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起之卷人去空流水(17) 蓝青抬起眼皮,瞟了陈瑞一眼,又迅速地垂了下去。 坐在陈瑞下首的男子,四十出头的年纪,微微发福,大陈文官六品的官袍, 没有一丝杂色的官诰锦,毫无堆绣,只胸前一方金底彩花的鹭鸶补子。 孔俊先在蓝青深深一礼时也在打量他,含着一抹奇特的微笑。 " 这位是?" " 姓陈,我新收的幕僚。" 陈瑞不甚在意地说,随手一指堂下的椅子:" 愣 着做什么,还不坐下。" 蓝青一落座,一众彩衣环佩的侍婢就捧了酒菜上来,而陈府的管家则无声无 息地引了副将来至陈瑞身旁。副将俯身在陈瑞耳边低语了几句。陈瑞一皱眉,将 刚刚拿起的酒杯往桌上一顿,转头对孔俊先问:" 怎么这次的军饷少了三成?" 孔俊先并无半点惊慌,狡黠地笑一笑,说:" 这年年都要和穆燕打仗,国库 吃紧,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到了秋日眼见着战事又起,李阁老已经是不眠不休地 筹措,但也实在没法子了。" 李原庸其实进入内阁不足五载,虽无资历,但李氏一派全都称其为" 阁老" 。 这种尊称对陈瑞而言其实是不屑的,但他也并未说什么。 身后扇风徐徐,孔雀羽毛扇想是松了,一根绚丽的羽毛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陈 瑞面前,执扇侍婢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瞬时间满地人无声跪倒。 陈瑞反倒不甚在意地拿起那根羽毛。 孔雀羽支细长, 捻在手中犹如金绿丝绒, 他不由想起英帝靖元十二年的冬日, 东都的雪下得几乎和手中的孔雀羽一般大,自己便是在埋没了天地的大雪中离开 京师。他的恩师杜江站在玄德门前,凝视他良久,却只说:" 做不出一番模样就 别回东都……李杜党争避无可避,我只能送你一个字,心上一刀,' 忍' !" 他仰起头,雪片洒洒,栖落眉睫上,刺人的冰寒。他倔强地回答:" 是。" 那年他二十岁。 他那时并不十分明白恩师话中的含义,然而其后十二年他再没回过东都,南 征北战,别无选择地踏入党争的漩涡激流中,许多事不明白,也不由得不明白了。 却听孔俊先又说起官场应酬,陈瑞一笑便说:" 李大人最近可好?" 很随意的一个问题,孔俊先脸上却起了非常微妙的尴尬起来,仿佛不知怎样 回答。 陈瑞习惯地微微眯起眼睛,笑了出来。眼光扫过蓝青,一刹那眼光竟比映进 来的日光还要刺目,蓝青觉得陈瑞似乎并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什么令他志在 必得的东西。 一转眼时,陈瑞已不动声色,只吩咐道:" 来人,上酒。" 随声而起的是快急的音乐,乐师蓄意绷紧丝弦,抬高了调子。有殷红如珊瑚 的唇与细腻似羊脂白玉的舞姬,在只及脚踝的轻纱裙中踩出旋转的步子,裙下赤 裸的足,似花摇曳,带着香艳暧昧生起。 身边冰鼎上的桃香,夹杂着舞姬的香息,芬芳扑鼻。流转如莺的舞步太快太 急促,蓝青望着,也不知是早先的红花酒酒力上来了,只觉晕眩得眼睛发酸。 恍惚时,耳边隐隐听见陈瑞在说:"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敬孔大人一杯?" " 我不能……" 蓝青话刚吐出,便一个激灵惊醒,他不敢对视陈瑞的眼,忙起身迎光举起手 里的白瓷杯子,连杯中酒的颜色都未看清,抬手将一杯酒倾入口中,侍婢忙又满 上,他一时又饮尽了。 酒热辣辣的刀割一样地划过胸口,他原本酒力不济,这几杯过后,已醺然微 醉。 一边的孔俊先轻笑着说:" 将军这幕僚很有意思。" 陈瑞却只低头望着手里的杯子,轻轻" 嗯" 了一声,复又沉默。 孔俊先倒像突然又来了兴致,搂着舞姬肆无忌惮地调笑了起来。 一席酒从晌午宴到了傍晚,屋内已点上了十数盏描金红烛,蹿升着的红焰将 琉璃灯罩耀出簇簇星芒,凝结到了一处就成了七色虹彩,迎着众人被酒意迷蒙的 眼。 孔俊先终于坚持不住,被舞姬侍婢搀扶了下去。望着一群人歪歪斜斜的背影, 蓝青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 陈瑞本也歪在了桌上,可孔俊先一走,悦寿堂的门刚阖上," 啪" 的一声轻 响,他人就坐直了,眼中的醉意似被风吹去一般,不见丝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