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盘小葱拌豆腐,一盘辣椒肉丝,一碗粉条土豆,一小锅青菜豆腐鸭血汤,再 加上半只淋着麻油的卤鸭子,桌子上一片青红白绿、姹紫嫣红的。这实际上是她们 好多天来第一次开洋荤了。两个孩子过节一样兴奋着,一会儿就扒完了一碗饭,又 去厨房里添了。阿美自己不怎么动筷子,只是一个劲往孙志强碗里夹菜,堆得孙志 强的碗里鼓起了一个小山包。阿美说:“小孙,你单身汉一个,今后要是懒得煮饭 的话,就到我这儿吃,很方便的呀,只是添一双筷子嘛。”阿美越客气,孙志强就 越拘谨。他端着饭碗,等阿美又要夹菜的时候,赶紧转过身去,护着自己的碗,嘴 里嘟囔着:“够了,够了,真的吃不了了。”吃完了一碗,阿美递给大英一个眼色。 大英心领神会,一把从孙志强手上抢过饭碗,又去厨房给他添了饭。孙志强连忙跟 过去:“我真的吃不下了——好,好,我再吃一点,一点就行了。”这顿饭香是香, 味道好是好,但吃得有点紧张了,简直成了一场阿美投篮、小孙防守的篮球赛了。 吃完饭,大英洗碗,小英收拾,阿美就给孙志强泡了一杯浓浓的绿茶。孙志强 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热热的,香香的,刚刚吃过饭有点油腻的嘴巴和胃口,立 刻有了春风抚动的感觉。他从心里感到这一家三个女人对自己的那份殷勤了。要说 自己从前也没少来师傅家,但那时,阿美给自己的感觉还是个既贤惠又有点腼腆的 师母,又因为她的漂亮,实际上他也没敢怎么仔细打量她。而大英小英呢,就是两 个小萝卜头。可是,今天,他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们。她们是那么的热情,热情得有 点陌生了。 又喝了一口茶。阿美已经坐到缝纫机前车衣服了。她边车边说:“小孙,你今 后要做衣服的话,就把布料拿过来,我替你做。” 孙志强一边答应着,一边无所事事地四下看看,这一看,就看到一个男人熟悉 的眼睛。他在看着自己,目光从墙上一个带黑框的相架里透过来,冰凉如水的。那 是师傅的眼睛。孙志强的心里猛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寡妇门前是非多。”有点冷, 有点硬的声音。他忍不住扫了一眼阿美——这是他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她。她白 净的肤色,秀气的瓜子脸,一双湖水似的迷迷蒙蒙的大眼睛,眉毛像画上去的一样, 睫毛长长密密的像个草帘子,嘴巴是往里微微地收着的,要不是她的眼角、额头上 有几条明显的皱纹,要不是她脸上的皮肤显得松弛一点,她确实跟月历牌上的那些 标准美女不相上下了。寡妇,这么美丽、巧手的女人怎么会是个寡妇呢? 可是,她 就是个——寡妇,新寡妇。想到此,孙志强茶也不喝了,他放下茶杯,站起身告辞。 阿美连忙起身,却见孙志强朝自己摆摆手,大踏步地出了门。阿美望着他那高大的 背影,心里泛起了一点猜疑:好好的,他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吧? 不会是因为我车衣 服,他觉得怠慢了自己吧? 我拜托他的那件事情,他不会忘记吧? 过了几天,阿美 正拿着尺子、粉笔,在一块布料上画着裁剪线。她见光线陡然一暗,门口立着一个 高大的身影。定神一看,是孙志强。这真有点喜出望外了。她赶紧把他让进房间, 还拿着茶杯要给他冲茶。孙志强挡住了她。他说自己是开车路过这里的,一会儿就 走人,还说上次托他打听的事情,已经向赵书记打听过了,赵书记既没有答应也没 有反对,只是让阿美抽空到单位里去一趟,有什么想法具体和他谈。 “是吗? 赵书记真的让我找他去呀? 小孙,那你帮我参谋参谋,这事有没有可 能呢? ”阿美的眼睛里闪动着惊喜的亮光。 “这——说不准。不过,据我了解,赵书记这人还挺好的,别看他样子蛮严肃 的,但心肠软,我们单位里那些女职工,有什么事情到他面前哭哭啼啼地弄一番, 一般总能解决问题的。我们背后都说,在我们运输公司啊,那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不过,你这件事情是大事,我看,可能还要多跑几次的。到时候,我们都帮你说说 好话,你自己呢,就多准备几条手绢吧。”孙志强说着,仰着头哈哈大笑起来。这 一笑,既有那种成熟男人的潇洒和爽朗,又带着一种男孩子般的顽皮和天真,一屋 子的光线好像都给他煽动起来了,有无数的光的蝴蝶扑的一声飞起来。 孙志强一到家里,家里就明显小了,挤了,热了。他一个人就占了好大的一个 空间。阿美觉得他的身上好像带着一种侵略性的东西,霸道,光明,温暖,不容分 说的。可是,从前他来家的时候,怎么没有注意到这些呢? 下午一上班,阿美就坐 在赵书记的办公室里了。赵书记见到她,并不意外。他还是一见面就爽快地说: “小美同志,你家里遇到什么困难了吧? 我早就说过,你有事就可以找单位的。你 说吧。” 赵书记的目光像锥子一样地锥过来,阿美显得有点不自在了。她本来还想绕一 点弯子的,但听他这么一问,就只好把自己的困难和要求直接提了出来。说得虽有 些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的,但意思都在那里了。 赵书记一边听,一边用眼神鼓励阿美把话说完,然后他自己说了一段话,意思 是阿美既不会开车,又没有什么专长,还是个女同志,解决工作问题一时比较难办, 不过公司还可以想想其他的办法——他还没有说完呢,阿美的眼圈就红了,然后泪 水就溢了出来。她掏出手绢,这么一掏,想起孙志强说过的话来,本来很实在的难 受,自己突然感觉到有点装模作样了。不过也好,这模样一装,哭泣就夸张起来, 有点声泪俱下的效果。赵书记明显有点尴尬,一个劲儿劝她:“你别哭,别哭呀, 我也没说不行啊,我们再想想办法嘛。” 阿美好不容易停住了哭泣,她抬起头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比葵花向着太 阳似的巴巴地看着赵书记。她的腮上还挂着一滴泪,长长的睫毛也像沾了露水一样。 还有她的眉毛,嘴巴,脸,手,身上的气息。一个令人吃惊的女人啊。那一刻,赵 书记的心像被一把刀子划过去一样,痛,快,还有一种无名的东西。他妈的,这个 老沈真是没有福气啊,居然把这么漂亮的女人一个人撂在世上了。不过,这小子也 真算有福气啊,这个女人最好的东西不都让他这个粗人给享受过了? 他哪里配得上 她呀? 怎么偏偏就有了这样的“桃花运”呢? 这么一想,他浑身一阵燥热,搞不清 楚是怨恨还是同情,他看着她,眼睛里冒出了热切的火光。 他劝她不要哭了,说这是桩很大的事情啊,他一个人办不了的,要跟其他几个 领导沟通一下的。 他亲切地拍着阿美放在桌上的手,让她过几天再来找他。阿美知道,这件事情 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定下来的,她把眼泪收住,擦干了,说了几句拜托、谢谢的话, 转身告辞。赵书记在门口紧紧地握住了阿美的手,他右手握着,左手还在阿美的手 上拍了几下,目光炯炯地说:“啊,小美同志,你不要着急啊,再等等,再等等。” 赵书记眼睛里突然进出的那种奇特的光芒,让阿美有点陌生又有点惶惑。那是 一种险情的暗示,还是一种希望的预兆? 那是一个药引子,还是一个火星子? 真是 一片让人迷糊的云雾啊。阿美有一种预感,一种将要发生什么事情的预感。会是什 么事情呢? 她不愿意往下想,也不敢想。人有点糊里糊涂地回到家。缝纫机的踏板 像蜜蜂那样嗡嗡地唱起来,吵得阿美的心像午后一只寂静的秋千,空空地荡着。 这日子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当晚,就做了一个梦。惊心动魄的,却又是欲 仙欲死的。看不清脸的男人,等看清了,却不是老沈,而是孙志强。这简直无法无 天,匪夷所思了。 一头大汗地惊醒过来,四周一片漆黑,听得见心脏跳动的声音了,下身也是刀 山火海一样。阿美羞得用被子捂住脸,无地自容了。天地良心,她并没有动什么歪 念头呀,可是,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全是这些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的东西。 她将叉着的腿收回来,可是一夹,又有蠢蠢的欲念,忍不住的。阿美的脸在发烧, 心却是冷的。在这一热一冷中,她还是流下了几行清泪。再也睡不着了。头脑清醒 得像拿冰水浸过一样,这半生的事都像月亮那样地升起来,升在她寂寞、清寒的夜 空里,照得她的记忆冰山似的一片透亮。四周是黑寂的,无边,漫长,凄冷,她一 个人孤零零地挨着,一寸一寸地挨着,可是要挨到天色放白,还得挨多久呀? 为什 么人家总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呢? 从前没想明白,现在总算明白了,那“恩”也 许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男欢女爱,也许,那“恩”就是枕头旁的一种依靠、温暖和 踏实啊,是那种可以抓得住、靠得住的实实在在的东西啊。从前哪里知道珍惜! 哪 里懂得这“恩”! 只有等做了——寡妇,一个寡妇,在夜半醒来的那种透彻的冰凉 中,才真正懂得了。这就是一个寡妇的真正含义了。 第二天一早,阿美觉得自己的头痛得厉害,有点像患了感冒似的。她硬撑着起 了床,将昨晚剩下的米饭,添上水,煮了一锅稀饭,将大英小英喊起床。两个女孩 一阵忙活,照往常一样地上学去了。家里只剩下阿美一个人。头痛得越发厉害了, 她只得爬到床上靠了一会儿。迷糊之际,就听得外屋有人在高声地叫着自己。 是粮店的朱阿姨,还带着一个极有风韵的女人。朱阿姨很骄傲地把那个女人介 绍给阿美,说那是她的亲妹妹,在市黄梅戏剧团当演员的。“她就是朱香兰呀,你 应该听过这个名字的。” 阿美是听过这个名字。那也算剧团的名角了,不过是唱老旦的,比不上那些青 衣、花旦、小旦来得红,在小城算个二流的明星吧。阿美曾经在剧场看过她演戏的。 当下,阿美的脸上放出光来,欣喜地说:“哎呀,你这个大明星怎么看得上我这个 小店呢? ” 朱香兰人挺随和的,并没有什么明星的架子,她笑着说:“早就听我姐姐说你 手巧,衣服做得比买的还好了。这不,人家从上海给我买了两块料子,这种质地这 种颜色的,做件普通的上衣吧,不合适,你帮我看看,做什么好? ” 、朱香兰 的声音珠圆玉润的,还带着一点妩媚的戏腔,引得阿美一番由衷的赞叹。朱香兰反 过来又将阿美夸了一番,说没想到这小街还藏着这么个大美人,比我们剧团里那些 女主角还要漂亮呢,一边说一边拉着阿美的手搓来揉去的。朱阿姨见自己的妹妹跟 阿美特别亲近,也高兴,凑上去,说她们两个真是英雄惜英雄,美人爱美人啊。 三个女人说笑着,又将朱香兰带来的那两块华丽光鲜的布料,在条桌上摊开来, 像研究作战地图似的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最后阿美拍板道:“这两块布料都太艳 了,质地又滑,做一般的衣服就俗了,也可惜了。我给你做中式的外套吧,这种淡 一点的做单层的,小立领,花一点的就做夹层的,大翻领。在滚边上、盘扣上,我 都给你做不一样的处理,保证好看。” 朱香兰一听,搂着阿美的脖子叫道:“阿美,你真是服装大师哟,你这么一说, 我心里就有了底呀,好,你看着办吧,一切都听你的。” 阿美对朱香兰的热情还不太习惯,有点害羞。 她想,这唱戏的就是跟一般人不同哦,感情这么外露,动作这么夸张的。不过, 她从朱香兰的眼神里,看出了她对自己的真心喜爱。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个刚刚见 面的女人也有好感。她找出软尺在朱香兰的身上绕来绕去地量尺寸。朱香兰伸开手 臂给她量,嘴巴闲不住:“阿美,你说,你怎么长的? 你这种样子,这种手艺,叫 我们女人看了都喜欢得不行,如果让那些臭男人看了,还不把他们的眼珠子都馋下 来呀。——不行,不行,我太喜欢你了,我要跟你认个姐妹。” 朱阿姨笑着对阿美说:“我这个妹妹就喜欢长得漂亮的人,男人女人她都喜欢, 幸亏她是个女的,要是男人的话,肯定是个花痴。” 朱香兰笑得前仰后合的:“知吾者,吾姐也。 我要是男人,保证天天醉卧花丛中,做鬼也风流。” 阿美从来没见过朱香兰这种性格的人,她觉得朱香兰好比是一把黄李子当中夹 杂的那一束红樱桃,让人有说不出来的欣喜和新鲜的感觉,当下高兴地要做姐姐。 朱香兰说:“你不能占我的便宜,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 两人一问年龄,倒是朱香兰比阿美还要大一岁。阿美目瞪口呆了:“还是你们 做演员的会保养啊,你怎么显得这么年轻呢? ” 朱香兰兴奋得跳起来,拍着手道:“我说吧,还是我大,那我就做姐姐了,你 今后就叫我朱姐吧。” 朱阿姨在一旁插话道:“阿美一直叫我朱阿姨,现在你又让她喊你朱姐,这都 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辈分呀? ” 朱香兰把眉毛一挑:“那我不管,我就要认这个又漂亮又手巧的好妹妹。”说 着,还在阿美的脸上摸了一把。 送走了朱家两姐妹,阿美的心情好了很多,头痛也轻了不少。她想着凭空而降 的这个朱姐,自个笑出声来。这世上竞有这么好玩的人,开朗的人。对比之下,人 家像房梁上跳着的花喜鹊,自己则像在地上趴着的黑母鸡。是的,老沈是走了,可 是他并没有把日子带走啊,这日子还在她身边,要她自己一分一秒地好好去过啊。 她环顾了一下自己的小裁缝店。屋子里挂着已经做好、等着人取走的几件成衣,裁 衣的长板上还放着几块未剪裁的布料,缝纫机上正摊着一块碎花的半成品,地上散 落着野花般缤纷的碎布头,满眼花花绿绿的,多么晃眼的色彩啊。阿美还是第一次 感到,自己小小的裁缝店,原来就像个又漂亮又可爱的万花筒。 一只戴着皮套的半导体收音机,从抽屉里给她翻找了出来。她擦了擦上面的灰 尘,拉开天线,调了调,正好传来邓丽君软绵绵的歌声: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阿美不自觉地也跟着收音机轻轻地哼了出来。 中午,因为赶着做衣服,来不及做饭,阿美就下了一锅面条,和大英小英就着 一瓶豆瓣酱吃了。 正吃着,对面矮矮胖胖的苏大姐拿着一包东西进来了。见她们母女三人吃着面, 桌上只一瓶酱,就笑着打趣:“阿美,你们光吃面,不吃菜,这日子过得也太节省 了吧? ”阿美就不好意思地放下碗,站起身来:“中午一顿嘛,随便将就着,有面 吃就不错了。苏大姐,你找我有什么事吧? ” “瞧你说的,没事就不能来串串门吗? ——这样的,我在香港的大舅联系上了, 他前几天还回家了一趟,给我妈带了不少礼物,还给我妈送了一台进口的大彩电呢。 他也给我们每家都带了一点东西。喏,我挑了几件时装过来,给你做做样子,你那 么手巧的人,看看肯定就会做了。这两双丝袜,是我送给大英小英的,就是看着你 这一对女儿喜欢嘛,哈哈哈哈,送一个给我做女儿吧? ” 阿美连忙拿手在围裙上擦了几下,接过苏大姐手上的东西,说着感激的话。苏 大姐看着大英小英这对姐妹,笑容像波浪一样在胖胖的脸上漾着,眼睛眯成了一对 弯弯的豆荚:“唉,我就喜欢女孩子嘛,又懂事又乖巧,也好打扮,偏偏我们家是 三个光头,每一个都能上房揭瓦的,阿美,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