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董长根说要送送凤毛,其实他不想送的,他怕一送就送个没完没了。但他又想 把凤毛送走,她不说话,不喝酒,让人不快。 凤毛抬起眼睛,她抬起眼睛的时候让别人感到她的睫毛是非常沉重的:“我是 想来看看你。”她说。她内心无法掩饰的紧张,使他也紧张起来。他决定和她说一 些严肃的话。 “你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坚强,勇敢,吃苦耐劳。我说得对不对?”他说。 凤毛睁大眼睛说:“不对。” 董长根笑了一笑,凤毛跟着也笑了一笑,这使气氛更紧张了。这紧张的气氛像 一把尖刀一样,逼迫着凤毛走到语言的悬崖边上。于是凤毛说了以下这些话: 不对,我一点也不勇敢。我告诉你一件事,我离婚以后,厂技术科科长想勾搭 我,他总是把电话打到我车间里来,他工作是清闲的,所以每天给我打一个。 董长根热血冲到脸上,他开始兴奋,很配合地问凤毛:“那你一定很害怕是不 是?”凤毛说:“是,我只是一个小女人,我害怕的东西很多。”董长根说:“从 此以后你不要害怕了,有我呢。”凤毛说:“从来没有男人对我有过许诺,你是第 一个。”董长根听了这句话,马上愣了。在本质上他是个好人,他不想让这场游戏 进行下去了,他负不起如此重的责任,他有家庭。他叹了一口气,喝光自己杯子里 的黄酒,问凤毛:“你喝不喝?”凤毛摇摇头,董长根一口又把凤毛杯子里的黄酒 喝完了。然后他站起来,他一站起来,凤毛就知道接下来的夜晚不是他俩共同的夜 晚了,而是互不相干的。就是说,今夜已经结束了。 凤毛心里哭喊着,她的声音没人听得到。 他们从办公室里走出来,默然地走在小巷子里。董长根伸手摸摸脖子说:“好 像飘雨丝了。”凤毛说:“啊,是在飘雨丝了。那你不要送了。”董长根站下来, 说:“好吧,我就站在这里看着你过去。” 他拍拍凤毛的肩,让凤毛走过去。于是凤毛在董长根的注视下走过了秀园,走 到秀园那边的巷子里去了。她转过身朝董长根挥挥手,董长根也朝她挥挥手。董长 根放下手,不悦地想:一个生活很糟糕的女人牎他不喜欢和生活很糟糕的女人打交 道,这种女人一旦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将带给他无穷无尽的负担。 再说凤毛,她一走到董长根看不见的地方就倚到了墙上,大病初愈一样浑身乏 力。现在她清醒了一些。今晚她是失望的,但办公室里显而易见的暧昧气息让她还 存着一点希望,使她鼓起勇气不去否定刚才的行为。她想:滚他妈的道德牎 一阵风带着雨丝猛刮过来,路灯好像晃荡了一下。她抬眼四下里一瞥,打了一 个冷战。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秀园在西北方向伫立着。凤毛抓紧她的包,“踢踢踏 踏”地小跑起来。 凤毛凌乱的脚步声引起了一个男人的注意。于是我们转到另一个与凤毛有关的 场景。 这个男人最近一阶段总在这里晃悠,就是那个到凤毛小店里寻衅又被董长根赶 跑的男人。他从很远的一个地方来到这里,在离秀园不远的一个工地上干些杂活。 他是个被人欺负的可怜虫,究其原因,一是因为他不善讲话,二是因为他身高不满 一米六。工地上常有老工和新工打赌,赌他到底有没有一米六,赌五块钱或一个巴 掌。一逢到这种时候,他总是嘴里嘀咕着:“我怎么没有一米六?回去问你妈,我 到底多长她知道。”一头说,一头就跑。别人把他抓兔子一样抓起来,摁在地上, 用皮尺从头到脚地测量,没有一回量到过一米六的高度。但是他总不服,赌咒发誓 地说他有一米六,这世上所有的皮尺都不准。 他的外号几乎是信手拈来的———一米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