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灾情惨重 家里那台老爷电视机昨天又“回娘家”大修。 报纸上说有一个轻度台风在本省东北部近似滞留,动向不明,可能转向,也可能变成中 度台风,请大家随时注意收听广播及电视。 我看看气象图,似乎离台风的中心还远得很,而且外面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哪象是有 台风的样子嘛? 收拾好房间,照例提着菜篮去买菜。是该买台冰箱的,省得天天跑菜市场,当初只晓得 去度蜜月贪玩,不知道过日子节省,如今每天顶着大太阳到脏乱的市场去挤,真是既浪费时 间又累人,唉!等把会钱还清了,好歹先买台小一点的冰箱来用。想想那至少要一年以后的 事,又不免觉得泄气沮丧。 午睡醒来,看看天空还是一片蔚蓝,心想台风八成是转向了,就没在意也没做任何准备。 入夜后,情形开始变了,先是急雨如注,一阵阵冲击着门窗,接着风也吹起,呼啸而 过,来势十分诡异,在夜幕的笼罩下,夹着阵阵幽幽的怪声,听来令人不寒而栗,陈旧的老 屋,禁不住猛烈的雨势,多处开始漏水,家里能用的盆捅都搬了出来,大大小小的排了一地。 公公一早去上班,到这会儿还没回来,大概又到朋友家摸上了。两个小叔,一个和同学 去旅行,一个远在空军官校,家里只有我和念高二的小姑子兰。 她是季家唯一的女孩,又正值绮年玉貌的青春年华,应该象一朵迎着朝阳的玫瑰,但是 她给人的感觉却有如早凋的雏兰一般萎缩沉郁,十七岁的她,有着卅岁妇人的忧愁和不胜负 荷的沉重。 她秀丽的椭圆形的脸,和那一双细长而妩媚的凤眼,完全传自她母亲,即连她敏感、多 疑、温柔中又带执拗的脾气都完全承自母亲。公公常说子兰简直是母亲的化身,也正因为这 样,在无形当中,公公把对妻子的爱与歉疚,全部地转移到女儿身上,变成一种没道理的溺 爱,一种近乎作贱的惯宠,造成了她予取予求无理取闹的意态,但这一切并没能使一个十七 岁的少女得到快乐,也没能补偿她在母爱方面的缺陷;她变得孤僻、乖戾、执彻,仿佛心中 有一团无法消灭的恨在啮啃着她,搅动着她,使她永远远离快乐,使她拒绝每一个想接近她 的人。有好几次,我试着去接近她,想启开她紧闭的心扉,都遭到排拒,她那双细长的眼睛 笔直地望着你,象两道寒光,一脸冷峻,有如腊月的冰霜,逼得人由心底发寒;这到底是一 个怎么样的女孩子呢? 十点半,公公依然没回来。风势却越来越大。 天井中那棵老榕树发狂般地颤抖着,门窗吱咯作声,好象禁不住风力的吹打,每一处关 节都嘎嘎地搓磨着。 电灯忽然灭了,顿时屋里一片黝黑,一阵闪电划过,有如鬼魅般地张牙舞爪。 记得抽屉还剩有几支蜡烛,摸黑地翻了半天才找到,手抖得好厉害,心里又伯又急,根 本无法划火柴,我狠狠地跟自己发脾气,命令自己一定要镇定下来。深深吸一口气之后再划 火柴,一团微弱的火光燃了起来,我小心地用手围着,往小姑的房间走去。 门是关的,我轻敲两下,没反应,只好轻声叫着:“子兰,子兰,你开开门,我给你送 蜡烛来了。” 看看没反应,我只有自己拉开门侧身进去。 她蜷缩在床上,用一条大毛巾紧紧地裹住自己,另一手紧抓着枕头。在烛光映照下,我 觉得她瘦小的身体在微微打哆哼,眼角边有两行泪水。看到我,她立刻警觉地坐起来,迅速 地拭去泪珠,又套上那惯有的面具,充满敌意地瞪着我,在一瞥之间,我发现她眼中充满了 惊惧和极力掩饰的挣扎。 我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心里一阵爱怜与抽痛,很想伸手去拉她,告诉她我真愿意和她做 朋友,告诉她我对她的关心。 可是我什么也没做,只有静静地坐着,说什么都似乎是多余的,我所企望的是心灵的沟 通,而不是形式上的慰藉,语言在多半时候是有它的作用和功效,但是在某些时候却是多余 的不必要的。 我们在沉默中相对,一股友情的温暖逐渐在滋长,慢慢地,起于极度惊恐的子兰开始哭 泣,小声地、压抑地吸泣着,我用力按着她削瘦的肩膀,安静地坐在她身边,陪她——满怀 关切地。让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是在爱她、关心她;愿意为她分担一切。 她哭了很久,她的吸泣和窗外的风雨声交织在一起;最后竟哭着睡着了。我小心地替她 盖好薄被,将蜡烛留在桌上,轻俏俏地退出来回到自己房里。 躺在床上,禁不住也抓起枕头,紧紧抱在怀里。 窗外的狂风暴雨,象要毁灭整个世界一般席卷着大地,在风势不断推送之下,仿佛整个 房子都要被拆散一般,屋前那块石棉瓦挡雨板被吹得四分五裂,到处飞落,发出剧烈的破碎 声,我用力地捂住耳朵,死劲咬着枕角。一遍遍在心底叫着阿渔,想着他,渴望着他的拥 抱……直到倦意完全征服了我,才朦胧睡去。 第二天醒来,依旧风声贯耳。 院子里七横八竖的树枝瓦片,堆得满坑满谷,狼藉不堪,一片暴风雨后的零乱。 雨倒是小了许多,我想起外面那些盆盆桶捅,接了一夜的水,可能早都溢了出来流得满 地都是了呢! 推开房门,意外地看到客厅里一片洁净,所有的容器都不见了,地板、桌于全擦过,显 得很光亮,正在诧异时,于兰房间门开了,闪过一个羞怯而友善的笑容,在我还来不及整个 捕捉住时,又以同样的速度缩了回去。刹时间,我明白了一切,走过去在门外轻柔而诚恳地 说了声:“子兰,谢谢你!” 许久之后,里面传出轻微的声音说着: “哥哥他们房间里很糟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糟糕2岂止糟糕,简直是惨不忍睹! 屋顶的瓦被掀去了一半,天花板禁不住雨水的拍打,象五马分尸般地被扯成一片片,床 上的被褥,桌上和桌子上的书,全象淹过的菜渍般变了形,地板上铺着一层泥沙、树叶、碎 石的综合地毯,整个房间几乎找不出一寸干爽的净土,真是“体无完肤”呀! 看了真是呕得发慌,就有如面对一大堆乱线,不知该从哪里找出头来一般的叫人心焦、 烦乱。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整理得大略有个样子,我已经累得气喘不已,望着满院子的脏 乱,更加深了倦意和厌憎,都是台风惹的祸! 有人按电铃,大概是公公回来了。 门开处出现的竟是住在隔壁的阿雄,一个二十岁高三的男学生。 “李姐姐,我过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没有?” 他有一张俊秀的脸扎,上面呈现着忠厚、纯真的自然神态。常常过来找阿渔的二弟子成 聊天下棋,在有意无意间,他时时流露出对于兰的关切与注意,慢慢地,我发现他竟然对子 兰有一份“纯纯的爱”,只是他不敢表露,也不善于表达。 “嗯,我看,你实在该早一点来。”我开玩笑地对他说,若是他早一步来,我.不就省 不少事了吗: “……”小男生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别介意,我跟你说着玩儿的。我们家没什么,只有子成他们兄弟住的那间比较严重一 点,屋顶的瓦片给吹掉了好多。” “我家也是。哦,对了,刚才妈叫我到屋顶上把瓦片先排好,暂时挡挡雨,过几天再找 人来修。我帮你们家也弄上好不好?”他热心地望着我。 “不用了,太麻烦你了,我们家的房子旧,恐怕吃不住你踩,而且家里也没有材料。”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我会小心的。材料家里还有剩,我这就回去拿,马上来,马 上来。” 没多一会儿,他就兴匆匆地架着梯子提着工具转回来,又跑回去棒了两垛黑灰色的瓦 片,我看他进进出出时,总会不自觉地往子兰房间瞄一眼,脸上有一丝失望的阴影掠过,但 很快的就消失掉。他仍然兴致勃勃地爬上梯子,我在底下紧紧扶着梯子,仰起脸不断叮嘱着 他。 “小心点,可能很滑,木头也不挺牢实的,小心点踩。” “你放心好了,李姐姐。” 我怎么放心得下?他那么大的个子踩在屋顶上,而顶上的木架久己腐蚀,加上一夜的风 吹雨打,还不知禁不禁得住他呢! 想时迟,那时快,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接着“叭达”一个沉重的落地声,我惊慌 地跑进来,只见阿雄跌坐在瓦砾沙土之中。一只手按着右脚踝,看他样子好象很痛苦。 “怎么样?要不要紧,摔伤了没有?”我急着问他。 “没关系,没关系……真抱歉,我……”汗珠不断由他脸上冒出来。面色惨白怪吓人的。 “先别说这些。我扶你起来,能不能走?试试看。” 我用力架着他站起来,他强撑着往外走,在门口又停了下来,象在期待什么,叹了口气 之后,才一拐一拐地走回家去。 那间费力整理出来的房间,再度沦入万劫不复之地了!而且屋顶开了个天窗,比原先情 况更糟了呢! 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肚子饿得厉害,还是先到前面杂货店看看买点吃的回来。 一出门,伞就被整个吹翻转过来,根本没法打,冲到杂货店真比走十公里山路还辛苦, 真累! 平日货物齐全的小店,今天怎么忽然变空旷起来了?那一大堆摆生力面的柜橱全空了, 我不解地问老板,他说早就卖光了,昨天下午就有人来买,晚上电视新闻后,更是生意兴 隆,把存货全抢光了。 转向面包店,更是吓一大跳,店里象遭抢劫过一般的空荡荡。昨天做的面包早卖光了, 今天停电,烤箱不能用,只剩下一点饼干,要不要随你! 近黄昏时,水龙头开始滴出浑浊的黄水,接了一茶壶,先烧点开水沏杯茶,没东西吃还 不要紧,没茶喝可实在难过。 想打开炉门时,才发现煤球炉内的火全熄了。 这下可好,想重新引燃一个煤球,要一大堆木材,烧上三十分钟左右才能用,如今到处 一片湿淋淋,木头存量又不多,还真难办呢。 找出一大堆旧报纸揉成一团放在炉子里点燃,再投进几根小木片,一瞬间,浓烟升起, 呛得我往后退,遏得眼泪直流。很快地报纸就烧光了,留下一堆灰烬,木片却只薰黑了一 点,又揉了一团纸塞进去,刚要划火柴,只听背后传来子兰怯生生的声音说道:“我来。” 并接过我手里的火柴。 我用发红的眼睛,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在她点着报纸时,我配合火势,轻轻地放下木 片,一面不停地扇动着。 烟很多,薰得人睁不开眼睛。在烟雾笼罩之下,我接触到一股试探而友善的眼波,很快 地捕捉住,并且温柔地看着她。 在一长阵对望之中,我们彼此读出了对方内心的喜悦与关怀,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小勤鼠书巢 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