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第十六章扰攘不安的岁月(3) 学生势力这样强大而且这样嚣张跋扈,除了我前面所谈到的原因之外,另一 原因是这些学生多半是当时统治阶级的子女。学生的反抗运动,也可以说等于子 女对父母的反抗。做父母的最感棘手的问题就是对付桀傲不驯的子女,尤其是这 些子女的行为偏偏又受到邻居们的支持,工人们的情形可就不同了;他们的父母 或亲戚,既不是政府大员,也不是社会闻人,因此他们命中注定要挨警察的皮鞭 或军队的刺刀。只有在学生领导之下,或者与学生合作时,工人才能表现较大的 力量。 学生运动在校内享有教师的同情,在校外又有国民党员和共产党员的支持, 因此势力更见强大。此外还牵涉到其他的政治势力。故而情形愈来愈复杂,声势 也愈来愈浩大。学生运动自从民国八年开始以来,背后一直有教员在支持。就是 满清时代的首次学潮,也是教员支持的。 后来教员也发生罢教事件,要求北京政府发放欠薪,情势更趋复杂。北大以 及其他七个国立大专学校的教员,一直不能按时领到薪水。他们常常两三个月才 能领到半个月的薪俸。他们一罢课,通常可以从教育部挤出半个月至一个月的薪 水。 有一次,好几百位教员在大群学生簇拥之下,占据了整个教育部的办公厅, 要求发放欠薪。八个国立学校的校长也到了教育部,担任居间调停的工作。教员 与学生联合起来,强迫马邻翼教育次长和八位校长一齐前往总统府,要求发薪水。 这位次长走到教育部门口时,藉口天在下雨,不肯继续往外走。一位走在他旁边 的学生汪翰,马上把自己的雨伞打开递给他,并且很直率地说:" 喏,这把雨伞 你拿去!"于是这位次长只好无可奈何地继续前进,后面跟着八位心里同样不怎么 乐意的校长。群众走近总统府时,宪兵、警察赶紧关起大门。教员与学生在门外 吵着要进去。忽然大门打开了,大群武装宪警蜂拥而出,刺刀乱刺,枪把乱劈。 上了年纪的教员和年轻的女学生纷纷跌到沟里,有的满身泥泞,有的一脸血迹, 叫的叫,哭的哭,乱成一片。法政大学校长王家驹像死人一样躺在地上。北大政 治学教授李大钊挺身与士兵理论,责备他们毫无同情心,不该欺侮饿肚皮的穷教 员。北大国文系教授马叙伦额头被打肿一大块,鼻孔流血,对着宪兵大喊:" 你 们只会打自己中国人,你们为什么不去打日本人?" 这位马教授后来被送到法国医院诊治,政府派了一位曾任省长的要员前往慰 问并致歉意。坐在病榻旁的马教授的老母说: " 这孩子是我的独子,政府几乎要他的命,请问这是什么道理?" 曾任省长的那位要员回答道:" 老伯母请放心,小侄略知相法,我看这位老 弟的相貌,红光焕发,前途必有一步大运。老伯母福寿无疆,只管放心就是。至 于这些无知士兵无法无天,政府至感抱歉。老伯母,小侄向您道歉。" 老太太居然被哄得安静下来,病房里其余的人却几乎笑出声来了。躺在医院 病床上的其他教员,也都因为这位要员的风趣而面露笑容。 这件事情总算这样过去了。另有一次,教员们拥到财政部要求发放欠薪,部 里的人一个个从后门溜走,结果留下一所空房子。有一次学生们因为不满政府应 付某一强国的外交政策,冲进外交部打烂一面大镜和好些精致的坐椅。学生、教 员和工人联合起来罢工罢课,反对北京政府和侵略中国权益的列强。多事的那几 年里,差不多没有一个月不发生一两次风潮,不是罢课就是罢工。 在那时候当大学校长真是伤透脑筋。政府只有偶然发点经费,往往一欠就是 一二年。学生要求更多的行动自由,政府则要求维持秩序,严守纪律。出了事时, 不论在校内校外,校长都得负责。发生游行、示威或暴动时,大家马上找到校长, 不是要他阻止这一边,就是要他帮助那一边。每次电话铃声一响,他就吓一跳。 他日夜奔忙的唯一报酬,就是两鬓迅速增加的白发。 我讲这些话,决不是开玩笑。我记下这些往事以后,又做了场恶梦,有时看 到青年男女横尸北京街头,有时又看到宪兵包围北京大学要求交出群众领袖。梦 中惊醒之后,辗转反侧无法安枕,一闭上眼睛,一幕幕的悲剧就重新出现。 有一天,我和一位老教授在北京中央公园的柏树下喝茶。这位老教授曾经说 过一段话,颇足代表当时扰攘不安的情形。 " 这里闹风潮,那里闹风潮,到处闹风潮——昨天罢课,今天罢工,明天罢 市,天天罢、罢、罢。校长先生,你预备怎么办? 这情形究竟到哪一天才结束。 有人说,新的精神已经诞生,但是我说,旧日安宁的精神倒真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