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陷入江湖 船驶入维多利亚港继续向南,半个小时后,成犬牙状的两架山映入眼帘,接着, 半山腰的天桥及山脚下的英式楼群渐渐清晰可辨…… 不用猜,湾仔码头到了,客船甲板上两位唐装打扮的青年人总算松了口气,但 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新的不踏实感,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毕竟,两位是初 来香港,面对这陌生的环境,再成熟老练的人都会心虚。 时间是本世纪二十年代,两位青年,年长的叫陈余祥,二十来岁,“年少一点 的叫陈百威,十八、九岁。两位因家乡连年旱灾,收成不好结伴离乡背井来香港谋 生——在湾仔,他们有一位远房表叔。 陈余祥身材中等,善眼善眉,给人的第一眼感觉就是个忠厚之人;陈百威虽一 脸稚气未脱,但那浓眉大眼、轮廓分明的长相显示出他的不凡。 海风夹着淡淡的腥味迎面扑来,客船渐渐靠岸,两位从下等舱提了简单的行李 准备登岸,并将各自的情绪融入这异乡他地的香港。 码头人山人海,搬运工肩负着各种货物如蚂蚁负重一般,港湾泊满了各种货船。 这个时候陈余祥下意识地回头望望,但见海面浩森,船帆点点,若不是船刚从 那边驶来,甚至会疑心维多利亚港无边无际…… “祥哥,船靠岸了,走呀。”陈百威提醒道。 陈余祥回过头,此时船客们正纷纷争先登岸,不时传来各种称呼之类的嘈杂声。 两位上了岸,陈余祥从唐装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这是表叔阿南给他的地址 “筲箕湾晒鱼场靠东的平民房。” 眼前尽是一些三、四层高的漂亮洋楼,南叔当然不可能住这么高级的住宅,南 叔在信上说,在湾仔码头下船后,再沿海岸向东步行第一个海湾就是,不能再过去, 再过去便是香港有名的铜锣湾了。 陈余祥准备找一位老伯打听一下。恰在这时,一个熟悉的东莞口音在人丛里叫 喊:“祥仔、祥仔,我在这里!” 陈余祥喜出望外,一拉了陈百威的手:“威仔,快,南叔在找我们!南叔,我 们在这里——” 南叔五十岁上下年纪,穿一件竹布旧长衫,胸襟、下摆有明显的折叠痕迹,很 明显是特意这番打扮的,他挥着手,额上渗出星星汗珠:“我都看到了祥仔。威仔, 你也来了?” 陈百威说道:“家里收成不好,本指望荔枝树帮衬,可去年冬气候太冷,荔枝 也失收了,爹让我出来挣几个崩儿。” 南叔没想到陈百威小小年纪口齿这么清楚,拍着他的肩:“这年头穷苦人家谁 的日子都不好过,出门在外更艰难,你们来了就好,多几个熟人,多几份力量,你 们不知道,外头复杂呢,呆久了就知道了。” 陈余祥拥着陈百威随南叔走:“南叔,你亲自来接,怪不好意思的,我们自己 会找到的。” 南叔摆着手:“别说这些了,从此以后我们是一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走, 我们租一辆黄包车,这些车夫,专会宰客,你们初来香港的肯定会吃亏。” 南叔唠唠叨叨地说着。在路旁跟一位人力车夫讨价还价,然后招手示意两位上 车。 南叔是当年“卖猪仔”去了南洋的,后来做鱼生意在香港定居下来,去南洋前 家里己有妻子、女儿。待在香港宽裕点后于前些日子回乡接老婆和女儿。 南叔的女儿香珠比陈余祥小两岁,和陈百威刚好同年,在东莞乡下时他们从小 就认识,他们的家离得不远,下田时常在一起,香珠父亲不在家。到了水果成熟的 季节她就要守果园,守了李子守荔枝,然后是龙眼、杨桃。南叔的果园离陈余祥的 果园仅隔一条河汉。因此香珠和阿祥、阿威相处的机会特别多。 那次南叔从香港来接眷属因为要处理房产、田产等诸多事务,呆的时间很长, 和家乡年轻人都混得熟了,他用自己的经历鼓励陈余祥他们不要留恋家乡,应该趁 着年青出外闯荡,说东莞地方小,比不上外头大世界。南叔回港后,余祥去过广州, 但没有闯出什么名堂来,眼见日子每况愈下于是先写了一封信试探,言明想去香港 谋生,结果很快有了回音。 在人力车上,南叔说:“我前一阵刚接到祥仔的来信,香珠就催着我快点回信, 让你们过来,我估摸着若来的话也是这几天抵达,今天去码头试探着看了几班船, 还真个把你们接到了。” 陈余祥、阿威被南叔的热情感动了,问道:“阿珠现在干啥?” 南叔摇头笑道:“她还能干啥?跟着我这号没长进的爹当然只能卖鱼。 我每天从渔场把鱼买回,由她在菜市场卖。一个女孩子,又是个异乡人,招人 欺呢,你们来了好,多几个伴,占几个档口,也好互相照应。” 人力车绕过晒鱼场,进入一片低矮的住宅区道口,南叔叫车夫停下,付了钱, 领着余祥、阿威踏着一条很脏的煤碴路七拐八转来到一栋砖屋前回头招呼道:“到 了,就这里!” 陈余祥正要客套,南婶已开了门,但见她腮上挂满了泪痕,见了老远来的两位 老乡,强装起笑脸相迎。南叔见状问道:“怎么了?阿珠没去市场?” 南婶嘴唇翕动几下,用手指着内房。 陈余祥一听说阿珠在家,心怦怦跳,不知怎么跟久未见面的女朋友招呼,这时, 阿珠已眼睛红肿地走出房门。 南婶道:“你不在,隔壁的又欺侮她了。” 南叔愁苦着脸:“我们势单力薄,不可以跟人争的嘛,能让就让让。” 这是两室一厅的房子,厅较宽大,两旁堆满了鱼筐、木盆、篓,中间置一张吃 饭用的八仙桌、四张竹椅。 阿珠抹着泪:“今天去晚了,我的摊摆满了阿昆的东西,我请他让让,他瞅着 爹不在吹几声口哨唤来了阿枫、阿飞围着我说下流话,要一人摸一遍才肯还摊档给 我……” 南叔脸上的肌肉搐动着,咬着牙骂了一句:“臭流氓!”然后气得再说不出话 来。 陈余祥设想到一来香港就逢上了这种事,非常气愤:“南叔,出门在外势力再 弱,不该让的拚了老命也不能让,免得人家日后气焰更嚣张。阿威我们走,阿珠, 市场在什么地方你带我去。” 阿珠抹着泪点了点头,跨出门在前面引路。 见他们真要去市场,南婶急了:“祥仔、威仔你们千万不要闹大事情,他们很 有势力的。” 陈余祥回头答道,“放心,我们会有分寸的。” 南婶还是不放心,推了推南叔:“他爹,你还愣着干啥,快去看住他们!” 南叔醒悟过来拔脚就走,南婶连忙叫道:“慢着,把袍子脱下来,又不是走亲 戚、赴宴会,穿这么贵重的衣物。” 南叔边解纽扣边喃喃自语:“女人就是婆婆妈妈,烦死了。” 南叔经营的渔档摊点在湾仔春园街附近,五、六十年前,这里是外商上落的码 头,十分繁华,居住着无数达官、富商,发展到现在,已成为贫富人杂居的闹市区, 随处可见漂亮的雪佛兰小轿车、牵着名犬的贵妇人,同时,墙角边、拉权堆旁边也 坐满了贫苦乞儿。繁华的大街后是低矮的贫民窟,富贵与贫苦、繁荣与落后在这里 仅一墙之隔。 春园街渔市场经营的不仅仅是鱼和海鲜,准确地说它是个综合型的大菜市场, 有各种疏菜、肉类,当然最多还是鱼。所谓的摊档也仅仅是各人占一块空地,摆上 货物,人坐在一旁等顾客上门购买,走入人头躜动、叫卖声鼎沸的市场,抬眼望去, 但见还有一种特别:即不少空地的上空悬着诸如“广州渔档”、“清远兄弟档口”、 “花都海味”之类的招牌。 据香珠介绍,在这个鱼市场里乡亲观念十分严重,如果能有十几、二十多名同 乡在一起做生意就可以霸占一片市场、不用怕外来势力欺侮。 她说,东莞籍人在这里做生意的很少,她们一家受尽了外乡人的欺侮,好在南 叔为人谦和不喜闹事,还不至惹上太大麻烦,最使人苦恼的是自从香珠来到香港, 因有几分姿色惹得市场里一些轻浮后生垂涎,其中有位名叫彭昆的广州籍青年求婚 不成便采取了报复的手段,天天骚扰,更可恶的是他有意和人换位置在香珠旁边开 档,争抢顾客或者乘机偷鱼,弄得南叔这边没得安宁。 南叔早就想着多拉几个东莞籍同乡来香港做生意,接到陈余祥的信非常高兴, 觉得从此以后又多了一份力量。 香珠还告诉呵祥、阿威,彭昆有两位最亲近的同乡在春园街菜市场,一位名叫 苏小枫,人称“阿枫”,一位名叫苏小飞,人称“阿飞”这三人在这里结成一股势 力,欺行霸市,经常与人抢主顾、争摊位,打架斗殴谁人都恨之入骨。 陈余祥唾一沫口水放在手心搓揉:“这三个小王八到底有多厉害今天我非要见 识见识。” 陈百威听说要打架,心里跃跃欲试,束了束腰带。 正是初夏的上午时分,买菜的人很多,工棚式的菜市场弥漫着鱼腥味,小贩们 一边叫卖一边用拂尘驱赶着蝇蚊。 阿珠指了指靠东头的一个摊档:“就在那——” 阿祥、阿威定眼望去,见那位彭昆长了一张马脸,黑黑的,两腮无肉,小眼睛 闪烁着狡诈,按“麻衣相法”上称,此号人属于人中之渣,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 两位定了定神,附着香珠耳朵吩咐一遍,然后装成闲逛躲在一边盯着阿珠走近 摊档。 彭昆正在高声吆喝招徕生意,一见阿珠立即嘻皮笑脸:“老婆,你又回来了, 是不是舍不得我?”说罢压低声音:“你还来干什么?老实告诉你,有你在,我的 生意差一半,这地方我要定了!” 香珠是有备而来,并不胆怯:“阿昆,我的鱼哪里去了?” 彭昆不曾想到阿珠是来找茬的,以为跟他开玩笑,嘻嘻笑道:“鱼?我卖了!” 阿珠不急不愠:“那么,鱼篓呢?总得还我吧。” 彭昆眯缝着一双好色的眼睛:“鱼卖了,鱼篓当然得扔掉。” 阿珠柳眉一竖,指着他高声叫道:“这可是你自个承认了的,大家听着,阿昆 霸了我的摊档,还当众调戏我,现在又把我的鱼卖了,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有 没有公理?” 彭昆奸笑着,拍着胸部用阴阳怪气的声调说:“我就是王法,我就是公——” 那个“理”字还没说出来,下巴已被一个中等身材看上去很谆厚的年青人捏着了。 彭昆一惊道:“你、你是什么人?捏我干吗?” 捏彭昆下巴的人正是陈余祥、他又把手移到对方脸上:“我是过路的,你这下 巴不好捏,倒是这脸皮很厚,小子,把鱼还给这位小姐!” 彭昆正要发作,见后面还站着一位陌生年轻人,好汉不吃眼前亏,忙道: “我没卖她的鱼,是她自个挑走了的,你、你们想干什么?!” 陈余祥步步紧逼:“刚才我听得明明白白,你承认卖了,连筐都扔,这会怎又 出尔反尔了,我们不干什么,路见不平,要讨还一个公道!” 彭昆一见形势不对头,转身溜去…… 陈余祥也不理会,和陈百威一起把彭昆遗下的鱼类踢翻,各种带鱼、马交鱼、 虾倒得遍地都是…… 这时附近的摊主情知大事不好,纷纷收起鱼篓、杆秤逃跑,偌大的棚子很快空 空荡荡,只剩下几个人。陈余祥意识到一场恶斗己无法避免,吩咐道: “阿珠,快躲起来!” 很快,彭昆领着阿枫、阿飞过来,气势与刚才迥异,换了一副凶狠面孔指着陈 余祥:“就是他!” 话音未落,苏小枫、苏小飞各执一条扁担劈了过来。 陈余祥跳起躲过,随手拾起一只鱼篓迎了上去,陈百威随后也操起一块设摊用 的木板加入其中。 陈余祥、陈百威出生的地方历年流传下来规矩:凡陈姓男孩子,不管家里多穷, 从小就得接受武功训练,以抵制外族人的欺侮。阿祥、阿威习武多年,现在是第一 次派上用场,两个人对付三个,很快将他们打趴在地上。 彭昆事到如今还嘴硬:“小子,我警告你们还是老老实实放了大爷,在香港大 爷我的同乡成千上万,当心收拾你!” 陈余祥见他那副嘴脸确实讨厌,在地上捡了一条踩坏的鱼填入他嘴里: “老子偏不信邪,看你如何收拾我!” 彭昆“哇哇”叫着。旁边的香珠捡来一只鱼筐,陈余祥将彭昆的一条腿提着装 入筐里,随后,陈百威也将阿枫、阿飞装在里头,并搬来一块木块压在上面,用屁 股坐在上面。 市场的鱼贩们平时最恨这几个人,都拍手称快,说这回总算逢着了对手。 彭昆、苏氏兄弟在鱼篓里挤得嗷嗷叫,陈余祥拾起一杆断秤朝彭昆捅: “还充不充大爷?叫爹我就放了你。” 彭昆不叫,陈余祥就用秤杆挑着烂鱼往他嘴里塞:“你还嘴硬,我看你能硬到 几时,不认输就一直喂你鱼吃!” 彭昆吐掉口里的烂鱼:“我,我认输……” 毛竹编的鱼筐很大,彭昆一张满是泥的嘴刚好被挤在外面,他一口接一口地吐 着鱼泥。 陈余祥等着他认输:“怎么样,还不叫我爹?” 彭昆蠕动着嘴唇,喘了几口粗气:“我叫,叫你——” 陈余祥蹲近一步:“叫我什么?” 彭昆啐了一口:“我叫你儿子!” 陈余祥火了,寻了一块更大的鱼往他嘴里塞,无奈口太窄,进不去,只好奋力 和陈百威猛摇鱼筐,筐里的三人同时哭爹叫娘。 两位要更进一步“教训”彭昆等人,南叔随后赶来:“住手,祥仔、威仔,得 饶人处且饶人!” 陈余祥道:“道理我知道,可这三个家伙不是人,没人性。”说着仍继续摇筐。 南叔气喘吁吁地附着陈余祥耳朵说:“你惹麻烦了,香港很复杂,不比家里, 湾仔地带广州人很多。” 陈余祥有点发虚,叫道:“阿威,看在这位大叔份上,饶了这三个家伙!” 说着,揭开筐盖,躲在最上头的苏小枫哼哼叽叽最先爬出筐来。 彭昆等三人都出来了,陈余祥指着他们道:“你们听着,今天我是看在这位大 叔面上饶了你们,今后绝不许再欺侮弱小,若让我碰见,小心狗命!” 彭昆等人呻吟着离去,全身是泥,样子十分狼狈,走了一段路,估计追不上他 们了,回头叫骂道:“小子,好生记着,老子绝不会放过你!哎呀,打得我好痛呀 ——” 苏小枫、苏小飞伤势略轻,跑过来搀扶:“昆哥,伤得重不重?” 彭昆摆着手:“不要管我,盯着那两个家伙,认清楚点,这仇一定要报!” 苏小枫果真放开彭昆,躲在一个档口后面看刚才打他们的人。苏小飞道: “阿枫,盯有什么有?给他们瞧见又追上来揍我们。” 苏小枫搔着头:“不盯紧岂不给他们白跑了?” 苏小飞道:“笨东西,保证跑不了,我自会有办法找到!”说着附在彭昆耳朵 旁咕噜几句什么。 彭昆“嘿嘿”一笑,挥手道:“阿枫,我们走,阿飞说得有道理,找阿南那个 死老鬼准没错!” 彭昆三人离去了,估计暂时不会来找麻烦。香珠从熟人处把早晨那篓鱼提出来, 南叔和阿祥、阿威早已收拾好摊位,摆好等着顾客上门。 市场复又恢复了热闹、繁荣,仿佛这里根本不曾发生过一场斗殴。所不同的是, 南叔的熟人不时走过来问道:“阿南,这两位后生仔是你什么人?” 南叔是老实人,回道:“是我表侄,日后就留在这里了,请多关照。” 陈余祥在广州市呆过一段时间,并且加入过一个叫“洪胜堂”的组织,懂得复 杂的江湖常识、事体,待没有外人的时候提醒道:“南叔,你老千万不要对外人说 我们是你的什么人。” 南叔不解:“怎么啦?你难道不认我这位表叔?” 陈余祥道:“南叔别误会,我是说彭昆这几个家伙会找麻烦,如果光他们三个 人,问题倒是不大,如果真如你说的有一帮很大的同乡,那就麻烦了。” 南叔一听,果然顿悟过来,叹道:“刚才你们两个教训得太过火了点,好了, 好了,阿珠留在这里,你们跟我回去吃饭。” 三个人一路无语,回到筲箕湾华人居地,这里房屋密集,大多是红砖青瓦结构, 在山坡上间或有红墙绿瓦的富人别墅。 南婶在家已备好饭菜,多是时令鱼类或盐煮或清蒸,恰好有卖烧酒的在门外叫 卖,南叔要了两斤。 陈余祥、陈百威初来乍到,后面的事南叔南婶已替他俩安排好了,睡的地方是 香珠的闺房,香珠搬去和父母同住。最近几天就各处走走,熟悉熟悉环境,事后一 起去码头贩鱼,拿到春园街市场卖。 不说南叔等人如何安排日后,单述彭昆本是个争强好胜的无赖,从广州来到香 港谋生处处与人争斗,为此挨了不少拳头。为此,他天天在湾仔地带串联游荡,几 个月里筹办了一个“广州同乡会”,所谓的会并无固定办公地址,只凭彭昆一张油 嘴说通了三五几十个广州籍的同乡,凡与外乡人发生争执,串通一下,立即聚在一 起替同乡出气,这一招倒还管用,广州人在湾仔地区很快成了一股势力。谁都难免 为争地盘、抢主顾、霸档口等利害关系发生磨擦,彭昆自有了“同乡会”做后盾, 气焰自然嚣张起来,严然成了春园街市场一霸,争地盘抢主顾对他来说已是小事, 有时甚至调戏民女。 彭昆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回到租房洗罢澡,换了衣服后令他的同乡苏小枫、苏 小飞速速去通知其他同乡,下午时分,便纠集了二十来名血气方刚的好斗青年。 彭昆故意躺在床上,一边叫痛一边说那两个揍他们的东莞仔口出狂言,不把广 州人放在眼里。 众人火了,寻刀拿棍,非要立即扒了东莞仔的皮,彭昆挥着手道:“弟兄们别 急,此仇当然要报,但现在不能,一大堆人去肯定吓跑他们。” 大家觉得有理,香港这么大,两个随便躲在哪里都没办法寻出来。彭昆分析, 那两个东莞仔一定是南叔的什么人,今晚肯定睡他家,待夜深人静兄弟们把狗日的 房子重重包围,量他插翅也难飞! 苏小枫听了,第一个鼓起拿来:“好计!” 这时彭昆吩咐苏小飞带弟兄们到附近的饭店用餐,留下苏小枫用田七磨酒替他 揉身子,到了傍晚,便爬起来挥拳踢腿了——原来他并不曾伤了骨子。 拿灯时分,苏小飞领着二十多名酒醉饭饱的同乡从饭店回来。这伙人一回来忙 着寻刀拿棍,彭昆制止道:“不要这般,太招遥了,从此处到筲箕湾好几里地,等 到了南叔家里砖头、瓦片都可做武器。” 众人依言,再次计议一番,由阿枫、阿飞领头,彭昆压阵,浩浩荡荡向宵箕湾 开拔,彭昆满腹仇恨,发誓此去非要打断东莞仔的腿才解恨。 穿过晒鱼场,进入密集的华人居住地,空气很闷,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这 种味道凡人口过份密集都是这样。 阿枫、阿飞凭印象寻到了南叔的砖房,彭昆用事先说好的手式示意众人分散, 前、后、左包围房子——右边因与别人的房子接攘,不必把守。 彭尾特令门口多守几人,自个在厕所寻了一条木棒去左边的木窗窥看,木窗糊 了一层纸,像是新糊的,里头亮了灯,伸出舌头舔了片刻,便有了一个可窥看的洞。 但见煤油灯下,香珠正脱衣准备就寐。 彭昆心里一热,一股无可阻挡的酥麻由脚底直冲脑顶……他口干舌燥地窥看着 香珠从最上一个钮扣子解到最下的钮扣,然后像花生去壳似的一点点露出粉红内衣, 青春少女的丰满身体便隐隐呈现……彭昆恨不得自己有邪术,脱去她最后的遮掩… …就在他最最销魂之时,香珠钻入帐里,灯随即被躺在地铺上的南叔吹灭了…… 彭昆收敛起欲望,退了出来,蚊子从裸露的手上、脸上惊飞四散——他娘的, 看女人居然连蚊子咬都没有感觉! 苏小枫附着耳朵小心问道:“昆哥,东莞仔在不在里头?” 彭昆点头,小声道:“肯定在,南叔家里两室一厅,我看到他一家三口搬到一 间房里来了。”说着来到大门口用手中的木棍使劲敲打,并高声叫道: “开门、开门,快开门!” 刚刚落枕的南叔忙爬起来问道:“谁呀?” 外面传来彭昆的声音:“老家伙,别装蒜,总不会连你彭大爷的声音都听不出 来吧?” 南叔心里一惊,知道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答道:“阿昆,这么晚了你来干 吗?” 彭昆在外叫道:“干什么,你开了门就知道了。” 南叔:“你不说出来我怎好开门?我老婆、女儿都在家,她们是女人。” 彭昆:“你老婆我不会要,你女儿反正也得嫁人,迟早有给男人睡的那一天, 不瞒你说,今天大爷我在市场挨了打,听人说那两个家伙是你从东莞叫过来的,现 在就睡在你房里,识趣就交出来,否则我今晚就给你女儿开苞!” 南叔:“畜牲!阿昆,你不要胡搅,那两个人我真的不认识。” 彭昆:“现在谁也说不清楚,你开了门给我瞧瞧,放心,如果那两个人真的不 在这屋里,你女儿不肯嫁我,我也犯不着来硬的,谁都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南叔叫道:“不行。我们清白人家深更半夜不可以让陌生男人进来,我说过那 两个男人与我无关,不信的话明天一早再来不迟!” 彭昆:“南叔,我尊重你不是我软弱,做人得讲理,你如果在不开门,我就不 客气了!” 此时,靠右的内房里陈余祥、陈百威听得真真切切,摸黑穿戴好各持一条木棍 准备随时冲杀出去。 南叔道:“我不开门你又怎么样?” 彭昆“嘭嘭”地敲着门:“你这门又不是钢铁做的,即便是钢铁做的,哥们四 五十个难道还破不了?弟兄们,是不是呀?” “是——”外头异口同声。 陈余祥、陈百威吃了一惊,听出外头果然是大队人马。俩人小声商议,以他俩 的武功杀开一条血路逃命不难,问题是做人不能不讲道义,这样逃脱了,那南叔一 家就惨了,以后无法在湾仔立足。 情况越来越危急,彭昆已下了最后通牒,在这左右为难之际,俩人一致认定: 逃出这间房子是唯一的办法。 入地,两位没有土行孙的“遁地木”,那就爬屋顶吧。好在屋顶不高,叠两张 椅子就够着了。 陈余祥令阿威在地下保护,他爬上椅子用手轻轻地把瓦片向下推…… 此时,外头的彭昆忙碌起来,高声吩咐道:“弟兄们,打起精神,千万别让东 莞仔逃了,前后,左边看牢,还有屋顶,谁愿意去屋顶?” 苏小枫应道:“昆哥,我去,我最喜欢爬屋顶,不过,等会打起来我可不下来 的。” 彭昆:“啰啰嗦嗦干嘛,快点上!” 陈余祥吐了吐舌头,跳了下来。 那边,南叔一家急得一团没了主意,陈余祥搬椅子的时候被一枚铁钉划破了手 指头,立即记起房角有一堆铁钉,这些铁钉是南婶捡的,大多是码头钉木桥用过的, 收起来准备卖给收废铁的。 有了,陈余祥捡起几枚在靠右墙的地方挖了起来。 “丁”字形结构的墙很好挖,加之当时砌屋用的是石灰沙,一挖便掉,很快挖 了一个洞。 彭昆在外头准备撞门了,南叔沉不住气悄悄跑过来,见两位正在打洞于是冲着 外面叫道:“阿昆,不要打门,我自个开好不好?” 彭昆:“你几时开呀,明年、还是后年?!” 南叔:“当然是今晚上,你总得等一会让我的老婆、女儿穿戴好了再进来,男 女有别嘛。” 陈余祥、阿威趁南叔拖延之际,奋力挖穿了邻家的墙,钻了过去。 邻家的男主人本来被彭昆、南叔他们吵得睡不着,又听到自家墙上有锉器挫动 的声音,执了煤油灯从内房过来,一见进来两个人正要叫喊,陈余祥忙道:“老兄 别叫,我是南叔的侄儿,被人追杀!” 屋主明白过来,引两位去后门。这时阿祥、阿威才看清屋主的容貌:个子矮小, 面部轮廓分明,鹰钓鼻、鼻梁窄而直,眼睛不大,但滴溜溜十分灵活,一看就知是 位精明角色。 陈余祥见他四十岁上下年纪,问道:“阿叔尊姓大名?” 屋主道:“免尊姓文,贱名一个‘贵’字。” 陈余祥道:“毁坏的墙壁日后一定奉赔,还望文贵叔多多谅解。” 文贵道:“两位休要说这些,还是逃命要紧。外头那个彭昆我认识,是位有名 的恶棍,什么样的事都干得出来,跟我来,后门可能没有布下埋伏,不要吭声,看 我的手势行事,我先去侦探侦探。” 文贵路过内房时把灯吹灭,陈余祥隐约见床上的罗帐里睡着一个女人,估计是 文贵老婆。 开了后门,文贵装成小便去后面探了虚实,认为安全,方招手示意陈余祥、陈 百威出去。 后门外是与后栋房共用的空地,不到两米宽,两家都在此处安置了粪坑。 绿头苍蝇被惊动后在厕所里乱撞,一股屎尿味直冲鼻。 陈余祥、陈百威走得十分小心,担心惊动屋主会招惹多余的麻烦。 俩人一直顺着这空隙走下去,那边吵声嚷嚷,弄不清说些什么,陈余祥一心想 着尽快脱离危险区,这样大家才会安全。 越过大约七、八栋房子,那边的吵声渐渐消失,俩人才走出窄地,来到小巷, 喘息片刻,陈余祥突然想起这样离开太不负责了,最起码应该守在附近等看结果。 “阿威,我们回去看看南叔一家。” 阿威道:“会不会给发觉?” 陈余祥道:“小心点,我们就躲在附近好了。” 两位从另一条巷折了回去,估计差不多了,躲在墙角静听,什么声音也没有。 阿威:“是不是没事了?” 陈余祥:“不会这么快。” 阿威:“要不就是我们走错了方向,黑灯瞎火的也说不定。” 陈余祥:“大概不会吧,别吭声,听听再说。” 远处有客轮靠岸的笛声、近处有狗吠声、小孩的哭声,就是不见南叔一家的动 静。 “怪事了,我们离开不到二十分钟,怎会就没有声音了?”陈余祥搔首自言道。 阿威道:“我们去找准方位,万一没事,证明他们已经言和。” 陈余祥觉得有理,翻过墙头,进入南叔那条巷,巷尽头狗叫声骤起。 凭印像找着了南叔的房子,但见大门开着,里面漆黑,陈余祥跨脚要进去,阿 威一把拉住,附着耳朵:“当心埋伏!” 陈余祥一听后退半步,被横在门口的砖块拌了一个趔趄……站稳脚,里头还是 没动静,门口的砖块、木棍堆满一地,正是广州仔遗下的。 陈余祥拾起两块砖往里扔——砖块击在鱼筐上,声音沉重,却不见有何反应, 于是对着隔屋叫道:“文贵叔,文贵叔文贵家亮着灯,不见回音。 余祥、阿威一齐叫喊:“文贵叔,南叔家怎么了?” 还是没有回音。陈余祥、阿威慌了,这时才看清文家的门也是开着的,空荡荡 没人。 此时,再也不用担心中埋伏了,陈余祥冲进文贵家,见他屋里空空如也。 煤油灯摆在内房的八仙桌上,罗帐半开,一条毯子半截拖在地上…… “不好,”余祥道:“南叔、文贵叔他们出事了。”说着,执了灯,把灯蕊拨 亮,从文叔家来到南叔家,果然不见半条人影。 两人正发愣,外面的狗叫声由远而近,接着又有人的说话声。 陈余祥吹灭灯,在南叔睡房里揭开窗纸,听出外面的声音是南叔的咒骂声、南 婶和另一个女人的哭声…… 果然出事了,陈余祥担心吓着南叔他们,站在窗口大喊:“南叔,我是祥仔, 倒底发生什么事了?” 南叔等人听出是陈余祥的声音。 南叔道:“天杀的,他们把香珠、文贵劫走了!” 南婶:“祥仔、威仔,你们一定要救阿珠啊!”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