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总的来说,我对自己想要的东西,想达到的目的,都是比较明确的。比如出国 读书,也是深思熟虑后才决定的。我个人认为:青年的时候,可以学一点儒家,积 极进取;中年的时候,就学一点道家,能进能退;老年的时候,要学一点佛家,四 大皆空。 以后我是打算回去的。我这个人有时候爱讲些大道理,所以我一说以后要回国, 就容易被归类与定论。我不喜欢这样,关键在于,我这人不想强调什么,更不想被 别人归类和定论。我想回国完全出自一种自我的愿望与需求,并不想把这事说得太 富有理念了。 —杨一 1 房东一家亲 春节晚会结束,大家如鸟兽散,杨一最后一个回到家。 她住在一户美国人家里。这里的地点不好,在美国买房子讲究三点:一是LOCA TION(区位),二是LOCATION,三还是LOCATION。 房东的家由于位置不好,房间很难出租。正因为这样,房租便宜,杨一图的也 就是这个,住在这里有些日子了。 房东是一个四十岁不到的单亲妈妈,带着一个八岁的男童和一个六岁的女童。 房东自认是个SINOPHILE(中国迷)。杨一刚搬进来的第一天,她指着客厅里一 堆的摆设对杨一说:“我喜爱中国的东西。”又指着一个日本木偶说,“可不可爱? 中国女孩子都这么可爱。”再问杨一许多中国问题:“中国遗弃女婴现象到底多严 重?”“中国除汉族和藏族,还有别的民族,真的吗?” 房东对中国所有的认知都来自好莱坞,与气功、乒乓球、小脚、辫子、长城、 大熊猫、人权、性无能、吃狗肉等交汇在一起,感觉神秘,而且许多美国人也只愿 意这种远距离地想象中国。 房东对中国所有的感受还来自唐人街。其实杨一到了旧金山的唐人街,也觉得 是在“考古”。偶尔去一次,竟然在大街上看见吹吹打打的出殡队伍,那里比中国 还中国。他们说着她不懂的广东话,脸上的神情更是她不懂的古老。所以对房东他 们,杨一完全可以理解。 杨一不理解的是美国人并不为这种对中国的无知害羞。 她上小学的时候,班上一个女同学谈起某届美国总统,杨一问,他是谁呀?女 同学讥笑道,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当时杨一很窘,是呀,一个泱泱大国的前总统, 她怎么可以不知道?显然,美国的孩子不会有这种窘迫。这才是真正的差异。 房东家里有两间空房,租出去也是一笔收人,楼上的一间租给了杨一,楼下的 那间大些带卫生间,一直租不出去。 直到最近有一个叫哲平的日本学生住进来,房东才了了一桩心事。刚把草坪上 一直支着的那块“ROOMFORRENT(房间出租)”广告牌收回来,杨一又提出下个月要 搬走,房东一边急匆匆地将“ROOMFORRENT”的广告牌支出去,一边对杨一说:“如 果你认识的人有想租房间的,请告诉我。”一副的持家不易。杨一想,我自己都要 搬出去,到哪儿给你找人啊? 房东不富裕,杨一知道,可是以她的收入应该过得比他们的现状好。如果像中 国人那样精打细算地会过日子,即使是拿救济金的美国人,也会过得比普通中国老 百姓好。 杨一把今天聚餐带回来的剩菜剩饭放进冰箱里,明天又可吃一顿。他们家的厨 房像厅堂,房东自己不太煮,更不喜欢房客煮,杨一空有一身厨艺,平时只能外出 四处觅食,汉堡王、麦当劳,吃得不要吃了,周末到男友处打牙祭。 日本男生哲平拿着一打的信件进来,抽出一封给杨一:“你的信。” 哲平是日本大学生,短期就读于附近的社区大学ESL,只学英语,也只学半年。 由于刚来,非常喜欢与人说话,第一句一定是“我的英语不好,请原谅”。日本青 年爱赶新潮,头发没有黑的,好像全部的日本青年都染过头发了,穿着很霹雳。哲 平的裤子吊在胯部,裤裆开到了膝盖。裤裆开在裤裆的,已经过时了,甚至不能叫 裤子。哲平的身材本来就不好,下身短,这么一穿,越发滑稽了。 第一次见面,杨一对哲平的印象就不好。那是他刚搬进来时,哲平极有礼貌地 向杨一鞠躬,杨一向哲平点了个头,见哲平的手臂有疤痕,问:“你的手臂怎么了?” “我在日本的时候,练剑时被对方砍到的。”哲平担心杨一听不明白,就侧着 手掌往下狠狠地划了一道,且喝道:“CUT(砍)!” 杨一表情立时不自然,不快的历史画面涌上,隔着年代与地域仍触目惊心。杨 一去过日本。在美国的中国人,新老移民,虽不认为自己是美国人,但对美国有不 同程度的好感和认同。杨一访日期间,几乎找不到一个在日本的中国人,会把日本 看作自己的国家。 哲平刚到美国没有车,有时请杨一带他去购物。哲平一进市场就会一个词“CH EAP(便宜)”。这个“CHEAP”,那个也“CHEAP”,哲平英语不行,只会这个词, 可是杨一不知,心里嘀咕。哲平什么都买,装满了杨一的小车,这让杨一很受刺激, 以后不再带他购物了。 “谢谢。”杨一道,拿着信就往楼上跑,不与哲平多说。 “我有一样东西给你看。”哲平叫住她。他努力地表达着,表达不过来,就拉 着她到外面去。外面停着一部崭新的TOYOTA,而且就停在杨一的小破车前面。哲平 新买的,就在今天,一次性的现金交易。 “我有车了,不用再麻烦你了。谢谢你的帮助。为了感谢你,我想请你吃饭。” “不用了。我劝你小心点。这里治安不太好,有一个人车子坏在这里,他下车 修理,动了一个车轮。这时来了另一个人,取另一个车轮。车主说,你为什么动我 的车子?那个人说,你动一个,我动一个。说完搬着车轮就走了。”杨一笑笑, “顺便告诉你,我快搬家了。”“什么?你要搬走了?为什么?是因为这里位置不 好吗?” “我和我的朋友要自己出来住,比较方便。”杨一住在人家家里图的是便宜, 现在手头宽裕了,当然要搬走。 杨一刚回到自己房间,房东的小女孩后脚也进来了。她常来找杨一玩,出入自 由。 杨一要搬走了,这次就直说了:“我很欢迎你到我的房间来玩,你进来时,可 以先敲一下门,然后,我会帮你开门的。” “没关系,”她很自豪地回答,“我自己能行。” 这让杨一没了法子。她实在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六岁,大大的蓝眼睛, 长长密密的眼睫毛,翘翘的鼻子,弯弯鬈鬈的头发,就像杨一小时候抱过的洋娃娃。 天舒见过杨一家的洋娃娃,说,她最好别长大了。西方小朋友真是可爱,不过 长大了,就不那么可爱了。 “我有三个男朋友。”小姑娘说。 “天啊,三个。” “噢,我知道,”她耸耸肩,摊了一下手,表情甚至有点得意,“多了一些。 一个是他喜欢我,一个是我喜欢他,还有一个是我们互相喜欢。” “你怎么处理得过来?” 洋娃娃有点苦恼地说:“我有时也不知道怎么处理。” “你这么小,就这么喜欢自寻烦恼,你这辈子完了。” “那么你呢?” “我,我一个也没有,你帮我介绍一个怎么样?”杨一逗她。 洋娃娃想了会儿,说:“他们对你来说,太矮了。你对他们来说,太老了。” 杨一笑岔了气。 这时房东在外面叫:“睡觉的时间到了。”洋娃娃一摇一晃地走掉了。她突然 羡慕起外国小朋友,他们自由自在地成长,不像中国孩子那样“身负重任”。 房东男孩子已经上小学了,从来没有听房东问过他:“功课做了吗?”而她小 时候要想有片刻的轻松,父母第一句话就是:“功课做了吗?”她说:“做了。” 又问:“复习了吗?”“复习了。”再问:“那你预习了吗?”“也预习了。” “复习”、“预习”,房东孩子听了一定会笑。然而父母还要百般刁难:“那 你不会再找点课外题来做做!” 2 来美国收牙齿 洋娃娃走后,杨一开始看信,家信当然不会谈什么了不起的事,若真有什么事, 父母反而不会让杨一知道,自己扛着。 末了是“想你”,这是惯例。 最后是母亲的落款:名字、时间、地点。 再之后则是父亲的“阅”字。 通常是母亲写信,写完给父亲,父亲批一个“阅”字,母亲才去投邮。很具有 杨家特色。杨一看完信,立刻给天舒打了个电话,游说天舒星期一看房子。 “星期一,不要迟到了,我们准时去看房子。” “知道了。”就在天舒快挂电话的一刻,突然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地叫道, “等一下,等一下,听你这么讲,好像已成定局。我什么时候同意搬家了?” 杨一笑得蹲在地上:“哈哈。好,好,看看房子总是无妨吧。再说,我们可以 从以下三点分析搬家的利与弊……” 杨一虽然说话略有停顿,天舒却没有来得及阻止她的一番“分析”:“第一点, 当然是经济上的考量,你现在一个月付四百二十元,占有二分之一的房间,三分之 一的公共场地;如果我们合租一个公寓,你付差不多的房租,却拥有了一个自己的 房间,和二分之一的公共场地。第二点,是方便上的比较,你现在住宿舍是方便, 但我们保证可以租到一个十分钟路程到学校的公寓,所以方便上是一样的。第三点……” 杨一的习惯用语就是“从以下几个方面分析”。天舒听个开头,心清已经沉重 起来了,现在非得打断她了:“好了,好了,你又开始来劲了。第三点,是从助人 为乐的角度出发,杨一要租公寓,一个人租不起,得找一个人来分摊,这个人是谁 呢?当然就是我了。” 杨一笑得倒在床上:“那你星期一就是去了?对了,大森要搬家了,我们可以 去看看他和苏锐的公寓。” 天舒本来想说“不”,听了“苏锐”二字,完全没了不去的理由,“好吧”脱 口而出。挂了电话,她又得操心到时穿什么衣服了。 星期一早上起来,杨一打扮得很职业,穿上套装,在脖子上系了个丝绸领结, 今天有一个PRESENTATION(报告会)。这时发现门缝里塞进来一个信封,打开,里 面有一颗牙齿和一张卡片:TO:THETOOTHFAIRY(牙齿仙女) 这是我最后一颗牙齿,但你还是可以到我们家来,因为我的妹妹还有一口牙齿 要掉。对了,我的牙齿是在吃早餐的时候掉的。你今天晚上在我的床头放上钱以后, 我就不再需要从你那儿来的钱了,牙齿仙女。 爱,刚刚掉牙的FRANK杨一笑笑,下楼,在厨房里看见房东的两个小朋友。他们 一见到杨一,就叫:“早上好,牙齿仙女。” “早上好,刚刚掉牙的FRANK,将要掉牙的LILY。” 杨一说。 哥哥对杨一露出他的牙窝:“看到没有,刚刚掉的。” 杨一看了一下,点点头:“你的牙齿全掉完了,那你就是一个大孩子了。” 哥哥有点自豪地说:“对,现在我是一个BOY(男孩),而我妹妹还是一个BAB Y(婴儿)。” 妹妹噘着嘴巴说:“我不是BABY。我马上也要掉牙齿了。是这样子吧?牙齿仙 女。” “是的。”杨一笑,又问,“你们怎么知道我是牙齿仙女?” “我想是的。你从中国来,我想你一定刚刚收完中国孩子的牙齿,来美国收牙 齿的。”哥哥说。 杨一想,她什么时候变成神话中那个穿着粉色裙子、有一对小翅膀、专门收购 小朋友牙齿的仙女了? “难道你不是吗?”妹妹问。 “我是。”杨一说,“对了,我也告诉你们,我要搬走了。” “我知道。”哥哥点点头。 “噢,你知道?你妈妈告诉你的?” “不,我猜到了。”哥哥胸有成竹地说,“我的牙齿已经掉完了,你可以到别 人家里去收牙齿了。” “正是如此!”杨一说。 “那等我掉牙的时候,你要记得再来嗅。”妹妹说。 杨一点点头:“我会的。” 打开哪里都有药,美国人厨房里的层层架子上都是一瓶又~瓶的维生素药丸。 房东每天早上抓一把药丸往口里倒,把药当饭吃。杨一拧开瓶子,往嘴里塞了一颗 维生素E,不由得想起那天在春节晚会上的洋相,管他的,就当做歪打正着好了。 匆匆上了车子,车子却发动不起来,急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快快地跑回去给男 友打电话,ERIC不在。不在也好,他们现在处于冷战,求了他,倒像是她杨一理亏 了似的。 这时,日本男生哲平过来说:“我可以送你去学校。” 杨一也只能这样了。 哲平送她到了学校,又问需不需要接她回家。杨一说不用,到了学校,她可以 找到人送她回家。 哲平要走了,杨一挡住他,哲平停下,摇下车窗:“怎么了?” 杨一说:“我只是想感谢你。”心想,只要他不在她面前大手一挥“CUT”,他 还是一个挺可爱的大学生。 3 三个美国教授 杨一学的是传播,中国人很少,她也就比较显眼。 第一节课上传播历史,授课者是威廉先生。 美国每年评选出来的全国优秀教师,基本上都是最能把学生逗笑的老师。威廉 讲话,极富有肢体语言,学生们称他是“最有趣的人”。每学期的第一个星期,他 的班匕总是人满为患,除了真正注了册的学生,四周坐的站的都是想加课的人。有 同学形容他上课的场面:“从来没有多余的椅子,当然周末除外。”有同学形容他 上课的质量:“你会笑得嘴巴没有闭上的时候。”他上课时得知杨一是中国人,就 说:“我们有三个孩子,本来想要第四个的,后来听说,世界上每四个人当中就有 一个是中国人,所以我太太和我认为我们已经完成历史使命了。” 杨一曾听到一位女同学说,做他的太太或者小孩,那就不需要看金凯瑞的电影 了。每学期初,校园里流传的“教师档案”小册子,威廉永远是五个星的那一个。 第二节课布朗教授一进来,就说了一句“SHIT(大便)”。 杨一这学期选修了黑人妇女学研究,美国大专院校近年来开设了越来越多的 “非主流”文化课程,民族文化、妇女文化、东方文化,五花八门,强调美国社会 多元化。对此,也有人表示担心,担心以基督教为主的美国主流文化受到冲击,国 家缺乏凝聚力。而大多数人对此仍表示乐观,由于国家的富足与强大,对边缘文化 有一种自信的接纳。 布朗先生是哈佛的博士,长得五大三粗,红红的脸膛,像是一个屠宰从业人员, 稀少的头发留成一条小辫子,用超市里系一把把葱的蓝色皮筋系着,这很让杨一受 不了,一看见他的小尾巴,就联想起她每星期必买的葱,便宜的时候,一把十美分。 他永远地大大咧咧,满不在乎,课讲得很好,言近旨远,只是太随便了。有一 次他背痒了,就立在黑板前蹭了两下,讲话更是随便,动不动就是一个“SHIT”, 写错了板书,他说一个“SHIT”,讲错了话,他更要错上加错地来一个“SHIT”, 毫无知识分子的温文尔雅。 今天,布朗很气愤地说:“下次我再见到比尔。盖茨,我打算把他干掉。”原 来他老兄昨晚准备了一夜的“POWERPOINT”,因为突然间电脑故障,今天上课无法 应用。 课上了一半,就只能“放羊”了。得到一片雀跃声,一个同学嬉笑着说:“教 授,您永远不知道我有多爱您。” 布朗教授笑笑,对起身向门口走的同学们说:“等一下,我再说一句话。学生 是惟一愿意上当的顾客,我提早放你们走,其实是一种欺骗你们的缺斤短两行为。” “我们不介意的。”有学生立刻回答。 他的话音刚落,进来了一位学生。他刚刚来上课。同学、老师见了他,哄堂大 笑:“我们下课了,你才来。你错过了太多。” 刚进来的同学慌张地问:“我错过了什么?” 布朗教授做了个眼神:“你错过了考试。这是我们的最后一节课,除了你外, 所有的同学都得了A。” 美国学生上课迟到、早退极为平常。杨一从不缺勤,而且准点上下课。她常想 的是按她的奖学金平均除下来,一节课就要上百美金,冲着这个价值,她没有理由 放任自己。既然是学生,自然应该上学。他们,太随便了。要是在国内,先生早火 了。美国先生对学生早退迟到真是太宽容了。有一次,课上到一半,一位同学就大 摇大摆地从先生身边走向门口,先生只是耸耸肩说:“等他走了,我们就谈考试题 目。” 大家都笑了,该同学也笑了,但仍然走了。先生又说:“他不留下,可以提高 你们的平均分。” 提前下了课,离下一节课还有很长的时间,杨一就到学校书店去。书店布置得 琳琅满目,除了卖书还卖笔、卖衣服。今年比较流行的学校套头衫是这样的:一个 小女孩坐在两个小男孩的中间,她左边的小男孩穿着S大学字样的套头衫,右边的穿 T大学的套头衫,小姑娘亲吻了左边S大学的男孩子,下面有一句话:“她选择对了。” 下一节课的伊萨克斯教授也在书店里。伊萨克斯教授,陈旧而严肃,面部表情 像块黑板,很是权威。而他讲了惟一一句关于权威的话就是:“别太相信权威,他 也靠裤子遮羞。”即便这样,出自他口的这句话,也有了权威的分量。 他仿佛不喜欢所有的学生。开学初,杨一想加选他的课,到他的办公室找他, 只见一个穿着牛仔裤的男人,躺在桌子下面修电脑,杨一问:“伊萨克斯教授在吗?” “你找那个老家伙有事吗?”那人在下面冒出声音。 “我想找他加课。” “上课已经这么久了,你能赶上吗?” 杨一心想,这个工人挺多事的,很傲气地说:“我没有赶不上的课。” 那人从桌子下面探出个头来:“那个老家伙可不喜欢别人缺课。” 杨一有点不快地说:“既然那个老家伙不在,我走了。” “年轻的女士,如果你还想要那个老家伙的签字,就等一下,等他把手腾出来。” 那人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冲她笑笑,“我就是伊萨克斯教授。” 说着接过杨一手上的加课表,签了字,还给她,又回到桌子下面修电脑。 杨一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谢谢,还有对不起,刚才我……” “不用对不起。” 后来到了他的班上,杨一又成了惟一没有买到课本的学生。那天课堂上,教授 提问,杨一说她还没有课本。教授看了她一眼。杨一又解释,她去过书店几次,他 们告诉她没货了,现在正在进书,下个星期再来。教授听了她的解释,转过脸来问 全班同学,除了她之外,还有没有人没有书?全班无一人举手。教授对杨一说,为 什么大家都可以买到书,就你不行?杨一当时就哑了,可买不到书又不是她的错。 此后,这成了杨一的心病,认为教授对她有成见。 现在杨一在书店里看见教授,就走近他:“伊萨克斯教授,你好!” “你好。”先生的眼睛从镜片里跳出来,说完,又跳了回去看自己的书。 杨一想了想,还是开了口:“伊萨克斯教授,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你是不 是对我不满意?是我的成绩还是我的表现?” 先生反而奇怪地打量着她,合上书本:“对不起,我的教授生涯也许比你的年 纪两倍还长。如果你想成为TBACHERSPET(老师的小红人),选STEWART博士的课, 他还没有拿到终身教授的职位。” “不,我的意思不是要做老师的小红人。” “那么,你做的没有任何不妥或者过分的。我的建议是:不要担心我,担心你 自己。” 说完,又看自己的书。 杨一倒吸了一口气。杨一发现美国人不太记仇,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 到了班上,杨一发现同学个个衣冠楚楚。今天有PRESENTATION,大家都很注意 自己的仪表,杨一觉得好像进了一家大公司。 杨一的报告排在最后,她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听了前面同学的发言,信心越发 地强了。等到她做完报告,从众人的目光中,她知道她又是一个A。 现在轮到大家提问,一个美国同学问了个有一点意思的问题,杨一答了。一个 分不出国籍的女生问了一个好笑的问题,杨一谈的是土星的事情,她问的是火星的 问题。杨一很有耐心地回答了她。 “你在中国是做什么的?”最后轮到伊萨克斯教授提问,却是个风马牛不相及 的问题。 “记者,先生。” “在中国做记者,可以说你想说的话吗?” “可以,只要我愿意。先生。” “你喜欢你的老板吗?” “我不需要喜欢他,但是他喜欢我能尊敬他。而你是位美国老板,需要我们喜 欢你,对吗,先生?” 教授和同学们都笑了。 “你如何看待中国的新闻自由?” “需要改进,先生。这是毫无疑义的。” “你对中国新闻什么最不满?” “出口转内销。” 伊萨克斯教授和同学们的脸上露出疑惑。 “中国太优待你们外国记者了。不少重要消息都让外国媒体先报道,我们只能 从你们手上再进口。” 教室里一片笑声。 “你如何看待美国的新闻自由?” “需要改进,先生。这也是毫无疑义的。” “你对美国新闻什么最不满?” “篮球大于地球。” 杨一见教授有点愕然,笑着说:“美国大多数媒体的重要消息往往是篮球比赛, 而世界各国尤其是亚洲、非洲、南美洲的消息很少,仿佛地球在美国变得很小,甚 至不见了。” 伊萨克斯教授笑着点点头,说:“很好!杨小姐。 198O年我第一次去中国,1990年我第二次去中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很想再 到中国看看。我对你们这一代在中国改革开放以后出生、成长起来的青年很好奇, 我不知道你们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国家,又是如何看待世界,所以多问了几句。哦, 你这次得了A。” 杨一蛮高兴的,内心感谢伊萨克斯教授,好像不仅因为得了A。 同学们则一片哗然,有个同学大叫:“哦,上帝啊,早知如此,你就把我出生 在中国好了。” 大家笑得更欢了。他又接着说:“对,就出生在杨一家对面。” “你为什么是个中国人?”有个美国学生突然问。 杨—一愣。 “我的意思是你的英语这么好,有头脑有见解,对美国中国的事情都清楚,你 怎么会是中国人呢?” 杨一笑笑:“你怎么会是美国人呢?” 这位同学是有备而来的:“我以美国为自豪。美国不是天堂,但美国是离天堂 最近的地方。”他说这话时,没有狂妄,只有他对这片土地的热爱。 下课,几个女生过来,说她今天很漂亮,尤其是那条丝绸带子。杨—一口一个 谢谢,当场将丝巾解下亮给诸位,告诉她们这东西在中国就值一两个美金,你们应 该去中国做这个生意。 4 中美教育差异 杨一与天舒约看房子的时间是十二点,现在还有半个多小时。 要经过一个很大的广场才到医学院大楼,广场上永远是无休无止的音乐会、竞 选、联欢等活动。现在,黑人同学又在广场上欢歌劲舞,动作、音乐、眼色是那样 的浪那样的荡。黑妹们扎着类似新疆姑娘的无数小辫子,穿着露肚脐的小背心;黑 哥们露着文身的胳膊,裤子夸张的肥大,裤裆到了膝盖,露出半条内裤,他们大概 不知道穿裤裆到胯裆的裤子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很典型的GHETTOSTYLE(黑人装扮)。 台上也有别的肤色,黄的、白的、黑的、不黑不白的、黑里带白的,人种色彩远远 不止黄白黑三种;服饰发型多样到一言难尽。生气盎然的年轻人不知疲倦地叫着跳 着。 表演者在台上跳,观众和行人在台下扭。 杨一看了几分钟,头就昏了。 广场的四周一家连一家的小摊位,卖首饰、衣服、图画……什么都有,信用卡 公司的人大声地呛喝:“填一张表格,送一份免费的礼物。”杨一的信用卡已经多 不胜数,只是冲着免费礼物,又填了张表。这时,后面有人叫她,不需要回头,就 知道是ERIC。 “你有时间吗?”ERIC穿着书店里卖的那种带有S大学字样的套头衫,棒球帽反 戴,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和你说一些事情。” “说吧。哦,对了,免得我忘了,我的车子坏了,晚上麻烦你把我送回家。轮 到你说了。”“是这样的。”ERIC似乎想选择一下词汇,又找不到合适的,只好直 截说了,“我觉得我们应该暂时分开。” “你要和我分手吗?”杨一皱着眉头。 “不,我只是想,暂时分开一下,这对我们两个都有好处。我想考虑一下,我 不想做任何的决定。” “你已经做了决定。”杨一说完,就生气地走了。 ERIC叫她,她也不理,径直前行。ERIC不叫了,她反而停住,回头叫住他: “你知道什么吗?我还是需要你晚上把我送回家。” 从这一点看,她更接近一个美国人。常听人说:留学哪个国家,就会有哪个国 家的性格。这话是有一定道理的。 ERIC笑笑:“当然,我们还是朋友。” 杨一开了个玩笑:“等你把我送回家后,我们就不是朋友了。” 同一时间,天舒正骑着单车,从实验室往教室走,经过校报箱子,她抽了一份, 胡乱地看了几眼,接着赶路。今天的校报有一篇文章说美国学生的作弊现象比十年 前高出一倍,由此叹惜美国世风日下。 天舒长叹:美国学生还是诚实。 其实美国学生作弊的很少,她也见过美国同学作弊——就是用手挂搓额头眼睛 趁机膘到邻座——完全处于作弊的初级阶段,毫无技巧可言。从这种作弊方式看得 出,美国同学还是老实。 国内的作弊现象严重多了,与之相比,可以说进入了高级阶段。任何事物都是 这样,吃一堑长一智。天舒大言不惭地说,她要是作弊,绝对让老师、同学神不知 鬼不觉。只是她功课好,不需要作弊,而且他们考试没有什么可作弊的地方。 说到在美国读书,杨一觉得,中国的教育是基础性的模式,美国是思维性的模 式。她受到很好的训练。而天舒觉得,从中国到美国,最大的不一样就是,以前用 中文读,现在改用英文了。别的,说真的,差不多。老师上课教育学生的话都大同 小异,在国内时同学的BP机响了,老师说话会带刺,在美国也一样。连说的话都差 不多,只是改用英语说,你以为你是SOMEBODY(人物),其实你NOBODY(什么也不 是)。 天舒到了教室,气氛一片紧张。先生讲评刚刚结束的期中考情况,最高分多少, 最低分多少,平均分多少。听者不用提心吊胆,先生绝不会点出最低分者的名字。 先生的一双小眼睛在镜片后面转了一圈又一圈,滑稽得很:“第三题答对的占 百分之十。这个比率,跟我出这道题时所估计的完全一样。”先生说完诡谲地笑笑, 满是算计人的快乐。 “第四道……” 先生刚提出这题,底下的同学发出一阵嘘声,那是考倒一片的一题。考完,天 舒和几个同学交流过,对答案无十成的把握。 先生对学生的反应戏谑一笑:“这道题全班只有一个人做对了。” 那会是我吗?天舒心里问。 “先生指着自己的鼻头说道:“这个人就是我啦。” 底下“哗”地笑开了,天舒也自我解嘲地笑笑。 下课前先生又布置了作业,第六章两题,第七章一题,第八章……说到后来, 他也忘了布置了几题,反问学生:“一共几题?” 学生以抗议的语气回答:“许多题。” 先生笑笑:“你们不会回答数字吗?我问几题,你们应该回答‘三题’或者 ‘四题’,什么叫‘许多题’?你们不用吓唬我,我知道就七题,下星期交。” “您应该知道我们刚刚考完试,我们得轻松一下,先生。” “好吧,那把最后一题去掉吧。” “先生,不如把最后三题都去掉。” “你们是巴不得一题也不做的。” 接着,先生叫一个名字,发一份卷子,半掩着将考卷递到同学手中,不让别人 看见分数、天舒想,这就是人权呀。 不像国内,把同学们的分数按次序公布于众,让小小年纪的人们就活得痛不欲 生。美国学生并不把分数看得太重,一般不彼此打听。 天舒不是最高分,却也是一个见得人的分数。到了研究所后,分数并不是那么 重要的了。TIM过来问:“大舒,你考得如何?” 天舒回了一句话,概括出了她十六年来在国内苦读下的不易与小心眼、她说: “你呢?你先说。” TIM不是在中国长大,他不会回答“我先问你的,你得先说”。他坦然地说: “B+。”‘天舒有点高兴地说:“我是人。” 这时,她邻座的韩国同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这个班上,天舒没有讲过话的 同班同学高达百分之七十。不仅她如此,这里人人如此。刚来时,她还跟杨一开玩 笑:“怎么也没个班长管管大家?也没个组织什么的。”杨一说:“在国外,最好 的是没人管你了,最糟的也是没人管你了。” 天舒没有与这位韩国同学说过话,只是通过他的名字、外貌和口音猜想出他的 国籍。天舒低声问他:“怎么了?” “我没有考好,考了个最低分。” “没有关系的,只是期中考,期末考考好就是了。” 韩国同学说了一句:“我给我的民族丢脸了。” 天舒一愣,她若是没考好,最多想到我给自己丢脸了,给父母丢脸了。韩国同 学一开口就是给民族丢脸了,她觉得韩国真是个伟大的民族,有如此强烈的民族凝 聚力。也觉得自己没劲儿,太没劲了,与善良的TIM玩这种“你先说”的把戏。 天舒到了大楼的大厅,看见已经在等她的杨一。杨一的性子很急,她不迟到, 最恨别人不守时,等上五分钟,便暴跳起来:“我等你很久了,你怎么这么没有时 间观念的!” 她自己偶尔迟到了,却是可以原谅的:“人总是会出状况的嘛。”当然她这一 套,只能用在男生和对她宽容的女生身上。 天舒相反,温吞型的,不紧不慢。她们也奇怪,她们两个怎么会是好朋友?杨 一对天舒说,跟你在一起,急死了。你动作这么慢,对我简直就像慢性自杀。天舒 对杨一说,跟你在一起,累死了,就像生活在急行军里。 “来了。”杨一说。 “你今天很漂亮呀。” “今天有PRESENTATION,”杨一理了理她的领结,“我自己漂亮也就罢了,今 天我还给我们伟大的祖国拉了几笔丝绸进出口贸易,你说如果人人像我这样,中国 不早就富强了?”天舒笑:“等了一会儿吧?” 杨一并没有否定她等了一会儿,只是说:“没有关系。” 脸上笑笑的。 大舒心里想,完了,这次非得搬家了。因为杨一只有在她有求于人且尚未达到 目的的那一小段时间里,才会如此温柔。 坐拥书城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