐认真冷 漠的神色让他把这句话吞下去了。 “呵,是祝伯伯,姆妈常讲起你。”她活泼点了。 “龚经理在家吗?”景巨复问了一遍。 “姆妈在家。不过……你等一等……”她踌躇着似有点为难,好像在忖度着该不该 请他进来似的,景臣却是打定主意扎在门口不转身。 “太太问是哪个?”她身后,一个五大三粗的老妈子粗声粗气地问,想就是接电话 的那个了。 “告诉太太,祝景臣先生来了,”那小姐随即对景臣苦恼地一笑,说:“我姆妈身 体不好,是这里……”她在自己头部做了个手势。景臣一惊,从没听说过罗玛丽神经方 面有啥不对头听。 “龚经理带她去看过医生吗?” “这姓龚的?”她不屑地一撇嘴。“从重庆回来后好久,他都不来看姆妈,自己带 着个抗战夫人住在18层楼。要不是一个熟人碰巧在马路上碰到他,回来告诉姆妈,姆妈 还不知他已同上海呢。他这才来看了次姆妈……” 姓龚的讨抗战夫人,这是意料中之事,但他口来后竟看也不去看望一下罗玛丽,可 是景臣没有想到的。这家伙真坏!拆白党! “那天他来,姆妈用毛巾被兜住自己脸孔不见他,他扔下点钢钢就走了。前几日他 又来过了,姆妈还是用被子兜住自己,从此,姆妈头发不做,也不修饰……” “太太讲,”冷不丁的,那老妈子粗着喉咙打断了她的话,向祝景臣递过一个红纸 包,说:“这钱是还给先生的,太太讲谢谢先生了。家里地方小,也不请先生进来坐 了。” 那魏小姐抱歉地一笑,说:“送送你吧,祝伯伯。” 夏日的黄昏,总是拉得很长很长,特别在这新开发的西区,虽然7点早已过。暮色 中,这条弄堂幢幢西式房顶的剪影,依旧朦胧又寥廓。几只返归的乌鸦,“呀呀”叫着 飞越过屋顶,让人听起来挺凄厉的。景臣看了一眼身边沉静悒郁的魏小姐,只觉得自己 十分对不起魏经理、对不起罗玛丽。一开始,当他听说罗玛丽要下嫁小她8岁的龚副理 时,他就老大的不赞成……但是,他下意识感到,罗玛丽的这一选择,多少带点对他祝 景臣的怨艾和赌气。她曾想嫁他。唉,他不应该对她流露出赞美与好感……但是,他是 个男人,那时正当年华又独身鳏居……当然,或许他应当娶她?但他不能,这太复杂 了……唉,这辈子,他欠女人们的太多了:苏太太、罗玛丽、包括自己太太娟琳。万分 懊悔中,他又感到一丝淡淡的甜津津的滋味。不管怎样,他觉得自己身后并不是一片空 白,他是实实在在地做过一番人了。 “再会了,祝伯伯。”魏小姐轻细的声音,提醒他自己已走了神。 “你还有个哥哥还是弟弟?当年跟一帮跑单帮的去内地的,你继父照顾他吗?”他 忽然想到魏经理的儿子。 “他先在西南联大读书,现在大概转入辅仁也不定。他不愿回上海,不愿回家。” “你呢?读书还是已经做事了?”景臣问。 “我还有一年半大学,当时实在付不出学费,就辍学了。几天前几个同学约我去美 国深造,姓龚的倒肯出钱,但姆妈怎么办?”魏小姐静静地一笑说。 景臣对这个软弱、早熟的女孩子摇摇头,拍拍她肩头说:“你只有让她去。你还年 轻,不要将你的全部青春耗在一个没有希望的地方。听祝伯伯的话,你们很幸运,战争 过去了,你们还来得及做许多事,学许多东西。战争留下的一切罪过和灾难,不应再让 你们年轻人来赎罪和承担。”景臣说着,努力控制着自己感情。 告别了魏小姐,他跨进自己汽车,突然十分疲惫地扑在方向盘上。真是日日盼天亮, 满以为天亮后带来的是无限光明和莫大的快乐,岂知敌人尚未缴械,政府尚未还都,胜 利的喜悦已让贪污、横蛮、无耻的现实吹散了。 刚跨进家门,隽人就迎出来,十分兴奋地对景臣说:“爸,阿敏有信了,只要弄到 机票或船票,她和封静肖就要带着孩子回上海了,只是苦于弄不到机票船票。爸,你替 她想想办法介绍几个大亨,让她好及早弄到票子呀。” 快4年未见到隽敏了,大劫之后一家还能团聚,总归是十分难得呀!尽管景臣孩子 多,但人云“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自己养出来的孩子总是疼爱的,何况隽敏又是 他最心疼的。当初隽敏远嫁,走得坚决。他当父亲的,只是不好阻止她而已。她能回来, 真是太好了。直到此时,景臣那冰彻的内心,才感到一点温暖。他忙忙打开信纸,只见 信开头就是两句:“……8年沦落彩云间,千里江山不得还;两岸义民啼不住,飞机已 过万重山……亲爱的爸爸,我们恨不得胁生双翅飞回上海。但现在从重庆到上海,比战 前从上海到美国还要难。若是皇亲国戚或军政大员自然不难,笃定腾云驾雾过来就是了, 只苦了我们小百姓,只有乘木板船或两脚车……爸,听说龚经理现今职务颇高,在上海 很兜得转,你托托他,或者托托龚太太,给重庆有关人士打个电报或电话。爸爸,我要 回家……” 景臣长叹一声,将信一搁,说:“现今,你们的爸爸,吃不开了。”就上接了。 娟琳见到丈夫脸上罩着一层严霜,知道他心境不好,只是一味小心地侍候他,也不 敢多嘴。景臣脱下外套,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硬扎扎的信封,抖开一看,是一厚叠绿莹莹 的钞票——美金。想是刚才罗玛丽还给他的钱。这个罗玛丽,也算女流中第一号能干要 强的了,只可惜时运不好。她也太认真了,对姓龚的,除了指望他供给她点钱,还能有 啥大大的奢望呢? 临睡前,他吞了片安眠药。明天睁开眼,又将面临着一摊令人头疼的事,晚上不睡 好,简直没有精力应付了。 睡意朦胧中,只听得娟琳惊恐地叫唤着他:“快醒醒,景臣。客厅里来了一批全副 美式装备的丘八,你快下去看看。”他看看表,才早上6点多。 由于服了安眠药,景臣只觉得太阳穴两侧突突作疼,他披上睡衣,一边关照娟琳看 好老太太,不要让她受惊了,一边自己下了楼。 “你就是祝景臣?”刚走进客厅,一个穿美式军官服的军人,劈头汹汹地发问。 “我就是,啥事?”景臣一看这情形,当下就明白了几分,定又是敲竹杠的。 “有啥事到行里去讲,这里是我的私宅,你们没有权利闯进来。我还有个老母亲, 一个将临盆的媳妇,你不要惊吓了她们。”景臣唬地一下打开通花园的大门,一张脸气 得通红。待门一打开,他一下怔住了:只见花园里有二三十个全副美式装备的士兵,排 成两行,当下明白,是专门来与他作难了。只怪这几年里,华行大赚了一点,肉头一厚, 流涎水的人也就多了。 “我要与你单独谈谈。请你将留守华行经过一一如实讲出,不得隐瞒推托。”那军 人傲然地说。“我们在前方抗战杀敌,你们这批傢伙,横财捞了不少听!”他又冷冷地 笑着,加了一句。 景臣气得脸色惨白,可仍然将头昂然抬着。 “你怎么敢对我说这种活?”他用颤抖的声音说,眼里冒着怒火。 “为什么不敢?你算老几?经济汉奸!”那军人冷酷地说。”有你难堪的日子呢。” “你们讲话得有证据!”景臣嚷了起来。“这我不能接受。这我不能接受!”突然, 他绝望地吼叫起来。 与此同时,整幢房子乱成一团,哭的哭,叫的叫。他平静下来,说: “我们去书房吧。请关照你的部下不要骚乱我的家。”在他手往浴袍里一插时,他 又摸到那包硬扎扎的信封,是罗玛丽还给他的一叠美金,他顺势把它往那军官手里一塞。 那军官将钞票塞进口袋,比较客气地说;“好吧,不过你要好好配合我们。”然后 他打开门,到花园里对那二三十个士兵喝斥什么去了。景臣趁此机会,对家人抚慰了一 番,特别对隽人悄声关照了几句:“你是长子,好好看顾祖母、母亲和妹妹们。恐怕, 我会有麻烦。” “爸爸!”隽人紧张地叫了一声。 “老练点!都30了,怎还这样沉不住气。”景臣皱着眉头对他狠盯了一眼,老实不 客气地训了他几句。 从此,景臣被软禁在书房,不得出门,也不得接电话。 总经理祝景臣被软禁甄别之情况传出后,华行同仁纷纷书写签呈至地方法院乃至重 庆有关方面,详告祝景臣在日伪时期表现。最后,全体行员同仁在华行营业厅集体静坐, 停止一切行务营业,要求有关方面实事求是地为祝景臣澄清事实。同时也抗议重庆来人 对留守行员同仁的歧视和不公正待遇。静坐持续了3天,一时,成为沪上一大社会新闻。 这期间适逢财政部公布伪币与法币为2百兑1的比值。这一公布,犹如当年大世界落 下的炸弹一样震动了上海滩。顿时黑市黄金价急起直追,通货贬值,物价上涨。汉口路 上的证交大楼口又恢复了人山人海。在这当口中华银行停业静坐,无疑在上海市面上增 长了不安定因素,市政府有关方面这才以“祝景臣经理汉奸嫌疑一案因证据不足,不予 追究”为名,将监守祝景臣那班丘八撤出了,一桩敲诈勒索案才算就此了结。但景臣经 受了这样一场飞来之劫,竟病倒了。住在西区华盛顿医院头等病房内闭门谢客,专心养 病,只娟琳侍候在侧。但他床头几上,中英文报纸还是压了厚厚的一叠。 那天隔夜,媳妇芷霜进医院生产了,娟琳也跟着陪她进去为她壮胆,因此整个上午, 就景臣一人躺在病房里,他也趁此清静之时,翻阅一下近日的报纸。 一见满纸的“一个民族,一个领袖”,“民族至上,国家至上,领袖至上”他就来 气。什么“列为世界四大强之一”的“胜利国的大国民”,连领袖也成为当代国际上 “三大伟人”之一,简直是硬捧出来的。实际。情况,真叫天晓得。这场抗战胜利,真 是叫“惨胜”! 这时护士小姐进来说,有位先生带了一范姓友人之信来看他。 范姓?范仰之?讲起来,好久没有他音讯了。在这“汉奸”黑帽子满天飞之时,祝 景臣自己也面临困境,不便与他联系接触,也不知范仰之情况可好。 来人也是一位斯斯文文的读书人。他递上范仰之的信,景臣读罢方知,范仰之已去 北边了,而华行这次大规模的签呈静坐运动,也是有人在暗中组织鼓动而成的。要没这 次大规模的民众运动,只怕他们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轻则重重敲诈一笔,重则怕还 要坐牢监呢。 “谢谢大家,”景臣动情地说:“以前我只认为,只有我一个在吃夹档气,不会有 人看见的,更不会有人替我讲话……” “其实一个人在社会上做人,一言一行,皆在众人眼中,为众人做过好事的,大家 永远会记住的。”来人一番不紧不慢的话,令景臣觉得十分安慰。 “话是这么说,但总也有人厚着脸皮说瞎话,只当众人是瞎子聋子。”景臣愤愤拍 拍那叠报纸说。 “这些自然是没意思之极的东西。喏,这是我们杂志社刊物,不如翻翻这些刊物解 闷呢。”来客说着,拿出几本《世界知识》及一本《豪门美国》,原来,他在世界知识 社做事。 景臣接过刊物翻了一下,说:“我以前也读过几本《世界知识》,它立论还是比较 新,编得不错,不知主编为何人?” “主编冯宾符,是慈谿冯君木先生的公子。” “哦,”景臣沉吟着:“君木先生是著名的国学大家,这叫将门无犬予呀。” “是呀,但现今唯利是图风气甚剧,纸张价格又这样昂贵,像我们这种坚持实事求 是、讲真话的刊物,生存是极困难的。还望祝总经理能在适当时机,助一臂之力呢。” 他讲得婉转,景臣已十分明白了。他是想向中华银行透支呢。他又持着范仰之的信, 对《世界知识》社的背景,景臣已猜到几分了。古语说: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景臣 自然是一口应诺了。 那先生走后,景臣又细细拿起那本杂志读了起来。 床头几的电话叫了,是隽人兴奋得不可自制的声音:“爸爸,芷霜生了个儿子。” “哦,知道了。”景臣机械地回答了一句,声调是平静的,疲倦的。但待话机一搁, 他猛一拍额头,隽人生了个儿子,他祝景臣有孙子了。呵,孙子!一个活蹦活跳的小生 命,诞生在他们家之中了。孙子,一代、两代、三代,发达了的祝家,如今有了自己的 第三代了。人说,一夜之间可以造出一个富翁,但制造一个上等人,却需要三代的努力。 现在,祝家有了第一个真正的上等人了。他一定得好好栽培他,将来要送他到西童中学 去过寄宿生活,他要成为一个真正的gentleman(绅士)! 他只觉得喉咙口哽着一块甜甜的辛酸。他踱到窗前,窗外,已是一片秋的景色了。 温暖明亮的太阳下,落叶撒了满地,构成一组十分抽象派的图案。目之所及,一片金黄 灿烂,配着清澈明洁的蓝天,一幅十分壮观的秋色,既不悲切,也不凋落。 从来不信鬼不信神的景臣,心中竟泛起一股热烈的感激之情,并且至诚至恳地默默 祈祷起来。 芷霜躺在床上,生产后又苗条下来的身子,隔着那床薄薄的盖被,看上去就像个小 女孩一样。 祝家为她定了头等病房,像小公寓样的套间式。铺着北京地毯,配着浅色碎花法司 布窗帘,一点没那种令人生畏的医院气息。她的床头、茶几、外间会客室里都堆满了鲜 花花篮,连护士小姐都说,数这间病房的产妇威势最大,天天都有络绎不断的鲜花送来, 连阳台上都堆满了。更有那连包都来不及打开的各种精美昂贵的补品食物。月子里,礼 物是只送给产妇的。只有满月后,才给新生儿送礼。要不是每天让隽颖隽思带回家一批, 只怕这两间房间都会让鲜花礼物给淹没了。芷霜只觉得自己一下子成了世界的中心,被 簇拥着珍爱着,就像个考了1百分的16岁女孩子。当她在死去活来地挣扎时,一种死的 恐惧向她紧紧袭来。她相信自己要死了,但是,她发现自己根本没好好活过;连受都没 有好好爱过。她的恋爱到结婚之路,只是一条现成铺好的轨道,但她向往的,却是原野 上的奔驰……那种赤着脚、披头散发的疾跑、追逐、热烈的近乎劫掠的拥抱……迷茫中 那男的根本不是隽人,也不是麒麟,却有点像那个卖棉花糖的白俄,慓悍又灼热,她感 到自己也浑身灼热了,她要燃烧,要燃烧呀!她叫唤了,不是因为痛,只因为在平时, 她是不可以这样任意叫唤的。她声嘶力竭地叫着,呜呜地哭着,哭自己把一切都搞糟了。 她忽然发现,自己一点点都不爱隽人,这个软弱。不中用又自以为是的男人,但她却注 定要与他生活一辈子……她扯着喉咙哭。 “呵,一个男孩子。”迷糊中,一个很低很温和的声音在说。 她不管,仍是一味号啕着。 “恭喜了,一个男孩子。”又有人轻轻触触她。同时,一块温毛巾揿到她额上了。 于是,一切如梦境般退却了,她觉得自己清醒地知道自己从死亡的边缘回来了,正躺在 产房里。她甚至知道接生的是负有“南王北林”盛名的妇产科医师王淑贞。她不再号叫 了,不是因为不疼了,而是因为她是祝家少奶奶。她受过良好教育,她一定不能像村妇 那般大声喊叫。 “长房长孙呀,祝太太,你运气真好!”一位看护小姐羡慕地对她说。当时,芷霜 可是一点也没感到自己有啥好运气,只觉得女人一生3件大事:恋爱,结婚,生育,她 都经历过了,心里只是一片释下重担后的平静。 但现在,当她日渐复原的身子,躺在这堆满鲜花,栋设讲究的头等病房里,不时接 受着来自她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们的祝贺时,她确实觉得自己很运气。她们大多是些彬彬 有礼、衣着高尚入时的太太,都是些沪上名士富商的太太,都是些公公婆婆的挚友亲朋。 记得当年在女青年会义卖游园会上时,芷霜正眼都不敢看她们。但现在,她们甚至会亲 热地坐在她床沿上,推心置腹地与她讲一些女人的私房话,令芷霜觉得而今,已与这些 太太们毫无间然了。 她的确觉得好快乐。 那天,朱蓓蓓来看她。她是外国派头,带了一篓花旗桔子来。她不知祝家貌似洋派, 骨子里还是老派,产妇月子里是吃不得生冷物事的。朱蓓蓓一见那满房的花篮鲜花,不 禁失声说: “芷霜,你这份人家,真让你嫁着了。公公是只不倒翁,凡事总能逢凶化吉。丈夫 隽人卖相又好、脾气也好,钞票又赚得动,如今你替祝经理孙子养好,笃笃定定做你的 少奶奶了。” 朱蓓蓓倒也是的,向来对男人不是一副刻薄相,就是吃豆腐,唯独对祝隽人,才摆 出一副正正经经的淑女式派头。芷霜听了她这番话,心里十分得意。她讲得一点不错, 隽人真正是个再忠实不过的丈夫,根本不能想象他会和旁的女人有什么瓜瓜葛葛的事情。 他原先服务的那爿德商洋行被收为敌产归公了,这并不影响他的发达。仗着他为名门之 后及娴熟的工作经验,他依旧留在这个机构里做他的主任,而每天上班接送的三轮车已 升格为一辆雪铁龙的四轮汽车了。这原是洋行里洋副理的坐车。 “看你讲的。”嘴上芷霜不得不谦虚一番:“阿拉这等人嘛,庸庸俗俗,不过嫁个 男人下半生有靠而已。哪像你,浪漫了那么几年,却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漂亮,一旦钓 着的那金龟,必定是已修炼成精的,不同一般的了。” “得得,啥浪漫,在作死!我自己明白!一转眼,我也20好几了,真想安定下来, 像你这样,生儿育女!”朱蓓蓓说着,眼圈都红了。芷霜倒吓住了,一时想不出啥安慰 她的话,只知道一个劲把盒先施巧克力往她眼前塞:“吃颗糖,吃颗糖!” “我不吃,我怕胖。”朱蓓蓓一把推开糖,扭动着好看的腰肢踱到梳妆台前,顾影 自怜地看看自己,说:“还好吧?不算太老吧?洪枫已胖得不像样,像只柏油桶了。” “洪枫嫁得好阔气呢。心宽体胖了,”芷霜想起中学时代,自己曾经那样那样崇拜 这个女明星,巴巴地赶到洪枫家去求她一个签字,现在想起来,那穿一身紫旗袍校服的 席芷霜,却像是另一个单纯可爱的中学生,真是又可笑又天真。眼下她已越走越远,再 也不会回头了。 “嫁是嫁得阔气了,不过小老婆嘛……”朱蓓蓓耸耸肩,含蓄地一笑,将话题一转, 说:“哎,你隽人的文叔这几年发财发得,他待那小老婆倒仍旧十分好,不容易呀。” “你是讲苡小姐?她与通常的小老婆不一样。她实在是文叔事业上一个好帮手呢。 再则她有很好教育,有知识实力……” 不待芷霜讲完,朱蓓蓓就挥挥手打断她:“我知道,知道!要一个女人自以为嫁了 男人,就此躺在他身上作靠山,一劳永逸,那才是天字第一号的傻瓜呢。不过,你们隽 人不在内,你笃定倚在他身上好了。我可以打包票。” “你是说,隽人是不会讨小老婆的?”芷霜格格地笑起来。 “小老婆……!”朱蓓蓓喃喃地重复了一句,猛地转过身,对芷霜说:“芷霜,要 我做了人家的小老婆,你会看不起我吗?你会依旧与我做朋友吗?” “蓓蓓,你怎么了?”不大经历世事的芷霜慌了,结结巴巴地说。 “一位先生要收我做姨太太,这个人你知道的。我准备答应他了。”朱蓓蓓倚着梳 妆台说。 “但……你为啥不另找一个规规矩矩的丈夫,一份正正经经的人家呢?你这样漂 亮……” “漂亮!讲我漂亮的人真不少,但真正愿意娶我的男人却一个也不见。那些规规矩 矩的男人认为我不规矩,比方像你隽人这样的男人……啥办法,只怪我,一步错了,就 步步错。我疲倦了。现在,仗也打好了,天下太平了,我想安定下来,像你这样,养个 小囝,有了小囝,我就不怕了。” “你怕什么呢?” 蓓蓓双手一摊,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或许是寂寞,是孤独,遭人遗弃……我 不知道。不过,这位先生是十分老实的,告诉你也不要紧,他就是刘同钧,刘彩珍的爸 爸。” 芷霜吓了一跳。 “年岁是大着点,但从医学角度讲,男人比女人大15岁左右最好。”朱蓓蓓不经心 的一句话,却令已做母亲的芷霜满脸通红。蓓蓓只一味往下说:“他也可怜,珍珠港一 仗,打得他产业掉了一半,人一不得志,捧他的人也少了。至于家庭生活,他那大太太, 要我做男人,也看不上她,成日价只知道摸着几张牌,根本不懂得体贴男人,只要想想 刘彩珍那模样好了,整日价守着这么个乏味的太太,也亏他在熬呀。” “你应先让刘同钧与他太太离婚。”芷霜颇感不平地说。 “人家是明媒正娶来的,又是堂堂苏州名门闺秀,平白无故的,刘同钧怎下得了这 个手?”蓓蓓说。芷霜倒想不到,蓓蓓挺会替他人着想。 “那你们另外弄房子住?”芷霜问。 “不,我住进去。”蓓蓓几乎是赌气地说。“我就是要住进刘公馆去!讲定了,逢 一、三、五,他去大太太那边,二、四、六,”她诡秘地一笑:“再搭个礼拜天,就在 我这边……”一番话又把芷霜说得满睑通红。 “要我也像你这样头胎就生个儿子,”朱蓓蓓祈祷般地又重复了一句:“那……我 就不伯了。” 儿子,儿子真那么重要吗? 当看护小姐把小毛头抱来让芷霜喂奶时,芷霜一直看着他那红彤彤的紧闭着双眼的 小脸庞,真到他愤怒地号哭了,才将奶头塞进他贪婪的嘴里。他努力地吮着,细嫩敏感 的奶头给他晚得生疼,疼得芷霜鼻尖上都渗出汗了。做母亲,真不容易! 隽人那边一下班,就直奔太太医院,天天如此,风雨无阻。他已过早地呈出一派福 相,微微凸起一点肚子,配着笔挺讲究的西装,一副标准丈夫的气派。在他俯身亲吻芷 霜和儿子时,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上,散发出阵阵好闻的剃须膏的余香。这时,芷霜又 一次想起自己曾陷入的那个荒唐的幻觉,不禁暗暗庆幸那只是一场幻觉。谢谢上帝,为 她的生活安排了一条现成、通畅的轨道,她紧紧地偎着隽人。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丈夫爱怜地搔搔她颈后的小头发,说:“你爸爸明天到, 隽敏静肖一家也与他同机而到。” 哦,爸爸要回来了!芷霜看看怀中的新生儿,突然觉得自己好没出息,除了怀中的 儿子,她似再也拿不出什么向父亲交代了,但父亲向来对她是寄有很重的期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