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要活下去 一 莫哈末踏进中央医院的入口处,顿时感到眼前景物一新。除了那条蜿蜒的柏油 路以外,尽是排列整齐的热带树木,绿油油的绿草,怒放的花卉,还有就是白色或 者红色的建筑物,与刚才坐在巴士车内沿途所看到的各种新新旧旧的店铺,川流不 息的车辆,熙熙攘攘的人群,迥然不同。莫哈末举起左手,看了看那个系在腕际的 四方形旧手表一眼。嗯!才四点半,时间还早嘛,医院要五点才准许外人进去探病, 何必这样匆忙呢?这么一想,莫哈末在路旁一棵高大树木的阴影中站住了,把右手 中提着的一包东西交给左手,然后从右边的裤袋里抓出来一条白里透黄的手帕,抹 了抹额角上的汗珠,嘘了一口长气。 三五成群的白衣护士,在弯曲的路上行走着。涂着红色“十”字的救伤车,出 出进进,想是载来了不少的病人或者受伤者。德士和私家车也一辆辆地开进来了, 朝向各座不同的建筑物驶去…… 把抹过的手帕塞回裤袋里,莫哈末挺了挺腰肢,熟悉地向那座白色的“大钟楼” 建筑物走去。他到中央医院来探病,这是第二回了。第一次是在两个星期前的一个 下午,也就是罗廊泉阴沟惨案发生后的第二天。那时,柳经端还被列入危险病人的 名单中,医院当局不准任何人前来探望受伤者,以及其他一同在罗廊泉工作的工友 们,也都被挡在大门之外,一律不准进去。这以后,莫哈末自己大病了一场,在家 里躺了十多天,直到今天才有力气出门。在询问处查问清楚以后,莫哈末一步一步 地走上阶梯,喘着气,来到了第四号病房的门口。 有两位护士小姐坐在那儿,监视着不让闲人进去。还差二十分钟才到五点呢! 莫哈末来过一次,约略知道医院的规矩,因此也就不和她们争论,无言地走到一旁 去,坐在长凳上等待。也许是因为时间还早的缘故,四周静悄悄。这和他上次来时 那种闹哄哄的气氛,大不相同。 坐在长凳另一端的,还有两三个妇人家。她们的手里都提着纸袋、藤篮、饼干、 水果和热水壶之类的东西,一看就知道她们是来探病的。 莫哈末的心里有点儿烦躁和不安,板凳还没有坐热,他就又站了起来,走到窗 口去,漫无目的地眺望。 进到中央医院来的汽车渐渐多起来了,走路进来的人也不少。他们都是前来探 病的吧!莫哈末心里这样想。探谁的病呢?父母?兄弟,姐妹?丈夫?妻子?儿女? 朋友?……这些生病的人,大概都不会有柳经端那种不幸的遭遇吧?想到这里,莫 哈末离开窗口,踱回长凳旁,坐下了。不到一分钟,他又站了起来,踱到第四号病 房门口,踮起脚跟,偷偷地从上半面的玻璃门向内张望。 这是一间被“隔离”了的单人病室。左边横放着一张病床。躺在病床上的,是 一个还不到四呎的“矮人”,身体的下半截是虚空的,啊!柳经端!他的一双腿果 然被锯掉了呀!报纸上的新闻真是一点都不虚假! 柳经端躺在病床上,头部由两个枕头垫高了,因此莫哈末能够看得很清楚:短 发蓬松,高额骨,鼻子很大,眼睛深陷。他的两臂上绑着绷带,仰躺在那儿,望着 天花板。除了一次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一下他的大鼻子以外,没有其它的动作。 啊!柳经端的样子完全改变啦!本来高个子的他,竟然变成了一个矮人,真使 人难以相信。莫哈末像是触了电流,呆呆地站在那儿,不动,有点丧魂失魄的样子。 “Inche,ducok-lah!”一个护士叫他回去坐好。 莫哈末恍如未闻,不理她。少顷,他才一步一步地踱回长凳旁的窗口,眼睛定 定地望着窗外。他感到脑子里空空洞洞地,虚无一物。不久又觉得心乱如麻,整理 不出一条头绪来。过了一阵子,才有许许多多的影子和事件,逐渐地在脑幕上浮现: 柳经端,阴沟,横梁,土崩,救伤车,医生…… 二 莫哈末和柳经端友情深厚,认识他们的人都这么说。 其实,在十年前,他们俩只是泛泛之交,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友情,尤其是两人 语言不通,柳经端讲福建话,莫哈末说马来话,就像一只鸡和一只鸭,非借手势不 足以表情达意。他们的友情,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发展起来的:大概是一九六三年吧, 莫哈末因为失业了很久,全家人几乎陷入断炊的绝境。当时,若不是柳经端为他奔 走,捐得一笔款项救济他,后来又替他找到一份修路的工作,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莫哈末从此把柳经端当作是救命恩人,对他尊敬得了不得。也因为从此和许多潮籍 工友在一起挑沙、建屋、筑阴沟的缘故,莫哈末很快就学会了潮州话,而且讲得很 流利。柳经端虽然是福建人,但他也是会讲潮州话的。语言的隔阂一解除,双方的 友谊就迅速地增进了。 后来,他们的工司标到了罗廊泉路旁的阴沟工程,两人都被派到那儿去工作。 柳经端的妻子和三个儿女仍然留在老家,等自己领得公民权后再带他们出来团聚。 每天,午饭吃完了,两个人坐在阴沟旁的一棵小树底下剥食人心果。那是莫哈末从 住宿处带来的。他住宿的地方种有两棵人心果树。他知道柳经端很喜欢吃人心果。 因此常常采一些带到工地上来吃,有时也会送一些给其他的工友尝尝。 三 罗廊泉旁的阴沟工程快要接近尾声了,大家工作得更加卖力。承包商在好多天 前就已经发下了命令,全部工程必须在华人农历新年以前赶完。在平时,如果下雨, 是会停工的,因为沟底积水,工作困难,而且随时有土崩的可能。但是,在赶工的 情形下,可就不同了,别说大雨过后要继续工作,有时就是正在下着毛毛雨,也不 能停工。这是一个相当庞大的工程,从开始到现在,已经做了五个多月了。 一条长达一百多呎的阴沟,平行地躺在罗廊泉这条繁忙的公路旁边。许多参差 不齐的木板,垂直地插入阴沟深处,竖立在泥壁边缘,形成一个长边非常长,短边 非常短的长方形。这些木板,是用来防止土崩的。在那个长方形的空间,横七竖八 地架着许多横梁和铁条,支撑着使隔泥板能够立得稳,同时也方便工友们上下阴沟 之用。阴沟旁边有一大堆黑泥土,形状像一座小丘,那是从沟底挖掘上来的。长方 形的一端,置放着一架电动抽水机,泊泊泊地把水从阴沟底下抽上来,哗啦哗啦地 流到旁边那个低洼的沼泽里。不远处有一架用以拌和洋灰与沙石的机器,机器上方 那个椭圆形的铁缸在不断地转动着,发出卡卡卡的单调的声响。长方形的另一头, 有两辆起重罗厘,负起把粪管、木板、铁条等吊下沟底,以及把盛沙石泥土的用具 从沟底吊上来的任务。那种因踏动油板而发出的“虎务…虎务…”的巨大声响,使 人听了耳朵非常不舒服。 在这个场地上工作的工友,大约有二十多位,清一色是男性。他们大都穿着黄 斜衣裤,有些颈项上围着一条白里透黑的毛巾或者背心,戴着小草帽,衣裤上染满 泥浆,湿的地方多,干的地方少。他们有的在搬洋灰,有的在挑泥土,有的在钉木 板,有的站在横梁上做接应的工作,有的进入阴沟底… 早晨下过一阵雨,直到中午时分天空仍然是阴霾霾地,哭丧着脸。 吃过从家里带来的午饭,莫哈末感到身子不大舒服,有点头痛。柳经端见他脸 色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于是劝他回家休息,下午不要工作了,他不答应,赶快 裂嘴一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是老毛病,头痛,一下子就好,不要紧的。” 柳经端本来要代他向包工头请假的,已经走向那边了,但因莫哈末执意不肯, 再三说没什么事,不要紧的,于是又走回来,皱着眉头:“不然,这样吧,你做我 的工作,在上面搅红毛灰。沟底工作,我代你下去,底下空气不好,你会更加头痛 的。” 莫哈末感激地望着他,点点头。他虽然竭力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头颅 不听话,有什么东西在“突突突”地跳动着,好像有谁在里头打鼓似的。他蹙了一 下眉头,闭起眼睛,在树荫下略作休息、右手按着额角。等他头痛稍止,睁开眼睛 来时,柳经端已经不在了,到沟底下工作去了。莫哈末站起身子,拿起铁桶,走到 搅洋灰机器的地方。 搅洋灰是整个工程中最轻松的一项工作,只要把沙石、水和洋灰,倒进那个椭 圆形的,在不断转动着的“铁缸”里,然后把搅匀的石敏土,倾倒入那辆四轮的小 车子内,就行了。四轮车会把石敏土载到阴沟旁去。今天本来是轮到柳经端搅洋灰 的,现在他把这工作换给了莫哈末,自己和另外两个工友,到污浊潮湿的阴沟底下 铺设粪管子去了。 “真是好人,这个朋友。”莫哈末这么想,打从心坎深处感激柳经端。 工作是紧张的,忙碌的,工友们往返走动,挑沙捧泥,抬木梁杠铁管,衣服湿 漉漉的,周身乌泥,就像是一个个由泥土塑成的活动雕像。 时间一秒秒,一分分地溜走了。猝然,站在阴沟旁的工头大喊了起来:“啊呀! 土崩,横梁塌下去啦,快……快……快来……” 像是近处有火山突然爆发,空气一时紧张得不得了。大家放下工作,慌忙奔到 阴沟旁,查看究竟。 “横梁倒下啦,横梁倒下啦……” “有人在下面吗?吓?……” “啊呀,柳经端!柳经端在底下!还有胡申和阿祥……快……快救人呀……” “快救人呀!” “啊呀,怎么救呢?泥土也崩了一大片,不能下去呀!” “下去,一定要下去,救人要紧……” 整个工地骚动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忙着要救人,又不知道要怎样救法,乱 成一片。 “吓?什么?柳经端在底下吗?”莫哈末气喘喘地挤到人群中来,脸色更加苍 白。 没有人有空回答他的话。“哦,有办法啦,王福,快叫人把起重机罗厘驶过来!” 还是包工头比较冷静,赶快叫人到不远处把两辆专门负责起重工作的大罗厘叫过来。 起重机罗厘车奔驰过来了。 包工头指挥工作,吩咐工友们有些绑横梁,有些钉木板,又叫人用起重机把几 块已经倾斜了的隔泥板拉直,不让它们倒下。另一辆起重机设法要把塌下沟底的横 板吊上来,但是吊不动。 “唉哟,唉哟…”隐约间听到有人在沟底呻吟。 “呀,是柳经瑞,你们小心!”莫哈末急得直顿足。 “拉不动,怎么办?”驾驶起重机的司机问包工头。 “先拉住,不要动——谁赶快去叫救火车来,还有救伤车……” 有人飞跑着去附近的住家借电话了。 当大家在七手八脚地进行抢救工作,不让更多的泥土和其它的横梁塌下去时, 有两个周身湿透,染满黑泥的人影,从沟的那头慢慢爬上来了。 “啊呀,是胡申和阿祥,他们上来啦!” “好极了,胡申和阿祥上来啦!” 大家松了一口气,有几个工友赶忙奔过去搀扶他们。 “不对,经端呢?经端为什么还不上来?”莫哈末紧张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Dia……Dia……”胡申惊魂未定,呐呐说不出口。 “他……他……他还在底下,给……给……给……横梁压……压住……”阿祥 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不断地喘气,嘴唇直哆嗦。 “啊呀,坏啦,怎么办”莫哈末说,一连串地顿足。 “我……我下去救他!”说完,他就要走过去。 包工头赶忙把他拉住:“不可以,慢慢,会土崩的——阿祥,你们怎样上来的!” “我们三个人正在衔接粪管,”阿祥从一个工友手中取过茶杯,喝了一口茶, 定了定神。“忽然啪啦啪啦的一阵声音,还想不出是什么,经端就把我和胡申用力 一推,喊道: “快钻进大粪管去!”给经端一推,我们已经到了粪管口,赶紧爬进去,接着 轰隆一声,好像天塌下来,我只听到经端喊叫哎哟的声音,想爬过去救他,但是没 有办法,给木梁和泥土挡住,我只好拉了胡申,从粪管的另一头爬出来——你们快 呀,快救柳经端,他一定给什么东西压住……” “啊!经端!经端!”莫哈末流下了眼泪,感到一阵天昏地暗,晕了过去。 四 等到莫哈末清醒过来时,四周已经围拢了许许多多的人。有很多路过的车辆, 也在附近停下来。车里的人都走过来看热闹。一批警察在现场维持秩序。公共工程 局的工程师们,正在缜密地计划着要如何救人。消防局的人员,“身先士卒”地走 下阴沟去,企图把受伤者救出来。与柳经端在一起工作的工友们,也和救火局人员 及公共工程局人员并肩作战,紧张地进行抢救工作。他们神情严肃,汗流浃背,一 会儿搬动横木,一会儿用电钻钻水管,锯木……希望能够腾出空隙,把受伤者救出 来。起重机已经把倾斜了的木板吊稳,并且将沟壁压紧,使不致再倒塌。 已经清醒过来的莫哈末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慌忙拉住身边的一位工友问: “柳经端呢?怎样啦?上来没有?” “还没有,他的下半身给横梁压住,动不得。想用电锯把大粪管锯开,但是不 能,太厚,在电锯的震动下,经端又大声喊痛,还有几次晕倒,我们现在正在等中 央医院的医生到来……”那位工友不厌其烦地把拯救情形告诉他。 “你看会很严重吗?有没有得救?”莫哈末挣扎着坐起,脸孔依旧很苍白。 “很难说,要看医生怎样讲。” “医生呢?怎么还不来?” “嗯,快来了,已经打过两次电话啦!” 铃……铃……铃…… 波彼……波波…… 救伤车到来了,医生和护士们迅快地跳下车子。医生约略问明了情况,就提了 个小药箱,沿着长梯,步下二十呎深的沟底,要为受伤者检验伤况。其他的人紧张 地在上面等待着,每人手里都捏着一把汗。 医生上来了。 “怎样啦,老君?”包工头焦急地问。 “噢,大概不会有性命危险,不过体力很衰弱,我已经替他打了止痛针和强心 剂。” 大家互看了一阵,心中燃起了希望之火,继续进行抢救工作。各种可用的工具, 例如锯子、铁铲、锤子、铁链、粗绳、电动铲、电动锯……都拿来用了。公共工程 局的工程师,消防局队长,包工头,工友们……一个个都奋不顾身,努力抢救,充 分地表现出人与人之间最可贵的互助精神。 太阳西沉,将要入夜了,柳经端依然被困在沟底。 探照灯被利用了,把沟底照得如同白日。在场的人一时忘了饥饿,拼命地、积 极地进行救人的工作。医生冒着泥崩被活埋的危险,好几次降到沟底去为伤者视察 体况,打强心剂,运送氧气。每当医生从沟底爬上来时,就有几十对探询的眼睛直 盯住他,好像在问:“怎样啦,有危险吗?”那种紧张的气氛,几乎使空气都凝结 了。 莫哈末最为着急,悲痛,捶胸顿足,他虔诚地祈祷柳经端能够脱险。他心里多 么难受啊!不是么?柳经端如果不是为了帮助自己,代自己下阴沟去工作,那他怎 么会被困在沟底呢?被困的应该是自己啊!可是,现在,他又能做些什么呢?他唯 有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工程师、消防局人员、工友、医生和护士的身上。他愿意牺牲 一切以挽救柳经端的性命! 晚上十点钟,受伤者仍然未脱险。柳经端被困沟底,已经将近七小时了。怎么 办? 消防局人员焦急,医生焦急,护士们焦急,工友们更焦急,莫哈末最焦急! 医生再从沟底上来时,神情肃然,对着几十对充满探询眼光的眼睛,摇摇头: “看情形,没有办法了,只有把他的一双腿据掉,这样或者有救。” 大家面面相觑,鸦雀无声,整个工场刹时静得像一座坟墓。 骤然,莫哈末颤抖着声音说:“不,不,老君,不能把他的腿锯掉!……” 大家转过头来,惊愕地盯住莫哈末。 “是呀,不能锯掉,老君!”包工头附和着说。“锯掉一双腿,成了残废,什 么都完了,再试试看,救救他吧……” “老君,不要锯断他的脚!” “老君,再想别的办法吧!” “老君……” 大家异口同声,恳求医生不要把柳经端的腿锯掉。 “不!不能锯呀!老君……”那是莫哈末的近乎哀求的声音。 “不过……”医生沉思着。“不过,如果再这样下去,他的性命恐怕——” “老君,你看他还能够挺多久?我们再努力一点,救他上来!”包工头挺起胸 膛,有点激动。 “老君,求求你……,再想办法,求求你……”莫哈末差一点要跪了下去。 “那么,好吧,我再给你们一点钟,如果不能在一点钟内把他救起来,那我为 了救他的性命,没办法,只好锯腿啦……” “大家听见了没有?一点钟!我们要在一点钟以内把柳经端救出来!”包工头 振臂一呼,声音嘶哑。 “大家努力!” “一齐动手!” 大家响应着,拯救工作于是更加积极地展开了。他们动用电锯,猛锯木柱。大 家屏住气息工作,静默无言。他们头脑里没有丝毫的杂念,大家只为了一个共同的 目标工作忙着,那就是如包工头所呼吁的:“努力锯断粪管,把柳经端救出来!” 时间过得真快。秒针声滴答滴答。分针不断地往前移动。 一小时的时间很快就要到了。十一时左右,压住柳经端的大粪管终于被锯掉, 柳经端被拉出来了! “……受伤者被吊上来了!” “啊,好了!” “柳经端上来啦!” 一阵欢呼声,带着热烈的掌声,被困沟底八个小时的柳经端,终于被吊上来了。 然而,欢呼声和掌声很快停止了,整个场所一下子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柳经端已 经陷入半昏迷状态中,不省人事。衣服湿透,遍身黑泥,根本就不像一个仍然活着 的人。大家挤向前,看见柳经端那种泥人似的形态,心里暗暗悲哀。医生和护士, 熟练地将氧气管套上他的鼻孔,即刻抬上救伤车,进行输血工作。不久,救伤车的 引擎发动了,“呼”的一声,向中央医院风驰电掣而去。 五 “莫哈末,你来很久啦?” 莫哈末猛然醒觉,发现包工头正站在自己的面前,他手里拿着一包橙子。接着 上来的是阿祥,王福,还有其他的工友。 莫哈末看到这许多老朋友,赶快走过去和他们握手。 “你的身体怎样啦?我有好多天没去看你,近来很忙。你今天的脸色比上个礼 拜好看得多啦!”包工头一边说一边拿出一根香烟,点燃上了。 “没事了,就是腿没有什么力,多休息几天就好啦!” 四周慢慢热闹起来了,探病的人愈来愈多。有两三个记者模样的人,也站在那 头指手画脚地在与护士谈话,隐约间听见他们说什么早上来过,护士长不准他们进 去,叫他们下午五点再来等等。 “实在想不到,经端的一双腿还是要锯掉!”包工头喷出一口白烟,有点黯然 神伤的样子。“我们那晚拼命要保全他的腿,结果还是——” “是呀,老君为什么一定要锯他的双腿呢?”莫哈末好像有点不明白。 “报纸上不是有报导吗?那是为了要挽救经端的性命。腿和性命比起来,当然 是性命比较重要。” “可是,一双腿给锯掉,残废了,以后的生活怎样办呢……” 铃……铃铃……铃…… 看门的护士准许探病者入内了。每次只准许四个人进去,而且需要戴上消毒口 罩,以免病人受到细菌的传染。大家商量了一阵,决定让包工头、阿祥、胡申和莫 哈末先进去。 柳经端静静地躺在床上,上身微微高起,没有了下半截。他那深嵌在目眶内的 眼睛,本来是闭着的,因为听见人声,于是把眼睛微微张开,嘴角挂着笑意,向众 人点点头。也许是因为头发篷松和眼睛深陷的缘故,额骨显得更高了,鼻子也显得 很大。 莫哈末冲向前去,眨了眨眼睛:“经端,你……你好点没有?” 病人点点头,嘴唇嚅动着,好像有许多话要说而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一直不能来看你,真对不起。”莫哈末又眨了眨眼睛,摸一摸戴着的口罩。 “别这样说,莫哈末,”柳经端张口讲话了,声音微弱而低沉,“听说你自己 也生病,好了没有?身体不好,何必还要来看我呢?” “哦,好了,全好了,只是老毛病,没有什么大事的——嗯,你的老婆有来看 你吗?” “有的,有的,从联邦出来了,她中午才来这里,带着几个孩子不方便,我叫 她下午不要来的。” 大家继续在交谈,尽量说些轻松的话,要使柳经端快活。可是柳经端非常忧悒, 眉头紧蹙;虽然他曾经再三表示说:为了妻子和儿女,他无论如何必须坚强地活下 去。房间里静了下来,大家沉默着,心里头有点沉重。就在这时,护士进来催人了, 说还有很多人要进来,请他们先出去。 包工头将一包橙子放在床边的小桌上,低声地说:“经端,你保重,今天人特 别多,改天我再来看你。” 莫哈末也把他带来的纸包放在小桌上,沉着声音说: “经端,我……我明天再来,我……我没有什么好送你,这……这包人心果, 你留着,不知道医生肯……肯不肯……给你吃……”说着,他把纸包打开,那是一 粒粒椭圆形、赤褐色的人心果,柳经端最喜欢吃的人心果! 友谊的暖流沁入柳经端的每一个细胞,他的眼泪再也忍耐不住,终于涌出来, 汇成两道细流,从大鼻子两旁的瘦削脸颊流下来,一直流到嘴角边…… 1970年3月作 1980年1月重修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