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惜春记(45) 低头回眸,不待入画催,惜春转身就朝车里那里走去。收在怀里的那两张纸, 到回府拿出的时候,已经满有余温。入画去睡了,惜春靠在床上捻着那两万两的 银票,心里一阵紧,一阵松,似琵琶乱了弦不成个调子——那是老太太的私蓄, 给了她一些。据老太太说,她父亲,原先也留了一份银子给她,预备给她做嫁妆。 只是那银子多半是没有了。惜春想起那只空了的信封,也许这就是那个遗失的秘 密,然而就是知道也无用。没有明显的遗嘱,贾珍是不可能把银子给她的。依现 在的景况,就是有也拿不到了,钱多半已挥霍完,就是还剩些,也拿出去给贾珍 消灾解难了。 回到东府,惜春睡不着,心里的麻木冷淡,不可言明。纠缠她日久的问题又 再显现,她总是失眠。镇日间参禅读经又怎样呢,所有佛经的教义,拓深她的精 神内核,再往其间充满水,使她能够安定沉静。禅思则像温柔的植物,日渐铺展 了她的心灵,似绿荫迅疾地扩张,助她躲避烈日狂风的侵袭,捱过无穷的寂寞苦 痛。然而那又怎么样呢?这些好处不能转嫁到别人身上。她悟了,不表示别人也 悟了,她可以不介意贾珍对她的种种不公,不介意他们用了她的银子,透支了她 的将来——那些都不紧要,命里有时终需有,她看得开;但是对贾母呢,也能这 样轻易释怀么?一个老人,宽爱仁慈的老人,或许是她在这尘世间唯一剩下的温 暖和信赖,此刻就要脱手而去了,也要她视若罔闻么? 若奉劝自己放下,看破即是逃避现实,自我麻木,然而不放不破又如何?眼 睁睁看见生命长藤已经滑落悬崖,即使她肯伸手去抓住,愿意一命换一命,终会 有一个神秘的力量要她安生,告诉她,生老病死是恒久天意,朝花夕落,生命像 四季回轮不可逆转。 她只看着天边。先前那轮月,到底从云底走出来了,云底透出一丝光亮。那 光像老祖宗眼底的亮光,恹弱的,强自支持,然而不久就要熄灭了。天光黯淡, 这是必定的。 是的,她知道。终于,她困倦地睡去,在梦里全身的水分都积聚到眼眶里, 决堤而出。她终究能够放松一哭。 这应该是个不好的预兆,无论是她夜间在梦里的宣泄,还是白日贾母的临危。 老太太的身体终于衰落到不堪的阶段,那几天清冷已久的大屋倒是热闹了,殷勤 探病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灯会一样川流不息。颓丧已久的贾府众人许久没 有如此振奋过。 (三七) 这日惜春来得晚了,走到贾母处发现门口有些争闹,鸳鸯看见她似松了一口 气似地,远远招手。惜春只得走过去,鸳鸯笑说:" 姑娘快来替我陪陪大奶奶… …" 惜春听说邢夫人在,当下不敢怠慢,忙走上前去替鸳鸯解围,一手搀了邢夫 人至厢房里坐下,才半真半假的嗔鸳鸯:" 你这是怎么回事,把大娘气得这样! " 鸳鸯何等聪明,自然满脸赔笑,亲手捧来茶水。 邢夫人本为上次王保善家的事,对惜春有点芥蒂,今天见惜春倒肯为了她得 罪鸳鸯,的确有点意外惊喜,又想到惜春最近长陪老太太身边,不由得给她几分 脸色。当下撇了鸳鸯,一心一意对惜春絮絮诉苦——" 这是个什么道理,她来就 奴颜媚骨的迎着,脸贴到地上任她踩,我来就百般刁难。" 惜春一听即明她是说王夫人。两个都是长辈,她不好说什么,只得细言宽慰。 鸳鸯见惜春稳住了邢夫人,抽身想走,却被邢夫人一把拽住,惜春想拉,哪里拉 得住,邢夫人兜脸打了鸳鸯一记耳光,啐道:" 专捡高枝的小贱人,我看明儿你 能做三房不成?" 话说得太难听,刺到陈年旧事不止是鸳鸯,连惜春都白了脸。 换了平日,依着鸳鸯的烈性也闹起来了,只是她顾虑着贾母的病,如何敢高 声?连哭也是呜咽,只抽噎道:" 实在不是我不放您进去,只是这一早上,人来 人往,方才老祖宗说了,二太太进了了不许再进一个。" 邢夫人发作了一通,方 才肯安生坐下,横着脸,把一双眼剜住了鸳鸯,话却是说得正屋人,恨声道:" 脚倒长,又有内应!每次都是她讨巧,你乐得卖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