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中巴之战 我以“罢工”来抗议他的大男人主义,我第一次感到他离我那么遥远,让我无法捕 捉到他的思想和内心。这场战斗我大获全胜。 我终于决定从葛琳娜老太太的住处搬入了桑塔那的大宅子,原来葛琳娜是桑塔那的 母亲。他向我解释当时没有告诉我的原因是因为我初到巴西,他不希望我有一种受他控 制的感觉。对于他没有讲实情,我心里虽然有一些别扭,但我还是很感激他这么做,否 则我当时一定会猜想他不怀好意。 我庆幸自己当时不会讲葡语,否则的话,万一我对葛琳娜讲一些桑塔那的坏话怎么 办?其实我这种担心都是多余的,巴西人很有正义感,即使是母亲也不会袒护一个做错 事的儿子。 搬入新居,意味着新生活的开始,我心里即兴奋,又好奇,还有些胆怯,这是我第 一次同一个男人共同生活在一起,虽然没有出嫁新娘的羞涩,但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想象不出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样的一种生活。但是有一点我清楚,我爱他。这种爱完全不 同于初恋,那时,我热恋着一个梦中的情人,我把我初恋男友也塑造成一个白马王子。 他在我的心中是那么完美,我不允许他有,哪怕是一点点的错误,我也不能让自己有任 何污点,在他面前我情愿永远做一个纯情少女。我愿意同他今生今世相依相守,永远生 活在梦中,当时我写了四个字贴在他的单人床头——“美梦成真”。这就是为什么,当 我发现了他的隐私后,我的整个内心世界崩溃了,我的梦也破碎了,为此,我不能原谅 他。和桑塔那的爱让我感到真实,在他面前,我不必掩饰,我可以随意哭、笑、大喊、 发怒,更不用把自己装成一个纯情少女,和他在一起,我感到充实。我们交谈内容从中 国到巴西,从饮食到文化,从旅游圣地到风土人情,从原始到文明,从人的本能到精神, 从丑恶到真善美,总之,无所不谈。他对我讲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在我的眼里,他 已不再是那个满口外交辞令的桑塔那,他风趣、幽默、热情、善良、富有爱心,最让我 感到欣慰的是他的理解和宽容。无论从精神还是肉体上他都让我感觉到他是一个有血有 肉、有灵魂有思想的人,最主要的一点:他爱我。 桑塔那将我那几件简单的行李装上车,告别了葛琳娜,转了两三个弯,不到5分钟, 就来到了一座豪宅前。屋顶红色的瓦看上去古色古香的,屋前的小花园长着绿绿的小草, 一棵粗大的老树,伸展着弯曲的枝干,茂盛的叶子遮盖了半个院子。一盏像玻璃球一样 透明的灯站立在草坪中,一条石子铺成的小路直直地通向房门,最引起我注意的就是院 子前面的两扇大铁门,一边打上一个巨大的中文字“喜”,可字却装倒了。 “这套房子是特意为你搬进来买的,新生活应该什么都是新的,这两个字是我专门 让铁匠打的,因为他们不懂中文,所以把字放颠倒了,正准备让他们重新做一次。” “不用重做”,我说“中国人说这叫喜到了。” “噢,真的吗?”他那喜出望外的样子,真像个孩子。 走进房门,映人我眼帘的是一个宽敞明亮的客厅,厅里摆放的全是中国式家具。几 个精雕细刻的木质中式靠背椅,好像我小时候在故宫里看到的那种椅子,墙上挂了几幅 仿古中国画和一个很古老的座钟,地上铺着几张很有中国民族特色的地毯,两个巨大的 蓝瓷花瓶摆在大厅的一角,里面还插着几根孔雀羽毛,整个大厅显得古色古香很有中国 味儿。客厅里只有两样东西带着浓厚的西洋色彩,一架德国古老的钢琴和一台日本最新 型的立式电子琴。 “你也弹琴吗?”我上下打量着他。 “不,不,钢琴是你弹,为了表示公平,所以,电子琴就归我,但要拜你为师。” “那没问题,我是一个好老师。”我很自信地向他夸下海口。 接着他带我去看了其它房间,这套宅子真的很大,五间睡房,两个大厅,三个厕所 和一个大得可以跳舞的厨房,外带一套佣人的房间。天哪!这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把整个 房子打扫干净?我心里犯着嘀咕,开始叫苦了。他一边带我转着一边告诉我,他很喜欢 中国的古董,这些中国老掉牙的家具都是他在北京这四年里一样、一样收集起来的。他 认为中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有着悠久的历史和文化,可他不明白的是,现在许多中国 人几乎丢掉了自己本民族的文化,却去盲目地追求西方文化,这是很可悲的。 我望着这个完全中国式布置的家,觉得那么亲切。从离开父母的那天开始,我就把 自己当成了流浪儿,脑子里对家的概念已开始淡漠,但我从骨子里一直想寻找一个可以 让我停泊的港湾,一个可以给我挡风速雨的窝.一个能与我共此一帘幽梦的人,现在我 终于找到了!回到了我梦寐以求的家,我感到自己完全陶醉在幸福之中,以至于让我有 点怀疑它是否只是一场梦,曾经有人问过我,中国字里面最喜欢的是哪个字?我毫不犹 豫地说“梦”。因为有了梦,人们才会去追求比现实更美好的东西,梦会让一个人的生 活变得多姿多彩,梦会给你带来希望和目标。但是梦也会给人们带来痛苦与失望,梦就 是这么奇妙,每个人都知道它是假的,转瞬即逝的东西,但很多人始终执着地去信赖它, 追随它,渴望它奇迹般地成为现实。 我们的小家在我的精心布置下变得更加温馨和舒适。接下来就是要尽一个主妇的责 任了。最头疼的一件事是:我不会做饭,这在巴西人看来简直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过。 不会踢足球就不是男人,不会做饭也绝对不是女人。好在我肯学,向桑塔那的母亲葛妮 娜请教了几次,老人家看到我这么虚心地学习,也就原谅了我不会做饭的缺点。桑塔那 是个很宽宏大量的人,最初的两个星期,我不是把饭烧焦了,就是肉没有煮熟,他只是 微微皱了下眉头,并没有怪我,然后居然风趣地说:“谢谢你又给了我一次下馆子的机 会!” 那段日子真的很惬意,白天我去打理着店里的生意,他去外交部上班,晚饭后我们 手拉手一起去散步——噢,对了,还牵着那只他的朋友送给我的小狗,我给它起名叫 “菲菲”(这是我妹妹的名字)。回到家里,我时常弹奏一、两首钢琴曲,我们俩个都 十分喜欢肖邦的作品,每当我弹奏肖邦的《小夜曲》时,那悠扬的曲调飘荡在夜空中, 是那样的抒情、浪漫,桑塔那听得那么聚精会神,眼睛里充满了无限的温情:“我很幸 运能认识你。”他时常对我这样说,可我心里却暗暗在说:我才是真正幸运的女人。我 曾经带着一颗受伤的心灵背井离乡,飘流到地球的另一方,这个需要足够的勇气才敢问 津的国家——巴西。我并不曾对未来报以太大的期望,可我目前所得到的却比我所期待 的多得多,在这块热情、浪漫的土地上,我找到了自己的爱和一个新的家。 夜晚,躺在他的怀抱里,他的体温使我温暖发热,他身上散发出的男人的气息让我 激动。尤其是他那健壮的体格、强壮的肌肉,和胸前四肢上的柔软弯曲的体毛,让我感 到一种东方男人所不具备的性感和力量。过去,性爱对我来说只是一件可以让我与对方 彼此更加亲密的方式。在我过去的男友面前我不敢表露我的需要和激情,在黑暗得几乎 看不到对方身体的小屋里,只能靠摸索,才能辨别对方的身体。我们机械地默默无闻地 完成全部程序,好像在按照规定动作去做着一种双人健身运动。没有激情,没有满足, 更谈不上享受。唯独,我们各自在精神上的占有欲和征服感得到了满足,它让我们认为 自己已经完全拥有了对方。桑塔那却让我产生从未有过的冲动以及对男人身体的渴望, 好像一个饥饿已久的孩子对食物的强烈需求。过去,我只是一味地顺从,而现在,我们 共同享受并为自己和对方的快乐与感觉同呼吸,同激动,同奉献,直到我们融为一体。 几个月甜蜜的“蜜月”过去了,我们的生活开始走入正轨。桑塔那开始表现出巴西 大男人的一面。下班回到家里,他总是习惯地叫道:“给我一杯咖啡。”吃饭的时候他 会说:“把饭盛给我。”甚至晚上在我睡熟的时候他会推醒我:“给我倒杯水喝。”有 时我工作晚了,回到家中,他也是理所应当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从没有想到去厨房准 备一下晚餐,久而久之,我感到不能够再忍受了。 这天我回到家中,家里家外一片黑暗,只有客厅里的落地灯亮着微弱的光,他坐在 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新闻,电视里正播演着某一家商店被打劫的新闻。巴西的社 会治安之差是居世界之首,这样的新闻每天都有,我早已见怪不怪了,看到我走进来, 他看也不看我一眼,眼睛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荧光屏:“快做些吃的东西吧,我都 饿得受不了了!” “为什么你不去做晚饭?”我黑着脸,不满地说。 “因为我是男人呀”。他理直气壮地反驳我,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个荧光屏。我也 不甘示弱:“男人和女人是平等的。”他终于很不情愿地把头转向我。大惑不解地望着 我,不停的摇头:“不,你错了,这是你们中国近几十年受共产党的教育,事实上,中 国从古到今,男女从没有平等过!”我一怒之下,“啪”地一下关掉了电视,这家伙居 然对我大谈中国历史,这让我更为恼火。你一个“大鼻子”懂得什么中国历史?充其量 只不过比其它老外在北京多吃了几顿烤鸭罢了:“我承认男女有别,但从人格上,我们 是平等的。”同他辨论,我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但是,我始终毫不退让,对他讲着我从 学校里听来的这些空洞的理论,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在这点上我绝对不能向他屈服,这 是原则问题,否则,今后的日子,帝国主义的三座大山将会重重地压在我的身上,让我 永世不得翻身。 那天晚上,我用罢工以示抗议,我猜想,他一定会乖乖地走进厨房。果然,沉默了 很久的他终于耐不住这种无声的抗议,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差 一点狂呼:我胜利了,我们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我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只听到 “咣”的一声,房门关上了,紧接着就是汽车的马达声渐渐远去。天哪,他走了!我这 才意识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他并没有向我低头。我顿时怒火满胸膛,脑子里把我所知 道的所有正义压倒邪恶的语言全想出来了,我把满肚子要讲的理论前前后后复习了无数 遍,好像是一个武装到牙齿的人将与敌人展开最后的生死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桑塔那还是没有露面,我看看墙上的时钟已经是晚上11点 了,肚子里咕咕乱叫,一阵阵饥饿感使我心慌意乱。我想去厨房做点吃的东西,又怕他 随时闯入,不想被他看到我如此立场不坚定。对,要让他知道,我们中国人是有骨气的, 不达到最后的胜利决不罢休! 客厅里静得可怕,只听到墙上的时钟滴达、滴达的声音,街上也是静悄悄的,没有 行人,没有狗叫声,更听不到我期待的汽车马达声。 我觉得好孤单,真想哭,我需要找人讲话,以摆脱这种可怕的寂静。我第一个想到 的人就是我在葡萄牙语班的韩国同学善华,可我看了看时钟,知道这个时间是不适合给 任何人去电话的。我大叫了一声我的爱犬菲菲,它顺从地跑进来,专注地望着我,等待 着我发号施令。我一把将它搂抱在怀里,泪水滴落在它的毛上,嘴里不停地说着,“菲 菲,我真蠢,来到巴西这个鬼地方,和这些怪物生活在一起,我多想有人能懂我的心 啊!”它好像听懂了一样,用舌头舔着我脸上的泪水。“菲菲,有一天,我一定带你去 中国,去北京,那里有许多朋友和亲人,还有另一个漂亮可爱的菲菲,你一定会喜欢 她。”我语无伦次地说着一些连我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的话。我环视四周,那每一件中 国古董、家具以及我自己亲手布置的一些装饰物,仿佛在瞬间变得那么陌生,这个甜蜜 的居室也一下子变得冷清,我自己编织的那些温馨的美梦一个个都好像烟消云散了,这 难道真是我所追寻已久的家吗?我一遍遍地问自己,却无法得到任何答案,此时此刻, 我第一次感到。桑塔那高我是那么遥远,让我无法捕捉到他的思想和内心。我也的的确 确意识到,自己并不真正属于这块土地,仅仅是在这里生存而已。生活在一群我难以读 懂和理解的人群中,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来自遥远东方的女孩,漂亮、性感、快乐、 独立,但是,他们是不会接受我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占怪的东方思维,我不可能期待别人 为我而改变。若想生活在这块国上,我就必须改变自己,可我能做到吗?一想到这里, 我就更加茫然了。 12点了,我的胃里在隐隐作痛,我相信他今晚不会回来了,我干嘛要折磨自己呢?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只有养精蓄锐,才能更好地同“敌人”展开斗争,我这样安慰着自 己,心里也就觉得一阵轻松,即刻冲进厨房,开始了一场锅、碗、瓢、勺进行曲。 鲜美的食物刺激着我的食欲,我贪婪地大口大口地享受着我的美味佳肴,正在我吃 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大门打开了,桑塔那笑容可掬地站在我的面前,我狼狈得一口饭险 些从嘴里喷出来,准备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演讲词全部忘得一干二净,最重要的是:我这 副尊容,显然是向恶势力低头了,他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像往常一样走过来在 我的脸上吻了一下:我才不吃这种糖衣炮弹呢,我心里暗暗嘀咕着,他在我的身边坐下, 好像慈父对待小孩一样说:“好了,别耍小孩子脾气了,也别太任性。我认真想了你说 的话,觉得有一定的道理,我们的结合不同于其它家庭,存在着两种不同文化、观念和 习惯的差异,所以,我们双方都应该做些让步和牺牲,你说呢?”看着他那副真挚的面 孔,我的脸上也露出胜利者的微笑,我们第一场中巴之战终于宣告结束, 书 路 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