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路转溪桥忽见 第二节 12月,气温下降得很快,寒冷的空气中,除了耐寒的松柏依然坚韧地保持着它 们沉潜的苍绿之外,其它的树木几乎都已褪尽了最后一片枯叶。那些失去了枝叶屏 蔽的树干无遮无拦地立在冷风之中,仿佛生命之火尚存一息的裸体的受难者仍然坚 信未来一般,昂着倔强的意志守望于大地回春的信号弹。校园里的人们也许是受到 了感染,课照上,书照读,单调也罢,丰富也罢,一切都一如既往。如果一定要说 他们有了什么明显的变化,那就是已经用厚实的冬装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好了, 并且疯狂地汲取着各种的营养,一如行将冬眠的动物,正竭力觅食填充自己。而正 在猛攻考研大关的胡凸,显然也像极了这样一只兽类,虽然他的头脑有着人类的清 醒和理性。 任何一个食堂里,打饭的队伍总是排得很长,餐桌总是人满为患,胡凸为此感 到了时间的萎缩和境地的窘迫,但在正处于修建当中的新的学生食堂大楼竣工交付 使用之前,这样的局面显然暂时无法得到改善。但当他忽然与一张水灵灵的青春的 脸互相发现时,他的莫名沉坠的心境却在刹那间就发生了改观。吃完晚饭,在沿墙 的那排水龙头下洗碗时,很偶然地看了一眼相邻的也在洗碗的女生,胡凸的心情就 扬了起来,他感到有些惊喜,这不是韩乐慧吗?自打上次在先秦诸子研究会迎新大 会上见过她一面之后,两个月了吧?就再也没见过她,没想到竟在这里重逢了。与 胡凸有点惊喜的神情相对的,是韩乐慧开心、灿烂的笑容,显然,她也在同一时刻 认出了胡凸。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话了,“是你呀!好久不见!” 胡凸问:“如果我没记错,你就是韩乐慧吧,唉,你是哪个系的我还不知道呢, 那天你只介绍你是大一的新生。” 韩乐慧回答他,“我吗,计算机系的。胡会长,我也不知道你是哪个系的呢, 只知道你是毕业班的师兄。” 胡凸道:“可别叫会长,直呼其名好了,我是历史系的。”胡凸洗好了,他拧 紧水龙头,接着说:“严格地讲,同校不同系,只能算学长,如果是同系学长,那 就可谓正宗的师兄了。” 韩乐慧脸上乐开了花,“哟!还有这么多讲究呀?您可真有学问!” 胡凸笑说:“这哪是什么学问,也就是尽人皆知的一点小常识吧。” 胡凸站在一边等着,不一会,韩乐慧也洗好了碗,她望着胡凸笑笑,表情里不 无天真地说:“胡会长,您就别谦虚了,那次您的讲座我在台下自始至终听了,没 学问能讲得那么好?” 胡凸再次地笑了,“那怎么可以叫讲座呢,讲座是专家、学者、教授才有资格 办的,那是我这个社团创办人和会员们见面的一种方式,顺便给新会员介绍一些诸 子的基本情况。你可真逗!” 韩乐慧摆摆手,“好,我不跟你争了,我一直在思考许多问题,可都没想明白, 什么时候能耽误您一点时间跟您请教请教吗?” “你小小年纪就在思考许多问题了?真有意思!其实我也喜欢思考一些莫名其 妙的东西,不知道你思考的和我思考的是不是同一类问题,有机会了,我也很想和 你交流交流思想,可你别说请教行不行?我也就比你高那么几个年级。” 韩乐慧点点头,“好的,那就是交流吧。”但她又说:“我还小小年纪吗?都 上大学了,不小了。” 胡凸没笑了,他觉得这姑娘真是可爱之极,“好,那就不小了吧。” 韩乐慧的笑容很好看,“这还差不多。”她又问:“我该走了,你走吗?” 胡凸点头。于是两人一先一后往门口走,穿过人若过江之鲫的食堂,穿过人声 鼎沸的食堂,就到了冷暖气流交汇的门口。 “我得先回宿舍,你呢?”韩乐慧仰脸问胡凸。 “我去教室自习。”食堂里的灯光照在胡凸线条感不是很明显的脸上。 两人说Bye-Bye 之后,胡凸并没有就走,而是先望着韩乐慧的背影渐渐消失在 冬日夜色初起的暗淡中了,这才拔腿冲着反向的教室那边走去。 胡凸在一号教学楼一层靠着马路这边的一间教室里自习了不知有多久,觉得疲 劳了,于是出来稍事休息。他站在教学楼门外的台阶上呼吸新鲜空气,还挥拳动腿 地活动着筋骨。忽然,胡凸听到有人叫他,“胡凸,是你呀!” 胡凸停住身子回头一望,没想到又是韩乐慧!这姑娘,怎么又冒出来了!?胡 凸于是感叹:“真巧啊,又遇上了!” 韩乐慧问:“怎么,你在一教自习?” 胡凸反问:“你也在?” 韩乐慧答:“我来听一个有意思的讲座,在一层西头的阶梯教室。” 胡凸问:“这就完了?什么题目呢?” 韩乐慧:“刚完,是中科院的一个研究员讲的:《中国信息产业展望》。” 胡凸:“题目够大的!不过,你们计算机系的学生还真得听一听,能在最短的 时间里获得最多的信息,有助于清晰学习的方向感,对吗?” 韩乐慧点头表示同意。 胡凸又问:“瞧你,书包都背上了,要回宿舍了吧?” 韩乐慧道:“在教室自习不如回去看书,宿舍里比教室还暖和。不过也无所谓 啦,聊聊天也行。” 胡凸:“是吗?那咱们就聊聊?” 两人说起了会闲话,就听铃声响了,胡凸看看表,九点,是第二节课下课了。 从楼里出来的学生多了起来,有两节课上完就背了书包回宿舍的,有自习到这 会出来溜达溜达以备再战的。总之,楼门口热闹起来。 韩乐慧这时忽然建议说:“这也不是聊天的地方,要不咱们到校园里走走,边 走边聊?” 胡凸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而且指指对面的操场,“要不我们就到操场里去走走?” “好!就这样决定。”韩乐慧很爽快。 两人很快就从正对着的那扇铁门跨进了这个被矮墙四面围合的操场。 操场里没有任何灯光,全赖灯火通明的一教在旁边映照才没陷在完全的黑暗里, 而是半明半暗地铺展在大地上,铺展在这一对青年男女欣欣然的心里。 四下里一望,操场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胡凸不知道韩乐慧能不能容忍这样的 环境,就问她:“怕吗?” 韩乐慧出人意料地笑出声来,“这有什么好怕的吗?放心,我没事。” 于是两人开始散步,胡凸又问:“直着往对面走?” 韩乐慧拿出了自己的方案,“绕圈走吧,这环行跑道四百米一周,还能计算路 程。” 于是两人开始在场子里兜圈子,脚步轻悠,对语如岚。 几句闲话之后,胡凸终于提问了,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像你这样漂亮的 姑娘,学的又是这么时髦的专业,好像很少有喜欢古代文化特别是先秦诸子这类的, 你怎么会例外呢?”韩乐慧扬脸说:“例外吗?也许吧,其实我对很多东西都感兴 趣,是那种兴趣特别广泛的人,中学的时候,我可是学校里的文艺骨干哦,班上的、 学校里的晚会都是我主持,还拿过学校歌手大赛的第三名,演讲比赛的第二名,书 法比赛的二等奖等等,你想不到吧?我爸是我们那里师大附中的语文老师,一天到 晚就喜欢钻研这个,还发表过几篇关于先秦诸子的论文,可能我多少受了点熏陶。 不过,那时候我并没有在意,甚至从来都没翻过他书架上的那些书,也没有看过父 亲的那几篇文章,兴趣就更谈不上,况且那时候一切都围绕着高考转,即使有兴趣, 也不会有时间来看这些书。之所以产生兴趣也许还是有机缘的,高中时我在电视上 看大专辩论赛,发现那些辩论队员个个都能引经据典,我真佩服他们的博学和口才! 我还想等以后上大学了,我也得去参加辩论赛锻炼锻炼自己。当我发现他们有时也 引用孔子、孟子、庄子之类的话的时候,我就联想到父亲的爱好了,是啊,如果能 知道一些这方面的知识,甚至在辩论赛里随意地引用那么几句,那该多好!再后来, 也就是今年夏天吧,我高考考进了神州大学,首先就报名参加了辩论协会和演讲协 会,当我意外地发现还有一个先秦诸子研究会也在招新的时候,我再次想到了父亲 的爱好,所以就报名参加了。” 当韩乐慧在说着她的那一席话的时候,胡凸是不时的礼貌地点着头表示自己在 认真地听的,及至末了,胡凸乃不无尖锐地问:“看来,你的爱好诸子是比较功利 的那种,就像我们宿舍里那一位学生会干部,他当初的喜欢诸子是为了在竞选系学 生会干部的演讲中能够卖弄一下自己的学识,你呢,是为了在辩论赛和演讲赛中显 示表现一下自己的文化修养,我这样说,你觉得对吗?” 岂料韩乐慧并不在意,倒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没错,就是这样,你说得太 对了!我又不是想做这方面的研究,我的目的很简单,在我需要的时候,能熟练地 搬出他们的某些思想、言论之类的来论证一下自己的观点就很好很好了。我不可能 投入地去研究他们,你知道我的专业是计算机。” 胡凸觉得韩乐慧说得很在理,也就不跟她钻牛角尖了,他转而又问:“先秦诸 子研究会这学期好像还办了几次不错的活动,广告我就见到过几次,你都参加了吗? 感觉怎么样?” 韩乐慧坦言:“参加过两次,还行吧。那个罗涛会长也挺有意思,每次都叫我 发言,可叫我为难了。我多忙啊,是五、六个社团的会员,功课也重,又要准备英 语考级,还有班上的、系里的一些事,根本就没时间读诸子的书,我怎么谈呀?所 以后来我就没有再参加了。” 胡凸表示理解,接着又谈自己的有关看法,“其实学习诸子重要的倒不在于参 加不参加协会的活动,那只是为大家提供一个交流的平台,关键还在于要能够静下 心来认真读他们的原著。就跟学英语一样,要精读,原文和注释都要看,要真正理 解每一句话的意思,甚至要反复读上好几遍,吃透它们。背不背倒无所谓,记住一 些精彩的、闪光的句子就可以了。你在辩论的时候,不就是要引用这些闪闪发光的 句子吗?” 韩乐慧似乎很受启发,“哎,你说得真对呀!那我就照你的方法来读吧,不过 得到寒假里才有时间了。” 这之后,胡凸就应韩乐慧的要求给她谈起了自己心目中的诸子和诸子学说。胡 凸并没有泛泛而论,而是联系韩乐慧个人的需要有针对性地来谈,还不时引用一些 原文来点缀自己的论述,同时也冀望能让她即时地记住一些经典性的格言警句。比 如说到儒家的时候,胡凸说孔子的述而不作和你们搞辩论的人就有形似之处,又说 孟子是以逻辑思维见长的中国最早和最杰出的辩论家之一,还说孔子、孟子都是有 大抱负的人,可为什么游说诸侯都失败告终了,不是败在口才不好,辩术不精,而 是因为他们的政治学说或政治伦理学说在那个群雄争霸、弱肉强食的年代尚不合时 宜,所以说辩论这东西和现实是两回事云云。比如说到《老子》的时候,胡凸说这 本著作里的许多话都绽射着辨证的光辉,而就辩论而言,每个辩题的设计实际上都 包含着辨证的两个方面,无论正方还是反方,其所持的立场都必然有它的有利和不 利,而这种不利与有利的相互转化,正是辩论过程中最精彩的看点云云。 韩乐慧是长得小巧玲珑的那种姑娘,面孔清新、娇美、鲜亮,浑身更散发着一 股子天然本色的聪颖灵动的劲儿,有她在身旁,胡凸觉得自己因囿于囫囵吞枣式学 习而呈现萎缩趋势的思维被极大地激活了,因此他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宣讲所取 得的效果,甚至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也不知说了多久,反正连四百米一圈的环行跑道他们都绕着走了好些圈了。当 然,胡凸并没有跟一书呆子似的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话语里,而是时不时地注意一下 韩乐慧的反应,乃至据此及时地调整论述的重点和方式。韩乐慧倒还真是个好听众, 神情里有认真和虔诚,也有疑问和困惑,她很有礼貌,不时地点点头以回应胡凸探 询的目光,偶尔地还会提个问乃至深入追究一下。每到这时候,或每说完一节,两 个人就会就互相地望一望,仿佛在互相探索对方,又仿佛自己在吃饭而对方是菜需 要不时地夹上一、两筷子似的。 许多次,韩乐慧都仰起脸来望着胡凸不说话,仿佛被胡凸丰富而深沉的言说征 服了一般,她的眼里闪着动人的光芒,她的两片鲜润而薄嫩的唇诱惑而渴望。胡凸 感到了韩乐慧的动情,也感到了自己的心动。当某一刻两人在舒曼的漫步中渐行渐 缓,渐行渐缓,以至两人的脚步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连肩膀也挨着了肩膀的时 候,胡凸乃产生了拥抱她、吻她的念头。但胡凸终于没有这样做。他怀疑这样是否 合适,两人才第二次见面,第一次交谈;而且她模样是这般天真,如果自己冒昧的 话,没准会伤到她也不一定。之外,犹豫中的胡凸还想到了贺兰,那个让他给她一 些时间考虑的女神。 当所有的机缘都流失在空气中了,韩乐慧和胡凸也就开始了回归之旅,他们的 心不再往前探险。 当动人的浪漫和温馨在寒冷的空气中逐渐地散淡了,胡凸乃在操场门口目送她 往女生宿舍楼群那边走去,直到路上再寻不见她的背影。 不觉中已是熄灯时分,胡凸上教室收拾好书包回去。对于没有完成的学习计划, 他并不感到遗憾。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