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赌徒之家 长空的白云被落日染得绚烂缤纷,夕阳急于向山后下沉了。 莲娇洗完了衣服,从井旁缓缓站起,兀地感到眼前有群星在飞跃,于是暂时把 眼皮阖下来,想要避开那令她晕眩的星斗。 才三岁大小的小兰,赤着身体,蹲在洗衣盆边哗啦哗啦地泼着水玩。 “妈妈,衫裤洗好了是吗?给我拿去晒!” 那是阿玉,一个比小兰约略大三、四岁的女孩子。她本来在那头给一行行的菜 心浇水的,因为遥望见母亲洗好衣服了,于是飞跑过来,要拿去晾晒。 农村的妇女,必须要等到傍晚才有时间洗衣服。洗完了就拿去晾晒,一直晾晒 到第二天下午。 听见阿玉的声音,莲娇只微微地点了点头,仍然立在那儿“闭目养神”。她是 一个又瘦又矮的小妇人,大约二十四五岁,穿一套褪了色的蓝布衣服,嘴唇微微翘 起,额角上有一个黑瘤,显然是最近因为受伤而肿起来的。她的腹部又大又圆,一 望就知道临盆期已近。 等到莲娇张开眼睛时,阿玉已经站在铁线底下的木凳上,仰起头,举高小脚踵, 在晾衣服了。望着她那小小的身躯,那欲攀铁线而又深恐摔跤的姿态,莲娇打从内 心里头起了无限的爱悯,柔声地说: “阿玉,小心点,不要跌下来呀!” “唔!”阿玉应了一声。她猝然转过脸来,露出警惧的神色,“妈,煮熟饭没 有?爸爸回来又要骂人打人啦!” 这末了的一句话把莲娇点醒了。一时,她全身的神经似乎都陡地拉扯得紧紧。 真的,中午吃的饭虽然还剩有,菜却还没有炒呢,那赌鬼丈夫回来没有饭吃,那还 了得?她这时不自觉地摸了摸额角的黑瘤,心中怦怦然。她匆匆洗了澡,也替小兰 洗了澡,打了满满两“火水桶”的水,挑向屋子去。 夕阳的余辉,斜照着她那矮瘦的身子,那高凸起来的腹部,那吊在扁担上东摇 西摆的两桶水,那蹒跚难移的步履,还有那跟在莲娇后面,没有穿衣服,边走边东 张西望的小兰…… 虽然连日来的粗重的工作,已经把莲娇折磨得精疲力乏了,可是她现在却并不 敢怠慢,勉强振作起精神,生火、切菜、洗锅、还有煮开水。 灶头是用泥土筑成的,已经呈现纵横交错的裂纹了。灶底下的柴只剩下寥寥几 根,莲娇只好放下火钳,急忙到门口去抱一大把进来。小兰也会帮手了,一根两根 的把柴抱进来,横七竖八地扔在炉灶旁边。 莲娇困倦的神情,可以在熊熊的火光中看得清楚,纵然她现在是那么忙碌地工 作着。其实,这也难怪,打从早上六点起身煮饭开始,她莲娇就一直操劳到现在, 除了吃中餐以外,几乎完全没有休息的机会。上午拔禾苗、插秧,下午砍柴、堆积 “大风荷”①。分娩期已经近了,她不得不先做一个准备,否则连一根生火的柴也 没有,临时抱佛脚可不行的呀!丈夫不是躺在烟馆就是在“祥记茶室”筑方城,自 己不动手又待谁来?而且,屋前屋后的瓜菜,也要抽出时间去锄草和加肥,要不然, 收成不好时,那赌鬼丈夫又要拳脚交加了——如今还在隐隐作痛的额角上的黑瘤, 就是前天因为偶尔顶了他一句,被他一拳击肿的。 注:①农家妇人分娩后,用以煮水冲凉的一种植物。 “揸……”蕃薯叶下锅了,菜香充满了全间屋子。 小兰坐在门槛上舐嘴唇,抬头望着还站在凳子上晾衣服的姊姊。 蓦然,门外传来了一声烂铜锣的音响在喊叫: “阿玉!你不怕跌死吗?爬这么高,要去见阎王是不是?” “哦,爸爸……我……我晒衫裤……”那是阿玉的怯怯嚅嚅的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竹竿型的影子已经跨过门槛,气凶凶地站立在那儿了: “什么?深更半夜饭还没有煮好,去温契家佬②来是吗?” 注:②找姘夫 “就好,就好了,再煎几条割颈咸鱼就可以开饭啦!” 莲娇头低低地盛起善薯菜,加一点油进锅里,洗咸鱼时双手有点抖颤。对于那 赌博鬼的咆哮,她一点儿也不敢反驳。 李华——莲娇的丈夫,个子很高,瘦骨嶙峋,布满了红丝的大眼珠使人望而生 畏,牙齿漆黑,那是因为经年累月抽吸鸦片的结果。他这时两手插在腰间,叽哩呱 啦了一阵,接下来是脱衣服,一边粗声大气地问: “冲凉水倒好了没有?” “哦,我现在倒,现在就倒……” 莲娇放下锅铲,把热水倒进刚才挑回来的“火水桶”里,然后用双手把水桶拿 到那间又破又烂的冲凉房去。她拿水桶时,屈着背,隆起的腹部一起一伏,脸上抽 搐着,露出痛苦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割颈咸鱼”在油锅噼里啪啦地响。 “咸鱼要烧弄③了,嗅到味道没有?做东西慢吞吞,吃饭就吃几大碗!” 注:③烧焦。 李华一边走进冲凉房,一边还在唠唠叨叨地詈鸡骂狗。 两个孩子畏畏缩缩地站在桌旁,噤若寒蝉。 经验告诉她们:李华今天一定又是赌输无疑了。 吃过饭,李华揩了揩油嘴,“咯落咯落”地喝了几口唐山茶,一口又浓又黄的 痰从他张开的黑口中飞出,沾在泥地上。他用脚后跟把浓痰踩涂了一下,急急向门 外走去。 还在嚼饭的莲娇,见他又要出去,连忙放下碗筷,喃喃地把他叫住: “阿玉的爸,还要出去吗?我……” “什么,不出去?”李华把嗓子吊得很高。“下午在‘祥记’输了二十几扣, 不去翻本吗?今晚如果不赢,我李华就不算是‘捞卡’④”! 注:④专以赌博为业的人。 “给我几扣钱,我刚才向英婶买了二十粒鸡蛋,……我……我快要做月了,多 少买些鸡蛋以后煮姜酒。”莲娇望了望自己的大肚子,声音微弱而低沉。 李华听说她要钱,马上瞪起那两粒布满红丝的眼珠子,咧开嘴,露出两排残缺 不全的黑碳牙齿: “没有,没有!没钱吃这么好做什么?我又不是王百万——丢那星,人家要赌 博,你来讨钱,你自己有本事买,没本事还吗?” 说着,他又吐了一口黄痰,舐了舐嘴唇,一双长腿拖动那竹竿型的身子,走了。 莲娇站在门边,微翘的嘴巴张得很大,目瞪瞪地看着李华远去,哑然无语。 今晚,风很大,天气相当寒冷。 莲娇躺在硬板床上,思前想后,辗转不能成眠。虽说是工作了一整天,身心已 经疲惫不堪,而且眼皮低垂,很有沉重的感觉;然而脑筋却很清醒,无论如何都睡 不着。 悠悠往事,在她的脑海中浮现着,就像是谷底的岚雾在袅袅上升,迷迷濛濛, 飘飘冉冉。而在已逝或者未逝的众多人物中,突出地浮现了她母亲的形象。这个母 亲,为了抱孙心切,早早就把那蓓蕾一般的女儿给嫁了出去——那时莲娇才十五岁, 她为了自己能够在下半世享一点清福,于是不顾亲友的规劝而选择了李华这个“金 龟婿”——那时李华的父亲还活着,是一间洋货店的老板,过着相当舒适的生活。 可惜她呀,既享不到“清福”,也没有“抱孙”的命运,在她迁入女婿家后的第二 年,就因患上乳癌而离开人间了!她又那里知道,她所安排的婚姻,竟然断送了女 儿的终生幸福呢? 莲娇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泪眼朦胧。现在浮现在她的眼前的,是那个没有一技 之长的竹竿型的丈夫。他把父亲的遗产弄光了,本身又学得了一打以上的坏习惯。 吃喝嫖赌,他都无一样不能,也无一样不精。更使莲娇感到悲痛的是,他竟然听信 算命先生的话,说莲娇是一个只会生女儿,毫无“财气”的女人,是使他家道败坏 的“祸水”。因此他对待她,比一般喜欢拈花惹草的丈夫对待自己的黄脸婆,更要 冷酷百倍,大有一看见她就心头冒火之感! 对于他的无理的虐待,莲娇唯有忍气吞声,若敢于发出一句半句怨言,他就会 即时爆起眼珠子,唾沫星子打从他的黑炭牙缝中往莲娇的脸上直喷过去: “败家精、丢那星,你要走就走,现在就去,去呀!……” 想到这儿,眼泪就更像泉水般打莲娇的目眶中涌出。她缓慢地翻了一个身,将 脸孔朝向里边。 阿玉和小兰踢开了破被,两个抱在一块睡得正甜。 莲娇替她们把被盖好,阖上眼皮。可是一直无法入睡,头脑仍然很清醒。她又 想道:自己快要分娩了,就不知道会不会难产?那里说得定呢?肚子这么大了还要 挑六七十斤重的东西,前几天砍柴时摔了一跤,谁敢担保对肚子里的婴儿不会有影 响?如果真的难产,自己不幸死了,两个孩子怎么办呢?纵使顺顺利利地产下来, 假如真的又是一个女的,丈夫会不会立刻把自己赶走呢?她多么希望这次能生下一 个男的呀!倘使如愿以偿,也许丈夫就不会这样对待自己了,至低限度,自己也可 以有多一分的希望。她知道自己的终生幸福已经被断送了,她唯有把希望寄托在下 一代的身上。 渐渐地,莲娇的眼睛模糊起来了,睡神催促着要把她带进梦乡去。但是,就在 这时,她的肚子开始作怪了,接下来是一阵一阵的隐痛。 她知道大概是要分娩了。不过,糟糕!这么晚了,丈夫又不在家,怎么办呢? 她想叫阿玉去“祥记”把爸爸叫回来,但是看见她睡得这么熟,这么甜,就又不忍 心把她叫醒了。她想:阿玉不正也像自己一样苦命,小小年纪就要挑要担,做着许 多成年人的工作么?何不让她多睡一会呢?而且外面风很大,刚醒来就出去吹风, 是会着凉的啊!她如果病了,谁会照顾她,而小兰又将由谁带管呢?……莲娇真不 知道怎么办才好。 肚子是愈来愈痛楚了,婴儿仿佛正在里面翻筋斗。她的掌心直冒冷汗。 没奈何,她只得挣扎着下了床,拿了盏煤油灯,要亲自到“祥记”去找寻丈夫。 打开大门,一阵晚风吹刮过来,冷得她直打寒颤,灯火也被吹得摇摇晃晃。莲 娇把门掩回去,小心擎起灯火,一步一步磨蹭着向前走去。 虽说从这到祥记茶室并不算远,但在这时对一个肚子疼痛着的孕妇来说,可就 仿佛远隔数哩了。 天上没有月亮,只有稀稀疏疏的几颗星星。四周墨黑,十码外的景物连轮廓也 看不清楚。黄泥小径给露水打湿了,滑溜溜地怪不好走。 莲娇左手按着腹部,走三步停两步地探索着向前行。从灯火发散开来的微弱的 亮光中,可以看见她痉挛着的脸部,以及从额角上直冒出来的,黄豆般的大小的汗 珠。那种凄苦的表情,使人看了觉得有点儿可怕。 小路右边的低洼地区,青蛙发出“呜恶鸣恶”的鸣叫,在这沉寂的空间显得更 加刺耳与悲凉。 又有一阵风吹过来,灯火熄灭了。莲娇与她四周围的景物,完全陷在黑暗之中。 进退不能,莲娇迷惘地站住了。肚痛如割,心乱如麻,头脑一阵晕眩,手一放松, 煤油灯滑落了下去,“咣朗”一声,碎了。莲娇顾不了这许多,双手托住额角,努 力不使自己跌倒。 几分钟后,莲娇的头脑渐渐清醒了,眼睛也已能适应黑暗中的景物。她于是再 挪动脚步,踉跄地摸索着前行。曾有好几次,她险些儿因路滑而摔跤。也曾有好几 次,她因腹内绞痛而移动不得,整个人弯腰站立在黑暗之中,摇摇欲跌。 好容易才挨近“祥记”茶室的大门。里面的大光灯还点亮着,麻将与桌板磨擦 的声音,赌徒们的呼喝声,叹息声……一片嘈杂。 莲娇有气无力地举起左手,在门上“咯咯咯”地敲了几下。 也许是里面的人太热衷于赌博,或者是她敲击的声音太过微弱吧?好久都没有 人出来开门。莲娇腹痛得实在是忍受不住了,用尽气力一敲,同时自己也整个人靠 倒在门扉上。 出来开门的是胖胖的老板娘。她因莲娇的倒进来而大吃一惊,等到认清楚是谁 了,才忙不迭地扶着她进去。 李华正在忙着摸牌,看见了莲娇,起先是一怔,但随即平静下来,没好气地问。 “什么事?这样晚了还来作什么?——碰!慢点慢点,红中是吗!包发!”因 为手中拿有大牌,他聚精会神地只顾看台面,神色紧张。 老板娘扶莲娇到一张藤椅上坐下。 莲娇双手按着肚子,唧唧哼哼地: “我……我肚子痛……快送……送我到接……接生楼去……” “吓?现在去?哦……我就要吃符——碰!来得正好,哈哈,四番!一四、二 四……一千二百八,二千五百六!” 这一吃真是非同小可,本来只剩下几个的筹码,现在已经变成一大堆了。李华 高兴得心花怒放,那张黑口笑得几乎合不拢来。他一边收集筹码,一边笑嘻嘻地将 脸对着上方: “哈哈,跛脚春,你这一个九万打得真好,真好,哈哈……” “哎唷……唷……” “喂,快点去嘛,你的老婆要生养啰!”不知道谁这么催促了他一句。 李华这才叫一个在旁观战的人代他赌下去,憎恶地望了莲娇一眼,不耐烦地站 起来,向老板娘租下了她那轮“摩里士买那”。每小时三块钱,晚上价格加倍。 老板娘把莲娇扶上车,李华嘴里叽哩咕噜着到后面去小解。莲娇坐在车中,感 到万二分的难受,虽然肚子的绞痛已经稍止了。 兀然,她看见一盏灯火急速地向这边移近,一闪一闪地,原来是阿玉背着妹妹 走来了,两姐妹都哭得眼睛红红的。 “阿玉,阿玉!你背妹妹来作什么?会着凉的呀!”莲娇从车中探出身来,将 两个孩子拉近身边,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小兰“哇”地哭了起来,莲娇赶紧哄着她。 阿玉一边用手背抹去了鼻涕,一边说道: “小兰哭,把我噪醒,吵着要妈妈,我满屋子找不着妈妈,我想是在这里,就 背她来了……” 当阿玉知道妈妈要去接生楼时,动了动鼻子,扁了扁小嘴,差一点又要哭出来 了。 “阿玉,别哭,乖乖,带好妹妹,妈三两天就可以回来,爸爸载我去以后,就 会先回来的……”莲娇虽然这么安慰她,可是一想到自己要离开家,丢下孩子没人 看管,鼻子一酸,眼泪也就扑簌簌地夺眶而出了。 阿玉将妹妹放下,低声哽咽着对妈妈说: “妈,我明早同妹妹去看你,叫爸爸载,我的香烟罐里还有一点钱,我会带去, 钱先给妈妈用……” 莲娇抚摸着孩子的小头颅,心里千头万绪,有一种莫名的情感使得她说不出半 句话来。 李华出来了,把两个孩子骂了一阵,吆喝着叫她们回去。然后坐上车,“呼” 地一声把车驶走了。 祥记茶室的雀战还在继续进行着,“啪啪嗒嗒”的声音弥漫了这个寂静的空间。 天上稀稀疏疏的寒星在眨眼,晚风一阵阵地吹刮过来。泥径上的一盏小灯在蠕 蠕移动,阿玉背着那已经在泪水中睡去了的妹妹,缓缓地走向那破旧虚空的住宅… … 1961年12月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