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不斜视 职场是个是非之地,消息传得快去得也快,但都是经过复杂的途径才进入当事 人的耳朵里。若非裘主任暗示,巴立卓想不到自己成了舆论的中心。 中秋节后的第一天,省公司有个会议,散场时电梯很挤,裘主任拉了拉巴立卓 的袖子。两人都放慢了脚步,落在了最后。裘主任笑了又笑,这笑应该是说话的前 奏,就像振铃是接电话的前奏一样。 巴立卓也跟着笑,就是不问,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要开党组会了。” “不足为奇,省公司天天开会。”巴立卓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心里咕咚跳一声。 “呵呵,关键时刻。”矮胖的裘主任眨了眨眼睛,笑得比较难看。 “老兄尽管指教。”巴立卓知道,他应该表现得宠辱不惊。 “老大最近没少念叨你,还问过我呢。”这话说得够直白的了,等于暗示自己 功不可没。 “多谢老兄,我怎么办才好?”关键时刻,胸有疾雷而面如平湖。 “资历是固定资产,关系是无形资产,年龄是累计折旧,机遇是营业外收入, 提拔是应收账款。”到底是财务高管,出口成章的都是会计科目,神秘兮兮的。 “老兄就别打哑谜了,快点拨点拨。” “真人拜真佛。”裘主任不肯多说,干部调整历来敏感,说透了反而不好。 巴立卓料定,裘主任通风报信,只是得了某种信息而已,财务主任是不可能在 人事上说话的。这一次,两人偏偏没有同乘一部电梯,而是就地分手。 回到办公室,一切都静悄悄的。他觉得很闷,半开着房门,又推开了窗户。高 层建筑能打开的窗户都很小,即使这样,依然听得见脚底下市声如潮。极目远眺, 巨大的城市犹如积木般的塔林,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再往下看,便是车流浓稠的 大街以及绿化带,树冠泛黄,秋意斑斓。巴立卓在想,人这一辈子就像树上的叶子, 春上萌发出来,秋天又飘落下去,迟早都落地上,变成泥化成土,能有几个一直挂 在高处,当成画给人看的? 现在可不是消沉的时候,他需要采取行动。什么叫关键时刻,关键时刻就是某 个上午、某个下午或者某天傍晚,某些决定你命运的人坐在某个会议室里开会。关 键的关键是要有人为你说话,否则任你多么勤劳敬业,任你多么才华横溢,都是竹 篮子打水一场空。韶华易逝,职场苦短,只要错过两个关键时刻,你的年纪就大了, 所有的理想抱负都要落空。这几年,电信企业都搞竞聘上岗,让员工自己斗自己。 每一次煞有介事的竞聘背后,都凝聚着组织意图特别是一把手的意愿,只有哪些不 知深浅的家伙才会贸然出击。功夫在诗外,事前不做好铺垫,注定是以自己的绿叶 陪衬别人的红花。 巴立卓就想再铺垫铺垫,想找领导汇报汇报。经常向上级汇报很重要,说明你 尊重领导,并不在于汇报本身,而在于汇报所体现的象征意味。没有工作可谈也不 要紧,汇报一下思想也行。但是汇报也很讲究技巧,需要寻找恰当的时间地点。他 现在拿不准,是否马上去找巫奎。如果去见巫奎,碰上了乔月贤等其他领导怎么办? 挨个去拜省公司班子成员的码头,效果好不好? 前思后想中,他打开电脑登陆OA系统,翻阅那些长篇大论却乏真知灼见的公文, 看得头昏脑胀。就听有人敲门,只见乔月贤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巴立卓腾地站起来, 一时激动不已。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来省公司这么久,还头一次有副总肯屈尊 下驾迈进他的房间,更何况乔副总还是常务副总,他的顶头上司。你不能说领导不 关怀你,因为他的房间位居第二十四楼,再望上走就是储水箱和电梯房了。煌煌网 通大厦,二十四楼可不是热闹的去处,难免春风不度玉门关。 巴立卓赶紧让座,忙着要沏茶。乔副总摆摆手,说:“路过,顺道看看。” “谢谢乔总关心。” 乔副总笑眯眯地望着巴立卓,不再说话。 楼下的车声显得很喧闹,巴立卓便去关了窗户。花花绿绿的闹市喧嚣,一下子 就消失了,有时空错乱之感。他觉得自己很失态,因为耳朵是热的,估计脸会红的。 他说:“乔总,我正要找您汇报工作呢,又怕打扰您。” “嗯,好好工作。”乔副总没说该不该汇报,拍了拍沙发扶手,起身走了。 巴立卓满脸笑容地护送领导离去,前先一步去叫了电梯。电梯门关上的一瞬间, 他看见乔月贤目不斜视,表情空洞。 折回来带上了房门,他给十九楼的服务员去了电话,自报山门,然后问巫总现 在忙不忙? 楼层服务员认得巴立卓,说巫总不在。他想问问巫奎的司机小岳,手伸到话机 前,却忍住了,觉得有些冒失。捱到要下班时,直接给巫奎挂了电话。巫奎当然不 能告诉部下自己现在何处,淡淡地说了三个字:“明天吧。” 巴立卓心里轻松了一半,不轮明天是否见到巫总,但表达了靠近组织的心愿。 反正现在没事儿,就给苏敏打电话,想约她出来小聚。电话通了,苏敏说她在广州 呢,今晚就飞回去。 “我去接你吧。” “太晚了,要飞三个小时呢。” “不要紧,就是飞三十个小时,我也等你。”这话说的不大好,航班延误三十 个小时可不好玩。果然,苏敏那边没吭声。巴立卓便详细询问了航班号与抵达时间, 约定不见不散。 从省公司到机场需要一个小时的车程,若是在上下班的交通高峰期,走两个多 小时也正常。如今的大城市,交通真成问题,高架桥也好地铁也好,缓解不了多少 拥堵现象。看看时间,接机要在四个半钟头以后,他想提前动身,出去透透气儿。 刚刚锁好办公室,手机响了,一看是林紫叶的来电。巴立卓吓了一跳,重新打 开房门,走廊里不便接电话。 “你最近好吗?” “不好,我来省里开会了。” “哦,几天的会议,住在哪里?” 女人不吱声,呼吸声清晰可闻。 “告诉我,明天去看你。”巴立卓急着要去机场,不敢说现在就过去。 “那就不必了。”女人很冷淡,挂了电话。 巴立卓再拨回去,对方电话无法接通。他叹了口气,眼前浮现出林紫叶哀怨的 面孔,甚至能联想到女人的体温。那是一种叫他万般依恋的体温啊,温暖得犹如自 家窗口的灯火,风雪夜归之时老远就望得见。他与林紫叶差不多同居了十年,林紫 叶的所有不幸都因自己而起,他不能不心怀歉疚,曾经很想娶她,而现在这一切似 成过眼烟云。 真没办法,为了苏敏只能无暇他顾。 车流渐渐稀了,闹市慢慢过尽,开始进入秋野。沿途有些低矮的丘陵,层林尽 染,道不尽那红那黄的斑斓,难怪民间都管此时的山林叫做“五花山”。 车速放得很慢,巴立卓一边陶然于美丽的山野夕照,一边在想林紫叶的事情。 这个女人经常来省里开会的,却从不打招呼,此番突然来电,难道是为了重叙旧情? 林紫叶也快四十岁了,他曾经那样爱她,爱得贴心贴肉,而现在呢?他自己也说不 清,只怕前缘难续。 远离都市的机场自有与众不同的奢华,接机的人很多,几乎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有一对情侣紧紧拥抱着,久久不愿分开,叫人看了感动。呵呵,原来这个世界上真 的有爱情啊,当然这爱情属于奢侈品,但愿他们是在正确的时间里爱对了人。 巴立卓去了书摊,翻翻捡捡消磨时光。其间接了一个电话两条短信。 电话是苏敏打来的,飞机正经停南京,女人说:“辛苦了,巴立卓。” 短信是林紫叶发来的:“巴立卓,我恨你!” 这样的短信不值得玩味,他飞快地做了回复:“请原谅。” 昨天晚上,他和小张一起共度月圆之夜,两条光棍吃的是豆捞,源自于南方的 撒尿丸子。当时,他满脑子要还小张四万块钱的,千方百计地问人家的银行卡号。 小张比地下党都坚贞不屈,打死也不招。好在巴某人见多识广,事先准备好了现金, 装在那天的纸袋里,就锁在车子里。饭毕,如常送小张回家,吩咐小张把钱带回去, “你要是拒绝,就绝交!” “绝交就绝交,你还是我大哥。”小张不信,脸上笑心里想:这年头,当个官 儿真不容易,体质弱的累死,心胸窄的气死,智商低的蠢死,酒量小的喝死,性欲 差的羞死,胆量小的吓死! “你要不拿钱,我就把你的玉件上缴,交纪检委!”巴立卓急眼了,他可不想 被小张套住,“胡人戏狮兽”戏谁呢?是人戏狮子,还是狮子戏人? 小张这才接过了纸袋,半真半假地问:“哪天我给你淘幅字画吧?” 巴立卓哭笑不得,这家伙修炼成泥鳅了,滑溜溜的。 与小张分手之后,巴立卓给儿子去了电话,问问学校的情况,这学期开了几门 课程。全然没有想到,该给林紫叶送去中秋祝福的。他确实忘了,他现在心里的女 人,似乎只有苏敏。 而现在,林紫叶再次发来短信,措词硬邦邦的:“不原谅!” 电话打回去,却无人接听。算了,不想这些了,还是看看那些所谓的畅销书吧, 耸人听闻的书名,花里胡哨的封面,内容却良莠不齐。不时有广播传来,由某某飞 来的某某航班已正点抵达,云云。偶然一回头,他看见了小岳,巫奎的司机!再看 出站口的电子屏幕,进港航班来自于北京。 “小岳接老板吧?”巫奎的司机挤在人群里,伸着脖子张望,没想到巴立卓来 到了身边。 “呀,巴主任您好。”小岳扭头看了一眼,然后紧盯前方。 没说上几句话,巫奎的身影就出现了,什么行李都没带,只拎了一个纸袋。巫 奎迈着方步往外走,把纸袋递给了小岳,冲巴立卓微微点头,算是对热情的部下做 了回应。小岳小跑着去找车子,巴立卓跟在巫奎身后,像傻乎乎的保镖。直到来到 停车场,巫奎才问他:“你来干什么?” “接一个亲戚。”巴立卓早就想好了答案。 巫奎不再说什么,钻进了车里,目光始终直视前方。 夜风很凉,巴立卓痴痴地望着军牌奥迪轿车拐出匝道,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短 路。 接到苏敏时,已近午夜时分。苏敏穿件很显身条的藏青色风衣,拖着一大行李 箱,手里还拎着一塑料袋,风尘仆仆的样子。 两人同时伸出了手,握到了一起。就在这时,裤兜里的手机嘀嘀了两声,巴立 卓没敢去看,怕是林紫叶又来短信。 “都这么晚了,真过意不去。”苏敏歪着头,笑起来嘴巴像一弯新月。 “应该的,应该的。”巴立卓伸手接过了行李。 月亮升起来了,比昨天还圆还大。在清寒的月光下,远远望见雪都市区的灯火, 朦朦胧胧的,俨如一幅混沌不清的油彩画。 “你的事情有进展吧?”苏敏在问他的近况。 “风声倒是不少,都来讨人情,可老大一拖再拖。” “哦,这是好现象,你应该对所有讨人情的人表示谢意。多让一个人高兴,你 就多了一份支持,是不是?” “你说的有道理。”在苏敏面前,巴立卓觉得自己是小学生。这时,手机又嘀 嘀地响了几下。 “是你的短信吧。”苏敏提醒道。 “不管它,如今垃圾短信满天飞。”他还是担心林紫叶,要是短信里有什么过 激的话,苏敏看了该有多尴尬?随手关了手机,干脆来个免打扰。“我现在有些六 神无主。” “你应该再冲一冲的,人都怕见面,见了面就意味着见了心,见了心就等于见 到了真。而一旦见到了真,说了真话,情况就大不一样。” “见到了,就在刚才,他刚从北京飞回来。” “怎么样,他说什么没有?” “目不斜视,挺冷淡的。” “哦,说明他心里有鬼。” “不不,是我心里有鬼。” 有人陪伴的路途总是短暂,不觉间就进了市区。巴立卓还没吃晚饭呢,听起来 更像恋恋不舍:“我请你吃夜宵吧。” “太晚了,以后有机会。” 车子停在苏敏的小区门前,女人拿出一袋盐水鸭,说:“奖励你的,桂花牌, 刚才在禄口机场买的。” 巴立卓接在手上,嘴上推却:“我一个人,一次又吃不掉。” 女人笑了笑,拖着箱子走了。巴立卓没有马上离开,大开车灯照亮前路。光束 里面,女人优雅地走着,转弯时向他扬了扬手。 直到此时,他才打开手机。天呐,发信人不是林紫叶,而是小岳。 “对不起呀,小岳,刚才电话没电了。” “找你一晚上了,刚才巫总找你来着。他已经回家了,你直接打电话吧。” 巴立卓赶紧去拨巫奎,手有些哆嗦,结果已关机。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自己 明明准备好了,稍一分神便失之交臂。他气坏了,机会好比是林中鸟,等它它不来, 不等它,说不定就撞上了一只。真可惜,撞到自己怀里的这只鸟,又扑棱棱地飞走 了。正在懊恼,乔月贤来了电话,开头便是责怪:“你跑哪去了?明天又来上访了, 你提前布置一下!” 这些年来,网通这边总有退休职工上访。老邮电末期内部退养政策的遗案,引 来了历时十年之久的群体事件。这些老同志凑了份子做上访经费,坚持不懈地打持 久战。单位也有经验了,早已安排好眼线,大规模上访前发出预警,通知机关人员 提前一小时上班。 翌日,省网通大楼被堵得水泄不通,巴立卓坐大厅里,严阵以待。不知过了多 久,小岳打来电话,语气急促:“巴主任,巫总叫你过来,在昆仑饭店1820房间。” 巴立卓去了地下停车场,打开车子后箱,取出了那个锦盒,还特意抽掉了那张 拍卖证书,揣进上衣口袋里。一路上塞车,他恨不得把出租车变成直升飞机才好, 好在离得不远,很快就到了。 进了饭店大堂,叫了电梯,巴立卓的心怦怦乱跳,有点紧张。他深呼吸了几口, 告诫自己说,没必要想得太多,无端一嘀咕,会让十足的信心减去两成。 十八楼到了,小心翼翼地摁了门铃,开门的是小岳。 这是一处套房,进了里间,只见巫奎一身便装,坐在桌前看文件。 “巫总您好!” “坐吧。”巫奎看都没看,继续埋头看文件。 巴立卓木然地陷进沙发里,小岳蹑手蹑脚地递来了一杯茶水,然后退了出去。 过了好久,巫奎突然问他:“亲戚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 “哦,小巴你说吧。” 准备了多日的汇报派不上用场了,都变成恭维与感谢。巫奎还在看那些文件, 似乎在判断他是否言不由衷,就好像文件里深藏着某种宝藏。巴立卓浑身不自在, 感觉自己活像个小丑。言多必失,自己该走了。他站起身,摸出那小小的锦盒,轻 轻放在案头上。 巫奎这才抬头去看他,很严肃:“什么意思?” “据说是元代的小玉件,可能是赝品,请巫总鉴定。”说完便告辞离去。 小岳送他,悄悄一笑道:“巡视员的批文下来了。” 巴立卓又是蓦然一惊,原来如此。集团公司下达这样的文件,说明有人要离开 现职,去享受副厅级待遇了。 回到省公司,已是午餐的时候。巴立卓留意到,那张桌子旁端坐着乔月贤等人。 心想,正副职之差,真乃天壤之别。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