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生日对我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那天来了几个人,大家随便吃了顿饭,切了个 蛋糕,唱了首生日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推悴。 这差不多也就是我的感觉了。可当我见到苏锐,又…… ——陈天舒一、哪点让他不满意开学后不久就是天舒的生日。生日前一天,母 亲半夜三更打了个电话来说生日快乐。 天舒睡意万分地说:“妈,现在几点啊?我正在做梦呢。” 母亲忍不住笑,说:“要知道二十二年前,你也是这个时候来折腾你妈的。” 天舒问家里情况,母亲说一切如常,只是你二姨要住院开刀。她不想让阿晴知 道。 当然,天舒知道了,也等于阿晴知道了。天舒从小就这么没出息。再说这种事 情她能不告诉表姐吗? 生日那天到场的人并不多。这是杨一安排的,人少好说话。 杨一和天舒在厨房里准备,雅惠也来帮忙。厨房里很快散发出菜香和女生笑声, 生趣盎然。杨一大快:“今天是我大显身手的日子。我一定要好好做几道菜,包你 们满意。” 雅惠刚从台湾过完暑假回来,带了一些台湾特产给她们。杨一很惭愧,她回大 陆并没有给雅惠带什么,不得不承认台湾女孩子比她们更加注重礼节。 杨一把天舒拉到一边,说:“我不是给你带了份礼物吗,你先让出来,送给雅 惠,免得人家觉得我们没有礼貌。” “随便。”天舒心神不定,根本没有把杨一的话上心。 她等待着苏锐,究竟是盼望还是害怕,她也不清楚。 杨一善解人意地说:“天舒,大方一些。RELAX (放轻松)。” 天舒点头“嗯”了一声。杨一的“RELAX ”有典故。 那时她还住在上个房东家。一次和房东一家逛MALL,房东家的小男孩突然不见 了,四处寻找,发现他趴在商店橱窗上看着里面的模特,目不转睛,痴情忘我。他 妈妈摇摇头,过去一把抱下他,就说了这句:“RELAX ,她们不是真的。”此时在 杨一眼里,天舒就像房东家的小男孩。 “你要不要去换一下衣服,收拾收拾?”杨一说。 “不用了,不用了。换什么衣服,又不是相亲。”天舒言不由衷地说。 “在分手的男朋友面前,也要漂漂亮亮的。”以杨一的七巧玲珑心,自然知道 天舒的心事,她聪颖地有步骤地引导慌乱中的天舒。 天舒进了卫生间,看着镜中的自己,前几天长的青春痘全没了,这么光洁青春 的脸庞,有哪一点让他不满意的呀。 她十分自爱地双手交叉环肩,她是多么好的一个人。自己都为自己不平。她开 始梳头换衣服,每一步都是矜持与慎重。 女为悦己者容。没有悦己者,她为谁而容?想到这儿,她叹了口气,但仍是进 行着,只是显得艰涩。她无论如何不愿意就这样去见他。 这时,门铃响了,天舒心里“噔”地一下,就飞了出来,飞得太急,被客厅拐 角的椅子磕着。 杨一已经抢先一步开了门,是大淼。大淼、杨一见天舒弯着腰揉着膝盖,明白 了她的窘与痛。大淼说得有些直:“很抱歉,让你受伤了。可惜我是曹大淼。” 天舒说:“哪里。”好在她仍皱着眉揉膝盖,脸上的苦相叫人分不清是腿引起 的,还是心引起的。 杨一捅了一下大淼,意思是少说这些。大森改口说:“你看起来很好。” 杨一说:“谢谢。” 大淼看着杨一,说:“我不是说你。我是指寿星。”显然在嘲笑杨一自作多情。 杨一知道大淼又在和她抬杠,冷冷地说:“你蹭饭倒是蛮积极的。” 大淼说:“我来帮忙的。”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杨一,你怎么老跟我过不去。我上辈子到底欠了你多少钱没还?说吧。” “你们不要一见面就斗嘴,你说一句,他还两句,要闹动乱吗?”天舒立刻息 事宁人。 大淼刚从国内回来。这次回国,他去内蒙古大草原玩了一趟。杨一和天舒喜滋 滋地听他讲见闻,说:“我们送走的是一只青蛙,怎么回来了一个王子?” 门铃又响了。大森看着天舒,立刻稳定民心:“是小马和邝老师。刚才我来的 时候,见到他们俩了。” 杨一就说:“那我去开门吧。” 小马来了,带着一脸昼夜颠倒的倦容。回归到单身汉时代,当然是有饭必蹭的。 天舒心甘情愿退居二线,真受不了他们都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怎么样了,小马?” “还活着。”小马苦笑,“原以为可以脱离你们这个单身组织,唉,现在又回 来了。” “我看你比前些日子好多了,至少脸上有了血气。”天舒说完,也觉得“血气” 两字用得不妙,便住口了。 “我还回光返照呢。”小马笑笑,像是并不在意。 关于MARY的传说颇多。有人说她跟了有钱人,甚至指名道姓说她跟了那个奔驰 车主。立刻有人说,这是不可能的,美国人又不是傻瓜,人家可能会和她睡觉,娶 她就太戏剧化了。 有人说她跟了中餐馆老板,甚至吃饭时遇见过。立刻有人说,不可能,这种女 孩子怎么甘心跟着中餐馆老板呢?此话一出,又有人立刻说,别搞得看不起中餐馆 老板的样子,中餐馆老板肯娶她,算她走运。 “不知道她跟谁了。她老说和我没有办法交流。如果跟了老美,更不知怎么交 流了。”小马觉得当着这些比他年轻一大截的人说他离婚的老婆,像是不妥。 可现在的年轻人哪里有他想象的天真,大家只是一笑置之。 大淼问:“你担心她跟了人家……受欺负?” “我担心她欺负人家。” 大家笑得更起劲了。 “上海人最坏。以前我们在国内读大学的时候,去食堂晚了,那些上海人宁愿 饿肚子,也不吃剩菜剩饭。”杨一想抹去小马心中的不平。 “我看到一份征婚启事,最后一行是:上海人免。” 等大家同仇敌汽地批判一通,小马问:“你们在说谁呀?谁是上海人呀?” 大家望着他:“MARY是……” “谁说她是上海人了。她住在上海而已。” “哦,白批判了。”大淼颇为扫兴地说。 “就是,你早说呀。害得我们白说了这么多不利于安定团结的话。”杨一嬉皮 笑脸地补充。 二、你根本就不知道“你们动手帮忙,快开始了。”杨一招呼着,大家七手八 脚地搬椅子、摆餐具。 突然,所有的人,大淼、杨一、王永辉和小马停下手上的活,头一起扭向天舒 ——因为门铃响了。天舒被所有的镜头包围着,她扫过这些眼睛,若有若无地笑笑: “真有意思,怎么都看着我呢?莫名其妙。” “好像有人来了,”杨一说,“我想是……是……” 天舒说:“是有人来了,门又不在我脸上。” 杨一见状,便说:“那还是我去开门吧。” 天舒知道一定是苏锐。是她躲着苏锐,不是苏锐躲着她。可当苏锐进来,她就 先发制人:“噢,苏锐,你好。好久不见。”让自己在气势上占点上风。 苏锐看上去有些累,嘴唇干燥,他也说:“你好。好久不见。” 一方简单地问候了几句,对方也随便地敷衍了几句,之后两人没有多说,实在 没有什么可说。 大家也不多说话,像是找不到话题一样,只是盯着天舒,仿佛这种尴尬的场面 是天舒一手造成的。天舒觉得她冤枉得很。 杨一悄悄地捅了一下大淼,要他活跃气氛。大淼像是黔驴技穷,支支吾吾,竟 然说:“大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杨一瞪了他一眼,招呼大家坐下来:“坐,坐。天舒。苏锐你们两个进厨房拿 菜。” 天舒先进厨房,苏锐很自然晚走两步,跟在后面。进了厨房,天舒趁极短的独 处时间,松了口气,分析自己的心情,是希望见到他,还是不想见到他?分析的结 果,她就是没有出息地想见到他,只是一见到他,她又觉得还是不见为好。天舒拿 了一盘菜,又递了一盘给苏锐,只是不和他说话,也不看他。苏锐张了张嘴,没有 说出什么,也就作罢。 不小心,四目相视,天舒慌张地垂下眼帘,觉得在这几平米大的厨房,实在尴 尬。于是两人同时想退出厨房,在窄小的门口,同时的退让,同时的前行。天舒说: “我先走。”一个大步跨出去,苏锐跟在后面。 到了饭桌,杨一他们刻意只留下两个相挨的位子。天舒放下手上的菜,并不马 上坐下,苏锐也跟着放下手上的菜,在后面小声说:“坐吧。”这话让她听得不舒 服,一想这是我家,就坐下了。苏锐也跟着坐下。那一刻起,天舒做了个决定,摆 出主人翁的姿态,大方有礼。她心里是明白的,只是行动跟不上,而且无论怎么强 制自己,也无法做到。她的,表情好像苦大仇深的农民怒视苏锐这个老地主,恨不 能打他\一拳。 “我妈来了,在我姐家,过几天会来我这儿。”大淼说,“等我家人来了,你 们到我那里去,还有邝老师要回国了。到时候,我们再聚聚。” 接着男生们就对中美大小事项大放厥词,神情激昂,情绪慷慨。 “不要在一起就谈论国家大事。我们教授有一次跟我说,你们中国人爱谈政治, 无论台湾来的,香港来的,还是大陆来的,你们在一起就谈政治。我问他,那你们 美国人在一起谈什么?他说就谈谈昨天的球赛什么的。”杨一说。 “这就是爱国啊。个个都像周总理一样忧国忧民。你说哪一个国家的留学生像 我们这样子。”小马哈哈一笑。男人们聊起他们的话题,都是这么一副德行。 天舒见大家聊得起劲,吃得也起劲,尤其苏锐,有说有笑,心里愈发赌气—— 分手后,他还过得这么好。 杨一看在眼里,说:“好了,今天是天舒生日,不要让她感觉是在国会里度过 的。我们开始切蛋糕,唱生日歌了。” 蛋糕摆好,两支蜡烛歪歪扭扭地插着,前面的二十支省掉了。天舒笑笑:“没 人以为我两岁吧?” “没有。我们以为你三十二。”苏锐笑。 天舒不笑,就是告诉他她不喜欢他的笑话,可没人理会她,照笑不误。苏锐的 玩笑仿佛不是说给天舒一人听。有人笑,他便与民同乐。 “祝你生肾快乐……”大家唱着,有高有低,有起有落,可是全没有在调上。 天舒说:“天啊,明年你们要练一下,再来唱。” 小马说:“再怎么练,也是这个水平了。” 大淼说:“听过这句名言吗:如果除了会唱歌的鸟儿,别的鸟儿都不唱,树林 会寂寞的。” “许愿。”杨一说。 天舒低头许了愿。 大淼问:“愿望是什么?” “变成二十三岁呐。”天舒说。 她这么一句玩笑,使得刚才还在为国家大事操劳的男人们,一时间觉得“壮志 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大淼叹道:“唉,说得好。我怎么就不知道。” 天舒切蛋糕,放人小盘子,递到他们手上,切到苏锐的那一块,她切好就放在 桌面。苏锐却不伸手过来拿,天舒只好给他递过去。 大家吃过蛋糕,很自觉地先走。 苏锐吃过蛋糕,很自觉地后走。 只剩下苏锐、杨一、天舒三个人,苏锐帮忙端盘子回厨房,走近天舒:“天舒, 我想单独和你说一句……” 天舒不等他说完,就说:“我不要听。” 苏锐看着天舒,还是说:“想单独和你说句生B 快乐。” 天舒自讨了没趣,她想掩饰什么,于是说:“那我也不想听。”却更加欲盖弥 彰。 苏锐看出来了,又说:“你近来还好吧?” “当然不如你好了。” “是吗?”苏锐问。他绝对不认为他过得比她好。林希哭哭啼啼要和好,真的 在一起,她表现得若即若离,他到底算什么?辛辛苦苦跑上去又算是怎么回事?他 给了她最后的通牒:“林希,这里有两张机票,答案只有一个。如果你的答案和我 的答案是相同的话,我们明天会坐上同一班飞到旧金山的飞机。”现在答案是很清 楚的了。 想到这儿,苏锐说:“我和林希又分手了。” “关我什么事。” “是呀,是不关你的事。我只是告诉你。” 杨一进厨房:“你们两个的对话,越听越像无聊的老夫老妻。” 天舒说:“你是说我老了?” 天舒的迁拙使苏锐、杨一“扑味”笑出来,实在是忍不住。 “笑什么?”天舒竟有些恼。 杨一就说:“你们谈,我……我出去一下,有点事。” “好,那就麻烦你出去一下。”苏锐说。 “杨一,不要走。”天舒说,突然一副很懂事的样子对苏锐说:“有没有搞错 呀?这是杨一的家啊,你叫她晚上去哪里?” 杨一不说话,出去不是,不出去也不是。 苏锐说:“我知道你的感受,因为我……” “不要说你知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一直在想你,越想越生气。” “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个暑假我是怎么过的。” “我很抱歉,你一直都是那么的快乐,我却没有办法让你保持这种快乐,我真 的很抱歉。你的这种快乐非常吸引我。” “为什么对我说这样的话,你知道我正在努力地忘掉你,为什么说这种让我心 动的话?我的快乐是自己的,不是拿来吸引人的。”天舒苦笑,“如果你有一丝体 贴我的心情,就不可能那么草率地决定事情。” 苏锐说:“你要我说什么?我告诉你我后悔去西雅图。你会好受些吗?” “是不是她又蹬了你,你才这么说的?”天舒说完,有点后悔,觉得大伤人, 可这种时候不想道歉,就避开他的眼睛,低着头。 苏锐直直地看了一会儿天舒,然后说:“我走了。” 他从她身边擦过,走了。 “擦身而过”的感觉就是这样吧。她想。 三、不见不散老地方杨一洗漱完毕,见天舒仍在沙发上发呆:“怎么了?又在 想什么?” “人为什么要恋爱要结婚?”天舒在黑暗里发问。 杨一连忙开灯:“天啊,这些问题我十二岁就开始不问了,你都二十二了,还 在想这些?我打算带你去看一下心理医生。” “我是比较不开窍的人吧?我向来就是这么迂。” “又是关于苏锐吧?” “他看起来很好。” “这不是你所希望的?” “是我所希望的。”天舒想想,又说,“我想,我只是不希望他这么快就这么 好罢了。” “想苏锐又不和他说话,我真懒得理你。” “哪里有。” “好了,”杨一瞥了一眼,戳穿她的谎言,“你要我直说吗?你光换衣服就换 了三十分钟。” “夸张。我……最多二十分钟吧。而且我还要想事情。” 杨一偷偷地笑了:“那又为什么不理他?” “因为我害怕,害怕单独与他见面。” “以前有一首很流行的歌,唱‘将爱情当做战斗来进行’。” “跟你聊天,一点作用都不起。”天舒把自己的身子缩在沙发里。 “大谢谢了。”杨一还是说。杨一这个人逗乐就在这里。 “你这么懂,自己的问题怎么样了?” “我刚刚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男孩子,我要上网聊天了。” 杨一看出天舒眼神异样,又说,“我们只是聊天的朋友,再说我也不会傻傻地 告诉他我的个人资料。” “小心啊。” “放心吧。我办事你放心。” “我是叫那个男的小心,不要被你骗了。”天舒笑。 杨一顺势打了天舒的背部一下,说:“什么话!说回你,我给你想个法子。” 杨一动作很快地拿来了笔和纸,在纸上画了两个大方格子,一格写上“与苏锐 分手理由”,另一格写上“与苏锐和好理由”,交给天舒:“喏,你就这样填上, 然后看看哪边写得多,就决定哪边。这是很隐私的噢,我就不参与了。希望明天你 会有答案。” “杨一,你歪门邪道真多。” “我的智慧全浪费在你身上了。” 杨一进房间上同了。每天晚上十点以前,她一定结束所有的事务,洗完澡,脸 和手都抹上一层护肤霜,躲在床上看书。她觉得只有在与智者交谈中,才能发挥她 的理智。她常说这是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光。现在她将看书改成上网了。 天舒还坐在厅里。天舒很奇怪,现在像她这个年纪的人,没有受过任何苦难, 怎么个个谈起爱情、讲起人生,都像是离过两次婚似的满腹心酸,感慨良多。像杨 一,她也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雨,谈起人生爱情,都可写一本《恋爱大全》了。天 舒真的一本正经地填起了表格。“与苏锐分手理由”,她拿起笔,想都不用想,哗 哗地写道:“对我不好。” 写到这句,天舒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圆圈,后面加了好几个惊叹号,以示她的不 平,之后又接着写:“感情不专一,朝三暮四,做事犹犹豫豫、拖泥带水,不体贴, 没有毕业,没有工作,没有经济基础,没有绿卡……”天舒一鼓作气写了他十几项 不是、停笔,想自己竟对他如此的不满意,真好。 写完了“与苏锐分手理由”,又写“与苏锐和好理由”。 思前想后,只在大大的方格内写下两个字:“爱他。”写完后,倒吸了一口气, 觉得触目惊心。她怎么会变得这么没出息,像那些满街乱走、花枝招展。没有头脑 的女子一样。这是真正让天舒难过的所在。 将纸揉成一团,随便一扔,昏昏地睡了。 第二天早上,杨一醒来,天舒已经去学校了。杨一慵懒地到厨房拿点吃的,坐 在沙发上,见一团纸在茶几脚下,好奇地捡起来看,正是天舒的表格。杨一看后, 也倒吸了口气,将它整平,收进自己的房间。 再说此时,天舒已经在实验室开始工作。TIM 走来,很不高兴地说:“听说昨 天是你的生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天舒想想也是,她实在不够朋友,有麻烦找TIM ,昨天晚上过生日就把他给忘 了,尴尬地笑着。 “至少我可以向你道一声生日快乐,送你一个小礼物什么的。” 天舒笑:“现在送礼物还来得及。” “等下一次吧。” “那也行。”天舒也是够无赖的。 “让我猜一下……昨天晚上苏锐去了。” 天舒轻轻点点头。 “我就知道。难怪你把我给忘了。” “不要这么说。不是这么回事的。” “那你们到底怎么样了?” 天舒说了一句“NOTHING (没什么)”,转身工作。 “NOTHING ?”TIM 重复道,“不会吧。应该是SOMETHING (有什么)吧?” 天舒想,那张表格上的“爱他”就是属于“SOMETHING ”的范畴吧。 “你们应该好好地沟通。”TIM 耸耸肩,又说,“以我的立场,不愿意对你说 这些,但我不得不。你们两个需要谈话。” “怎么谈呢?” TIM 笑笑:“用中文谈。我想对你们来说,用中文谈比用英文谈方便。” 天舒不是没有知觉,TIM 是一个好人,无论在中国还是在美国,都已经很少有 像他这样执着的,从某种角度看,她与TIM 更接近。有一个女生很喜欢TIM ,该女 生说天舒是个洋娃娃,TIM 点头说是。该女生又说,可是你要知道,当你KISS一个 洋娃娃时,她是不会回亲你的。 天舒觉得那个女生说得对。除了苏锐,没有人可以让人这样六神无主,却是抵 不住的甜蜜思念,哪怕受到伤害。 她决定打个电话给苏锐。交流一下,谈判一下,理论一下。 每按一个号码,都带着一阵心跳,好不容易按完了七个数字,又立刻挂下,因 为她得想好说辞。站在窗前深呼吸,像是长跑完一般。这时电话响了,天舒奇怪, 刚挂下,就有电话进来?她握住话筒,小心地“HELLO ”了一声。那边略有迟疑地 问:“是天舒吗?” 天舒应了一声。 那人立刻说:“我是苏锐,我用‘69’拨回刚才错过的电话,是你打电话给我 吧。” 天舒心虚得像做贼当场被捉,闪烁其词。 这时苏锐却说了让天舒有点面子的话:“我很想打电话给你,可怕你不接。我 觉得自己回头找你,没有脸面,所以……” “哦……” “我想你。”苏锐低低地说了句。 天舒握住话筒,泣不成声,她不争气得像一条落网的小尾巴鱼。她知道就因为 苏锐这么一句话,刚才想好的台词没了用武之地。他这么低低的三个字,再次轻易 地征服了她。 “苏锐,你为什么要有那么沉重的过去?” “忘记它吧。”苏锐说,“我可以重新追求你吗?” 天舒偷笑,却说:“你会陪我看电影吗?” “会的。” “你会陪我做功课吗?” “会的。” “那好吧。” “我们一起吃饭吧,我在老地方等你。” “不见不散。”这是天舒最爱对苏锐说的话。 一句“老地方”使天舒倍感亲切,挂了电话,她飞似的冲向那家小小的中餐馆。 头脑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最单纯的想法:我要见到他。 他果然在。他站在餐厅的门口,穿着他喜欢的灰颜色衬衫,天舒大叫一声“苏 锐”,飞跑过去。他站在了她的面前,她站在了他的面前,她真愿意就这样与他站 到地老天荒。 四、世界上最大的爱与此同一时间是中国的上午。阿晴陪母亲在病房里。从天 舒那儿得知母亲的事,阿晴就飞回了国。母亲开过刀,不是什么大手术,是割痔疮。 年轻的护士小姐来喂母亲吃药,母亲嫌水有些凉,护士小姐说:“可以了,不要挑 三拣四。” 阿晴听了,仍坐在椅子上,一字一顿地对护士说:“你现在去拿热水来。” 护士小姐起先不以为然,眼睛一碰上眼睛,觉得对方的眼睛喷出的是一股兵将 之气,吓得调头就跑。一会儿带着热水回来,窥视阿晴,只见她双眼望着母亲,目 光柔情似水。 护士心里嘀咕:撞见鬼了。 “我来吧。”阿晴接过热水壶,“我来喂药。” 护士再看一眼阿晴的眼睛,这次什么也没有看见。 阿晴孝顺。招弟大姨对别人对她都是这么说的,医院里的人也都夸她。母亲的 病友常常对探访的儿子说,你看看人家的女儿,专程从美国赶回来,你下班来一会 儿还不乐意。 母亲由于开刀,大便拉不出,痛得直哼哼。阿晴没有办法,戴上手套,给母亲 掏。母亲还在叫疼,阿晴说:“忍忍吧,妈。如果不是你,给一千万我也不干。” 说着,阿晴流出了眼泪。 母亲吃过药,躺下休息。阿晴趁机出去给老金打了个越洋电话,她说要晚一些 回去,公司的事他处理着。老金说没有关系,不用担心公司。之后随便地谈了一些 公司的事和家里的事,阿晴突然说:“真累。” “找些时间休息吧,或者有空出去走走。” “你养我吧。”阿晴叹了口气,“真累了,不想动了。” 电话那端传来老金的笑声:“好的。” “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阿晴闭上眼睛说话。然后互道再见,阿晴又加了一 句“想你”,只听见对方的电话“啪” 地一声已经挂了。 阿晴冲着电话筒冷笑一声,随之挂了电话。两人都像没进行那场对话。老金了 解阿晴,说说而已。 回到病房,母亲已经睡着了。 记忆中母亲少言寡语,闷闷不乐,永远穿着肥大的旧衣服,永远在抹桌子,永 远坐在缝纫机前。那天,阿晴拿着中专录取通知书回家,母亲淡淡地笑了。母亲很 高兴,带着她去吃云吞面。家里很穷,从不下馆子,母亲是真的高兴,给她叫了一 碗云吞面,静静地眯着眼睛看着她吃。她低着头狼吞虎咽,恨不能连碗也舔了。吃 完,抬头看见母亲仍是含笑注视着她——母亲竟一口也没尝到。如今的她已有足够 的钱给母亲买房子,寄大把的钞票,这些仍无法弥补她心中永远的遗憾——当年未 能与母亲分享一碗云吞面。 阿晴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病床上睡觉的母亲。她喜欢这样,她喜 欢这种不需要言语的交流。她实在不知道用言语可以与母亲交流一些什么。阿晴从 来不善于和母亲交流,不会撒娇,不会说悄悄话,尤其出国后,有太多母亲不知道 的故事。太平洋和这些日日夜夜把她与母亲越拉越远。每每打起越洋电话,母亲静 静地听着阿晴夸张了的成功喜悦,讲出的话又总是大同小异。母亲永远听不到阿晴 这些年来无奈的叹息、受伤的呻吟。 除了把女儿带出江西,母亲不曾参与阿晴生命中的任何一件大事,从读书到工 作,从出国到回国。这许多年后,母亲突然面对一个完全长大的陌生的女儿。母亲 像是对女儿一无所知,和女儿谈起一些院子里的人和事,比如这个滥交男友,那个 婚前同居,母亲说起这些,言语、目光满是鄙视。 阿晴想,我早已是如此。她已经离经叛道走得太远,事到如今,惟有一门心思 地隐瞒下去。 因此,阿晴觉得自己是孤独的,彻彻底底的孤独。不仅仅是现在,她的出生就 是意味着孤独。想想连母亲——她最爱的人,都无法沟通,她还能指望谁?外面那 些男人的爱她又如何敢指望? 此刻,母亲就躺在床上,拖鞋规矩地摆在床下。她能闻到母亲身上的气息,一 种让她心安的气息。 她想起来了,六岁那年在南昌火车站,母亲搂着她过了一夜,就是这种气息。 她想起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真想像小时那样躺在母亲怀里。她大了,羞于用这 种方式表达感情。她只是期待着下一次有给母亲端茶送水的机会。 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母亲,母亲的表情安详平和。此刻觉得母亲离她很近,没有 什么可以把她们分开。她明白了母亲对她的爱——母亲将一生最美的青春乃至生命 都双手相送给了她,世上的爱还有比这更大的吗? 几日后,母亲出院了。 她和母亲上街、逛公园,快要回美国时,她对母亲说:“妈,你成个家吧。” 母亲在择菜,听了这话,手停了片刻,又接着择,当做没听见。 她又说:“妈,你再结一次婚吧。” 母亲低缓地说:“这个年纪了,还去凑什么热闹。” “不是凑热闹,是给自己找个伴。” “只要他对你好,我会像对你一样对他。” 母亲慢慢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她这一辈子全被女儿牵着走。 临回美国前一天,上大姨家,大姨托她给天舒带点东西。 阿晴说:“天舒不错,会读书、会判断,有眼光却处世本分,蛮讨人喜欢的。” 大姨欣慰地笑笑:“天舒我放心。小性子小脾气不是没有,但大问题像离家出 走、吵架惹事,绝对不会,也不敢。” 大姨又说:“天舒我不担心,我反而比较担心你。” 与母亲相反,大姨是一个非常独立的女性,说话做事都带着这一代知识女性的 果断和大胆。大姨直截了当地问:“你现在和老金怎么样了?” 这已经不是阿晴熟悉的对话方式,哪怕是与自己很亲的人。忽然间意识到,她 这么多年来不常回来,不常与家里联系,对亲戚躲得更远,避的恐怕就是这些简单 却无从回答的问话。 大姨的语气带着长辈的威慑,她不得不答:“就那样吧。” 大姨再问:“什么时候结婚?” 阿晴内心深处的纯良让她还想,至少还想在这些关心她的人面前表现正派,她 不想连她在这世上仅存的一丝温情,也由她亲手撕去。她不知道她为了这一点纯良, 很是辛苦。 “不知道。再看吧。” “阿晴,你已经不小了。应该做一些长远打算。” 阿晴点点头。 大姨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阿晴,别闹了。” 她这些年的海外生活在一些真正成熟的人们眼里,简直就是游戏。 大姨又问,要不要去看看外婆? 阿晴去了。到了大院门口,她没有进去,只在围墙外徘徊。也许正如以前大姨 所说,她跨越母亲与外婆惊人地相似,是骨子里的相似。现在她对外婆,早年的愤 懑已经不见了,只有一种深刻的惋惜。此刻,她不想去打扰外婆,不想伤害她那颗 饱受创伤的心,不想引起她心头哪怕一丝淡淡的窘态。 这时,一个女中学生过来,问:“阿姨,你在找什么?” “我在……”阿晴想,是啊,自己已经能当人家阿姨了,“阿姨在找……阿姨 要找的东西已经永远找不到了。” 女中学生仔细地看着她,问:“你是阿晴吗?” “是……你认识我?” “我也住在这个院子里。听人谈起过你,看过你的照片,不过……你老多了。” 女中学生笑笑,进去了。 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子不经意的一句“你老多了”,就把一个女人青春永驻的奢 望彻底破灭了。真是可怕。她看着快快乐乐、活活泼泼、健健康康的小姑娘,确实 觉得自己老了。 坐拥书城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