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承之卷花飞半掩门(1) 承之卷花飞半掩门 壹 由夏至秋,东都大陈的皇宫,美人流水戏如龙。狂歌浪舞,酒酣耳热之际, 冠着李氏的太后落下朱笔,秀雅婉约的字体,细细写上朱批——升迁、调任、罢 官、抄斩……凝着血的墨迹犹未来得及干时,百花依次递开,大陈的天子几乎每 日一宴,每宴一花名。时至十月时,花月正秋风,已是名副其实的百花宴。 十月里的东都和风遍播,枝枝摇动柳梢黄。一行车马缓慢出了东都最负盛名 的烟花柳巷,径自往墨府去了。东都春日少雨,秋日多雨,即便这是个无雨的好 天色,青石路也是微微潮湿着,连呼吸都是细细密密的黏腻。 佟子理坐在马车上,宿醉未醒,又有些心境郁闷,便垂头丧气的。自祭天被 罚跪申饬之后,他已经非常清楚,自己不仅仅成了波谲云诡的东都宦海中天大的 笑话,还意味着,他的仕途,佟家的仕途彻底完了。 然而,路总不只是一条,换一条同样能走到想去的地方。 他转眼看向身侧精心装扮过的小女孩,想是因出来得早了,并未用饭,马车 内向来备了点心,女孩子大大的眼垂涎地盯了好半晌,她终于忍不住,伸手拿起 来,大口地吃着。 佟子理难掩嫌恶地一皱眉,但还是缓和着声音道:" 待会儿见着人要按我吩 咐你的说,知道吗?" 女孩儿口里塞满了糕点,含糊不清地仰头回道:" 是的,父亲大人。" 闻言,佟子理眉端皱得更紧:" 没有得到那人的允许之前,不许叫我父亲。 " 女孩慌忙咽下口中的糕点,垂下头恭谨答道:" 是的,父……大人。" 隔了 片刻,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咱们是去见侯爷夫人吗?" 佟子理闻言冷冷一笑,不再理会女孩,转头撩起帘子望向窗外。窗外露润黄 土,万条半黄柳丝,如绿藻般沉沉坠下。 到了墨府,佟子理领着女孩进了绿萼轩。曲曲折折的廊道,连踩在脚下的影 都是弯弯长长。女孩的心怦怦急跳,一片恍然,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着。 好半晌走至了尽头,陡然却被大丛的深黄、浅黄、鹅黄、鸭黄眩花了眼。千 般锦簇的菊花花枝繁密,在花厅边几名轻盈粉翠的侍婢穿梭于花间,静静地收拾 枝叶,没有一点声息。 亭阁里,女孩只见一个穿了宝蓝的轻衫的背影,遥遥高立。手里执了一柄泥 银亮纸折叠扇扑着蜻蜓,动作并不大,缓缓地,似掩饰又无法掩饰的疲倦。 蜻蜓上上下下,她的衣袖冉冉,那袖的颜色女孩竟一时说不上,隐约是蓝和 青融在一处纠缠出的颜色。待细看了才清楚,原是宝蓝的衣上外罩了一件雪青纱 衫,那纱平纹地子上织出斜纹暗花,细薄明透得好似蜻蜓的翅。 很多年以后,女孩方才知道那纱的名字叫花绮。 进了花厅,佟子理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座,笑道:" 妹妹,消遣得好兴致!" 香墨听了声音手一顿,纱袖随之袅袅落下,却不曾回头:" 秋闺无事,借此 消遣罢了。你看它们随扇往往来来,成双作对的,倒颇不寂寞。" 说话时,侍婢们已在花厅的桌上,呈上了几碟糕点,一壶芽茶。女孩子只觉 得暖气往脸上一扑,夹杂着一蓬香气,原来每碟点心的中间还夹了一株新摘的菊 花,每朵各异,怒放却又不夺了点心的香味,应时应景。 佟子理品了口茶,扫了一眼老实坐在身侧的女孩,极得意地道:" 知道妹妹 寂寞,所以今儿特地给你送个人来,保你喜欢。" " 又要给我开心的玩意吗……" 香墨这才缓缓转过身,对上女孩的刹那,手中的执扇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女孩早就起身行礼,垂着的眸子就隐隐看见地上泥银的扇面上有字,好像是 一首长词,却只看清了" 燕脂淡淡匀" 五字。 女孩抬起头,见面前的女子只随意挽了一个松散的乌髻,簪了几只金钗,女 孩平日里见惯了胭脂浓抹、描画精致的风情,就不由得觉得眼前的人,更是别样 眉深目丽的浅媚。 可那双眼中涌出的无法抑制的痛,猛地就刺进了女孩眼中。 女孩莫名,那种惊痛委实触目惊心,不禁让她也跟着隐隐作痛起来,不由慌 得一扭头,不敢再看。 她心口怦然,双脚发软,也不知过了多久,女孩才听见香墨一字一句道:" 你怎么敢……" 佟子理仍是老神在在地坐着,目光转了几转,别有深意地停在女孩的身上, 女孩子觉察了,慌忙上前几步,举起手里已经攥出汗的匣子,结结巴巴地说道: " 这、这是、是第一次见您,准备的礼物。" 话虽说得不流利,可音色如筝音乍起般动人心弦。她握住匣子的指隐隐轻颤, 可手上肤色白皙如玉。记忆中也有一个人有这样的声音,这样的颜色。香墨心中 血涌,竟无从抵挡,只有伸出手去接了过来。 她定了定神,缓缓打开了匣子。 匣子内是一个肚兜,大红的绸,攥在手心细腻如脂凉滑胜水,想必是极好的 料子。面上绣的是一双七彩的锦鲤,一片一片的鱼鳞,颜色一层一层地浅淡了下 去,绣工精细如画。 香墨只觉头晕目眩。 燕脂最喜欢鱼,小时候她的肚兜上便总是绣鱼。 香墨这样想着,眼神就模糊开去,一层雾气。 眼前的女孩不过十岁的光景,渐渐渐渐和燕脂小时的模样重合,竟几乎一丝 不差。 秋风又起,菊花的香凝成了一团黄纱,隔了万丈红尘,洒满了十月的花厅, 浓郁地带出一个沉沉将醒的梦,就在触手可及的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