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学问 李可包里有两份账单,一份是财政局预算股长的,一份是水利局长的。俩人也 在营盘工作过,都是几年前欠的。因俩人身份特殊,李可就尽量往后拖。 预算股长官不大,但有实权。许长宽曾说有一年年底请预算股长吃了顿饭,就 给乡里拨两万块钱。神不在大小,关键看在什么庙供着。水利局每年掌握着几千万 水利建设费,北滩承揽的淘机井工程款就是水利局下拨的。李可不想得罪这俩人, 而且营盘也用得着他们。上次汇报,李可问姜丁是否看看账单,有些情况能不能考 虑一下。姜丁没看,说甭管是谁,欠账还钱,天经地义。那天晚上,李可拿出这两 份账单,反复摆弄,想怎么也该和姜丁通通气儿,万一有什么问题,在姜丁那儿也 好交代。 李可给姜丁打电话。姜丁稍一迟疑,反问李可,这俩人怎么了? 李可意识到姜 丁装糊涂,追问,这俩人的也要? 姜丁说是呀。李可暗暗骂娘。 李可对刘老歪和李铜说,明儿啃俩硬钉子。刘老歪和李铜没理他,俩人盯着电 视,眼球都快粘上去了。店很破,当然也廉价,一天十块钱。电视不知什么地方淘 汰下来的,画面模糊,像长了老年斑。李可见俩人看得投入,问,什么呀? 也跟着 看,小品就叫讨债。刘老歪随后感叹,谁能想到啊,这世道,杨白劳当了爷爷。李 可说别管杨白劳了,咱说说明天的行动。 这俩人都不好惹,你俩琢磨点儿招数。刘老歪说这好办,写两封信贴到单位门 口,不给就往县委、政府门口贴,他们不怕丢脸,咱就一直贴。李可忙道,不妥, 搞僵不好。刘老歪冷笑,怕对你不好吧? 你说吧,我和老李听你的。李可赔着笑, 别上火,我也是给北滩考虑,你们村的淘井款就是水利局拨的,万一惹恼局长,他 反悔或拖个一年半载,不是坑了毛文启吗? 刘老歪呸地吐一口,早知道这么复杂, 我和老李说啥也不上你的贼船。李可说,钱得要,但不能伤和气。刘老歪话里带气, 这不是麻雀吃鹞子瞎想吗? 李可说,先试试。刘老歪说,你是领导,当然听你的。 看他态度吧,态度不好,就把信给他贴出来。李可笑笑,没再说别的,怕惹恼刘老 歪。越到后面账越难要,刘老歪和。 李铜的杀手锏又用不上,难免有情绪。李可也有情绪,只能压着。 第二天吃早饭,李可突然说肚子疼。李铜没听见似的,继续有滋有味地吃。刘 老歪问疼得厉害不? 李可说不厉害,估计夜里受凉了,一会儿就好。歇了一会儿, 李可的样子更痛苦了。刘老歪说我和老李去,你躺着吧。李可让俩人等一会儿,说 还是三个人去好。刘老歪说,半路上支持不住,我和老李没招架,好歹我认识财政 局大门。临出门,刘老歪又回过头,李乡长,可得歇着啊。李可别扭地笑笑,想, 刘老歪大概瞧出猫腻了。李可肚子疼不假,但不严重。除了躲开那位姓高的股长, 更怕碰见秦小雨。那天撞见秦小微已经够狼狈,再撞上秦小雨,脸就没处放了。其 实,在秦小雨面前,李可一直是真实的,只有面对秦小微,才喜欢在身上罩一层东 西。他不愿见秦小雨,是怕她把他在县城的行动抖落给秦小微——那会被秦小微剥 落得体无完肤。秦小雨常给李可打电话,要么她特别高兴,要么遇到了麻烦,情绪 低落。如果她不是秦小微的妹妹,他早去见她了。 两小时不到,刘老歪和李铜就回来了。李可盯住刘老歪,问,怎样? 刘老歪不 答,反问,好点儿没? 李可说好些了。刘老歪又问,能走了? 李可点点头,马上觉 得刘老歪要拴套子。果然,刘老歪说,那就赶紧去,他等你呢。李可问,干吗要见 我? 刘老歪说,我和老李不够资格。李可问,没说别的? 刘老歪说就这还不够? 李 可下床穿鞋。刘老歪又制止他,算了,他是什么东西,让你去就去? 又狡黠地笑笑。 李可明白刘老歪在试他,也不说破。刘老歪把鞋甩出老远,大骂姓高的股长。原来 并不是让李可去,而是让姜丁去。刘老歪猛灌一杯水,险些呛着,咳嗽几声,又骂, 要不是你说和气点儿,我就把他拎到县政府,一个小股长,架子倒不小。李可劝了 半天,刘老歪仍然气哼哼,威胁李可如果前怕狼后怕虎,他就不干了。 临近中午,有人敲门。李可没想到是秦小雨,惊得舌头都硬了。秦小雨抽抽鼻 子,连说,怎么住这种鬼地方? 真难找。李可说,你……来了? 秦小雨说,这不废 话吗? 李可不自然地笑笑,见刘老歪和李铜一脸狐疑,含混地介绍,我朋友。李铜 躺下去,刘老歪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秦小雨说,你上午不是去过财政局吗? 刘老歪恍然,目光却硬起来。李可给秦小雨使眼色,和她来到院里,问,你怎么找 到这儿了? 有事? 秦小雨说,你什么意思? 李可觉得自己话茬硬了,说,这地方你 不该来。秦小雨说,你不就装一包账条吗? 放心,不打劫你。李可怕刘老歪听见, 让她低声点儿。秦小雨扭身就走,李可怔了怔,跟在后面。 进了饭馆,李可坐下,秦小雨哈哈大笑。李可红了脸,笑啥? 秦小雨说,瞧你 呆头呆脑的样儿,整个儿一难民。李可松口气,说,不是让你吓的吗? 秦小雨说, 真的呀,瞧你这点儿胆子,在县里这么多天,也不跟我联系。李可说,不是瞎忙嘛。 秦小雨撇撇嘴。 坐了一会儿,李可心有不甘,问,你怎么找到店里的? 秦小雨说,巴掌大个县 城,能有啥秘密? 讨账队长,别大惊小怪。李可问,你都知道了? 秦小雨说,你一 举一动我都知道。李可叹口气,让你笑话了,这副乡长当得实在窝囊。秦小雨说, 讨账能捞不少油水吧? 别哭穷,又不跟你借钱。李可苦笑,还油水呢,泔水也没有。 随后简短说了自己在营盘的艰难,要账受的闲气。秦小雨说,这好办,我给你找找 关系,半年之内,肯定让你在乡政府稳稳坐着。李可苦苦一笑。秦小雨瞪他一眼, 不信? 这话先搁这儿,到时候你必须亲自谢我。李可说,谢谢,你有这份心,我就 非常感谢了。秦小雨说,没想到你这么脆弱,不过有个条件,高股长的钱甭要了。 李可叫起来,原来你是当说客的? 秦小雨说,他没让我来,我自己来的。李可说, 这是我的工作呀。秦小雨撇嘴,刚才还发牢骚,现在又谈工作了,你们乡就缺高股 长几千块钱? 没这几千块钱就饿死了? 人家不是给不起,是你们不该要,是你不该 要。别看是股长,手里握着财政大权呢,求到他头上,松松口,一两万就出来了。 李可慢慢坐直,秦小雨印证了许长宽的话。李可忙做出请教的姿态,那你说我该怎 么交差? 秦小雨说,你这么聪明,关键时候倒糊涂了? 你不要,姜丁还亲自要呀? 你不做这个人情,必定是姜丁的,一个乡镇书记绝不会为几千块钱找高股长。对乡 里损失一样,对个人区别就大了,你是送给姜丁呢,还是留给自己,还用人教你? 李可没料到秦小雨分析得这么透彻,平时打电话她好像什么都不懂呀。刘老歪说姓 高的要见姜丁,想来也是这个结果。李可心底透亮,只是有些不舒服,混这么多年, 怎么连秦小雨也赶不上了? 李可久久无言。秦小雨问,有什么感慨? 李可说,我想 想。 秦小雨说,我还能害你? 李可问,如果我不怕得罪你那位股长呢? 秦小雨说, 你不怕坐牢,杀人放火都行。 李可无奈点头,你真是个鬼精灵。 秦小雨嘴角含着几分讥诮,别跟卖了国似的,我可没逼你。 李可回到店里,刘老歪问,那丫头是你什么朋友? 李可笑笑说,普通朋友。刘 老歪说,她当说客的吧? 李可一惊,而后叹口气,她哪管得了这种事? 我给姜书记 打了电话,他让先搁搁。刘老歪盯李可好一会儿。李可强调,我必须汇报。刘老歪 骂,真他妈扯淡,咱忙活半天,还抵不住他一句话。 找水利局长,李可没敢再躲。局长姓辛,肥头大耳,可能是脸皮太厚,说话嘴 唇几乎不动。他说欠营盘钱不假,一年前就还姜丁了,语气愤愤的,这家伙肯定喝 多了。李可知他胡说,可人家就有这本事,能把假的说成真的。李可手里攥着那张 账条,犹豫一会儿,还是拿出来。辛局长端详好半天,仿佛怀疑那字是别人写上去 的,看后突然撕碎。刘老歪叫,你小子想耍赖? 就要动手。李可忙拽住他。辛局长 轻蔑地哼了哼,别急,是姜丁那小子弄错了。抓起电话就给姜丁拨过去。辛局长的 话是玩笑式的,骂娘式的,但句句显示着和姜丁非凡的关系,钱都还你了,咋不撤 条子? 想要双份? 你小子脑子进水了? …… 他打电话,李可和刘老歪、李铜就在旁边站着,傻乎乎的。后辛局长把电话递 给李可。姜丁言简意赅,辛局长的钱甭要了。 辛局长热情地把三人送出大门。刘老歪骂了一路娘。李可一言不发,当然,他 绝非平静。愤怒、羞辱、难过,自己真是太嫩了。有些账,比如辛局长、高股长之 类.姜丁肯定没打算要,就是给他也未必收,还是让李可去碰钉子。目的不在要, 而在于提醒。刚才辛局长打电话,李可总算明白过来。亏得秦小雨点拨,不然在高 股长那儿也是这个结果。李可不想骂娘,想怎么往下唱这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