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她第一次感觉自己的痛苦便是整个世界的痛苦,自己的末日就是整个世界的 末日 新西兰敞开大门招引留学生,本想让教育出口充当葱姜蒜——葱姜蒜价值不 大,但可给本国经济调味,香味飘出国界也赚取国家名誉。于是越来越多学校大 肆葱姜蒜培育,可一道菜葱姜蒜搁多了就失去佐料效果,跟着而来是留学生负面 报道越来越多,“留学垃圾”问题被提上议事日程,加上美元狂降,新币飙升, 人民币瞄着美元贬值,留学新西兰费用翻倍上涨……可怜留学生被新西兰主流社 会所排斥,大道小道的凶杀、绑架、卖淫、赌博传闻把留学生抹得一片黑,到2003 年留学人数骤减,许多语言学校摇摇欲坠,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不过弹指几个 冬天。 浩然语言学校也没扛过倒闭潮。学校倒闭,对他无所谓的,学问与他,永远 隔着无法逾越的海洋,他永远看不见对岸柳笑莺啼,而他不屑高学历就跟不屑只 娶处女的男人一样…… 从Kate家搬出来,果果成了他生活坐标:她崇尚精致,永远不会把时间浪费 在无意义事情上,譬如闲坐,譬如无来由大搞卫生;她会滞留网上一天读一部小 说,会把眼泪洒给经典电影画面,会有效分割时间安排学习和娱乐,虽然对化妆 穿戴谈不上热衷却喜欢把偶尔逛逛街定义为时尚。果果也是宽容的,宽容他抽烟, 宽容他旷课,宽容他呼朋唤友,可每当她表现宽容,他就觉得她是在忍耐,好像 她对他的一切无法适应与享受。 她从不挑拣饭菜,她说自己不做饭便没有发言权。每次浩然把饭菜端上来, 她都吃下一定的量,偶尔伸手刷刷碗。两人之间没有不和,上帝把这份似乎永远 无法拆包的礼物递到他手里,最初那些充满欢愉日子流逝后,他纵使如何努力, 果果还是把自己密封起来,甚至她父亲突然病逝的事也埋进某棵他不知所在的树 下。感情交流并无大碍,这反倒使他茫然了,不痛不痒的算是什么事呢! 就在浩然语言学校清盘前某个下午,果果发作了。 那是浩然走出学校,朝自动售货机塞枚硬币解闷,可售货机吃了硬币却没反 应,他恼了:TMD 凭什么吞我硬币不吐饮料给我?朝售货机“咣咣”就是两脚, 售货机壳立刻出一块凹痕,一位穿制服毛利大叔走来:“孩子,跟我走一趟吧。” 问讯中,浩然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地跟他狡辩,气得毛利大叔几次想把拳头挥到 他头上,直到果果出现在门前,他才勉强说一句道歉话。回家路上,果果脸色铁 青,浩然装成讨好样子道:“行了,多大事儿啊,就生气,那机子光吞钱不出东 西,活该被踹。” 果果喘着粗气半天不说话,从包里掏出学校退学证明书扔到浩然面前,神情 中满是失望:“学校不是安排了新去处吗?你为什么要退学?难道……” “他们当我是什么啊,叫我去哪就去哪啊?”浩然明白过来,用手抓抓干枯 黄毛,忙作解释,又搂住果果,尽量心平气和说话,“果果,如果我答应你保证 达到你要求目标,你别管我努力的过程好吗?有一天,我会让别人都羡慕你的… …你相信我!” 果果眼眶湿湿地,第一次大声冲浩然吼叫。她从没奢想成为杰奎琳或希拉里, 她自己踏踏实实的,从不相信别人所谓怀才不遇,也不相信聪明甩开实干是什么 财富,她惋惜浩然绝顶聪明就这样荒废在无情岁月里。 “不行,你赶快给我找所好学校好好上学!”她坚持己见。 “现在报名已经来不及了,亲爱的,你先让我歇几个月,我们明年再说好吗?” 浩然装作嬉皮笑脸说道。 她想不到一些事情正在秘密进行。直到有一天浩然回来,见果果手里攥着自 己藏在电视柜后面那小包包目光呆滞坐在窗前,知道东窗事发了,就默不作声踱 到她面前,等待她惩治。果果没有抽过大麻,却知道大麻什么样子,望着扶不起 来阿斗似的浩然,不禁潸然泪下,许久,浑身颤抖着说出最难听的话:“浩然, 你真的没救了……”不容辩解,就把大麻倒进马桶冲走了。 果果和浩然开始长达两日无言对垒。浩然并不觉得她做得不好,只是希望她 给个说话机会,可她却吝啬地不予施舍。 果果的心开始流血了。不幸的事情再次无情地击中她要害,使她堕入人生苦 海之底——电话那头妈妈把大洋彼岸不幸消息告诉她后,她即刻直扑机场买机票 回国了。塌天般悲痛使她神情恍惚几近崩溃,从中国返回新西兰后,浩然对果果 家里发生的事还不知就里,她却咬紧牙关不跟他说起,浩然猜想她只是回国消消 气又回来了。 奥克兰,熟悉的奥克兰。站在离家不远的海滩上,望着海潮一点点退了。两 个小时前海平面还在脚下,此时却是一片辽远而近似贫瘠的淤泥场。几只狗跟着 主人出来散步,这都是住在180 度海景卧房里吃着主人亲自下厨美食幸福的狗吧, 她想到Vicki 家令她羡慕的莎士比亚,还有莎士比亚那副对她好没印象的神情, 或许,对它们来说,她只是散发着与海草不同气味的另一种物体吧。 她想起左鸣,想起回国前MissonBay 海滩的对话。虽然左鸣表现出惶恐,她 还是忍不住叫道:“什么?你说你得了这种病?这可是……性病……”记得自己 声音是逐渐淹没在海浪声中的。 “我知道,可这不是艾滋也不是癌症,你别那么大惊小怪行吗?” 她一时无所适从,叫着要回车上去。左鸣转身往回走,随手捡一形状漂亮贝 壳,又毫不怜惜地把它抛入大海。左鸣那很快又转向其他无数漂亮贝壳的目光, 使她想起早前在校园长椅上聊天时,左鸣十分反常地对自己说:“果果,也许你 说的是对的,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改变真的太难了,而且很累,得不偿失,也许… …一个人一辈子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要刻意去改变什么,也许这就是我的魅力 所在。” 望着那些随波逐流的贝壳,却再也无法挥去左鸣当时那茫然的眼神了。不知 怎的,果果好像挨了当头一棒,剧痛后格外清醒:或许自己并不是什么善解人意 的女孩——在露露和马天事情上,她的态度,让露露悟出这一点,因此便甚少与 她推心置腹了。Rain也是,开始读专业课那天,她只顾和Sina快乐交谈,Rain进 来,只是淡淡一个招呼,可能也让Rain悟出这一点,因此便不再与她推心置腹了。 可怜她并不自省,连照镜子也常常带着面具,久而久之,她相信那面具便是脸, 甚至她会用教训语气说:“可是左鸣,你不是喜欢钱雨吗?你怎么居然……” “果果,我已经够怕也够烦了,我只想治好病,不要再对我说这些好吗?” 左鸣不管跌落多么深的痛苦,都会很快从痛苦中爬出来…… 十几天了,一有时间她就守在这儿看涨潮落潮。每一轮涨潮落潮大约四个小 时,每天涨潮时间比前一天晚几十分钟,潮水如眼泪一般汹涌而来又悄然而去, 比父亲经历死亡时间整整长出一辈子。父亲是瞬间的心肌梗死,嘴里还含着没吃 完的晚饭,不过也好,至少把绝大部分伤痛和痛苦的机会留给了她,那是一份不 用上税的遗产。每一次揪心地难受,胃紧张蠕动着,不由自主要吃东西,吃甜的, 来中和眼泪的苦涩……可地球上少了父亲,日出日落潮起潮落不也没有受到耽搁 吗?伤感或幸福不是亦真亦幻地继续吗?她不又在大钟楼雄浑钟声中行走在校园 小径上了吗?不又开始逛超市买特价生活用品储存起来备用了吗?难道生与死真 的宛如风中尘埃,踩在脚底下甚至连摩擦力都感觉不到吗?她又想起Sina……奇 怪,生活中逝去的人们,在回忆中出现时总是微笑的面容:父亲那严厉中的慈眉 善目,Sina那神采飞扬的眼神……只是记忆却自动取舍,保存下让人痛心的影像。 妈妈在父亲灵堂号啕大哭的样子简直山摇地动,不知道她眼泪有多少为他而哭, 又有多少为别的——譬如曾经的爱情,消逝的青春——而哭,只是她在家里客厅 设下灵堂,一定是已经原谅背弃她的父亲了。死亡已经成为不可逆转的事实,我 们是不是应该对活着的人好些呢?其实一个多月前离开奥克兰上飞机,她提着比 别人都少的行李走出海关,仰头望见玻璃窗外的浩然,心里便有了一种亲人般的 依恋,当她透过泪眼模糊的视线注意到浩然正拿出手机按键发短信,也异常激动 地掏出手机,小心按亮开关,她当时想,只要他说句对不起,她就原谅他。可是, 她攥住手机足足等了五分钟,却没有接到浩然任何信息。 回到奥克兰这些天,浩然早上依旧心不在焉地送她上学,晚上挨到图书馆关 门才来接她,车子走在路上,两人分别坐在正副驾驶位,中间隔着尴尬的音乐声。 浩然频繁地换音乐显得心虚,而自己却一味把视线扭向窗外。她筋疲力尽地想着 他那黄毛遮掩的半张脸,还有那日日夜夜的倾诉。也许值得庆幸的是,她和浩然 还有大把未来的日子,而父亲只存在于另一个空间的幻想之中了。 如今她只要蜷缩在客厅沙发上,便会想起小时父亲搂着她说:“果果,一个 人有西瓜那么大的理想……”“可是,”她迅速地回嘴,“赌王从小理想就是做 个厨师呢。”父亲捏着她鼻子:“你永远不要相信奇迹会发生在你身上!”是啊, 就说中彩票这样的奇迹吧,其概率甚至相当你在同一地方遭受700 次雷击呢。如 今她收获了一箩筐残酷的嘲笑:父亲莫名的离开,母亲未尽的唠叨,姥姥的喘息, 情人的影子……待在国内的日子她怀念新西兰,返回新西兰又怀念国内的日子, 她觉得人生就像折叠起来的往返机票,虽然可以轻易地散落地球两边,可是心却 永远悬着…… 在北京那些日子,她经常独自步行。她和影子情人在一个岔路口树阴下相逢。 “是你哈?”他表情像是捡到一张面额不大不小钞票似的。 他们沿着街边走。当年的小径已新铺成导盲路面。路两旁草丛已没有上个世 纪那么旺盛了。她注意到他的言谈已如卧底般闪烁不明。他们挑了家餐馆吃午饭, 花花草草聊了几句就沉默了。她记得高中时在学校附近一家小餐馆吃盒饭,他啃 着一块老鸡肉,突然问一句:“你觉得你哪儿长得最值得欣赏?”她不假思索地 回答:“脚趾!”然后把鸡骨头放在白盘子上。如今他脸上再也看不见当时那种 真诚的惊诧了。 记得当年是在温暖阳光下跟他说再见的。那天,她像电影《洗澡》里傻子一 样拿着一根小棍划着墙走,他跟在她身后把她划出的痕迹抹一遍,整个胡同里只 有那根木棍与墙在说话。她发现他手破了,跟起了锈的吉他似的,便说:“会感 染的,墙这么脏。”“发现是什么病,好得就快了。”他笑着,说她总是杞人忧 天。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迎着阳光的样子,苍白,俊俏。现在她却不得不叹口气, 为他们已经失去彼此,渐行渐远。 胃痉挛式疼痛让她从记忆回到现实。她蜷缩在客厅红皮沙发上,觉得自己好 像活不多久了。在红皮沙发拥裹下,她第一次感觉自己的痛苦便是整个世界的痛 苦,自己的末日就是整个世界的末日。泪水洇入红皮沙发的缝隙……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浩然正蹲在她面前,鼻孔里呼出热气搅醒了她。他伸 手擦去她眼角的泪:“怎么,又梦见被追杀了?”他尽量放低声音,目光有些游 离。她喘息着,已经没有气力说话了。她不想袒露她的悲哀。当他目光再次回到 她身上,也好像从她眼中读到些不可思议的东西,可只要她不做声,他便从来不 去多问,他已经习惯她的个性了。 “抱你回房间吧,别着凉了。”浩然一只胳膊穿过她披散头发搂住她脖子, 另一只胳膊抱住她弯曲的腿。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好像午夜等车路人终于看见远 处减慢车速耀眼大灯似的,她顺势仰起脖子,指甲掐着他的背……浩然抱着她步 履踉跄往前走,他们是幸存者。她似乎还看见脚下倒下的熟悉面孔,有父亲,有 Sina,还有即将的她,他,他们。 她怀疑自己鼻子出了问题,居然在浩然身上闻到从未有过的淡而雅致的香水 味,瞬时香烟与香水混合味使她鼻息顺畅,呼吸香甜,她开始吻他,他的脖子被 她吻得潮乎乎的。她看见他眼里也开始发热。她是爱他的,尽管这种爱只描绘出 一幅藏宝图,宝在哪里还需要找寻,可这的的确确是她至关重要的东西,存在于 世界末日的孤独感之外。是的,她需要他的,至少跟他需要她一样。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