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积累在钱爱娣心中多年的忧患爆炸了,《浦江日报》转载了那篇撕扯心肺的 通讯。冲击波后,她勇敢面对已长大成人的儿子于小毛,搬开压在心上那块沉重 羞涩的石碑。刚刚考入中国林业大学的儿子于小毛悲痛万分,他要认祖追宗,并 陪妈妈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桦皮屯,见到双目失明的奶奶和老眼昏花的白士良。母 子俩承诺了心中的期待,将两位无靠的老人接回了上海,留下了锁住的于家小院 和卧虎山上那三块不屈的墓碑。 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大千世界的奇闻轶事都让于、白两家尝受了。于白 氏两儿两夫眼睁睁地变成了深山野鬼,接二连三的无情的打击摧残着这位妇人硬 化的心灵。于毛子的惨死使于白氏坚强的意志彻底塌陷了,老妇人每天早晨迎着 江风,站在清冷的小院里仰视卧虎山上爷三个的墓碑;想着对岸俄罗斯弗拉斯基 米诺夫和他种下的冤魂;想着上海大都市的孙子,留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辛、 酸、苦、辣,五颜六色酿造的岁月,染白了她的头发,腐蚀了她的脊骨。雪上加 霜,急火攻心,老妇人突然双目失明变成了睁眼瞎。 瘫在炕上的白王氏目睹了白、于两家男人们的悲惨;经历了桦皮屯两位最漂 亮女人的红颜薄命;听见院外白二爷对天发生的抗争:“好人不长寿呀!”这位 无儿无女的白王氏突地双腿一蹬,带着满腔怨恨离开了厌倦的人世。 桦皮屯原本最热闹的屯东头和屯西头的两处小院,剩下了一位孤老头和一位 孤老婆,一只眼睛让两位老人搬到了一起,相依为命度残生。 上海浦东新区紧临黄浦江的一栋白色高层住宅小楼里,宽大的落地窗尽情吸 收着早霞浸在黄浦江水中折射的万道彩光。钱爱娣呆呆地遥望着云霞升起的地方。 十几年过去了,都市每夜的虹灯溢彩都抹不去她对于毛子深深的思念和对那段岁 月的刻骨铭心。她把心中那块沉重羞涩石碑的负重,转化了对儿子于小毛无限的 疼爱。儿子于小毛在她和外婆的呵护下,迅速地长大成人,小学、初中、高中一 路走来绿灯闪闪十分顺畅。孩子明天就要去北京了,到北京林业大学报到,办理 入学的注册手续,宛若一场梦幻。于小毛出落的和父亲于毛子一样的潇洒,只是 比父亲的眼神中少了许多坚毅,多了几分娇气。 一阵悦耳的音乐门铃让钱爱娣从痛苦和甜蜜的回味中醒来,是谁这么早就来 串门,这在上海习惯夜生活睡懒觉的人们可是一种不太礼貌的行为。钱爱娣内心 有了一闪的不悦,随后立即穿过客厅打开了房门。 “爱娣!”胖姑娘脸儿红扑扑的,脑门上渗着汗珠。她推门就进,连拖鞋也 没有换,端起茶几上的凉水杯,“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 “胖姑娘,什么事让你急成这个样子,别着急慢慢说。”钱爱娣她们一直延 续着知青年代的称呼。 胖姑娘从挎包里掏出了昨天的《浦江日报》,递给了钱爱娣,“你看看吧, 上面二版转载了《龙江日报》的通讯《”海东青“击毙民兵排长,兴安岭血写惊 世奇闻》,小毛这孩子,没了父亲……。” 钱爱娣手中的报纸突然沉重得就像一块密不透风的钢板,压弯了她细弱的双 腿,只觉得一股热血涌向心头,脑浆浑浊起来,眼看一团黑影逐渐晕开,便歪倒 在沙发里。 胖姑娘连忙将钱爱娣搂在怀里,轻轻掐住了她的仁中,只见她白皙的面庞纵 横着一条条的阡陌,眼角的鱼尾纹好深。片刻,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两颗浑浊 的泪珠从松弛的眼皮中滚出。 于小毛从自己的卧室里跑了出来,胖姑娘惊呆了,几年不见,简直就是于毛 子的翻版,他的眼睛映看窗外的湖蓝天色,是如水般的清澈明透。他高大的身躯, 已不再是在桦皮屯时那样的小巧,就像清晨一枝含露的梨花。 于小毛从妈妈手中接过了那张报纸,迫不及待地阅读起来。冰冷生硬的铅字 忽然变得有血有肉,有情感,它们走进了于小毛的内心世界,他似乎感觉到了这 篇骇人的通讯和自己连接在了一起。跌宕起伏的案情勾起了六岁前那点朦胧的记 忆,帮助于小毛搜索那块陌生土地上残留的影子,也许是亲情骨血相连,于小毛 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脸儿一会变红,一会变白,两行泪水也从眼圈中流淌出来。 于小毛终于看完了这篇通讯,他抬起头望着母亲和这位送来报纸的胖阿姨, 困惑中突然变得有些焦躁和愤怒:“妈妈,这是怎么回事?这位于毛子和我于小 毛是什么关系,你们快说!” 钱爱娣的泪水再次涌出,她似乎已没有了力气,她用手指了指胖阿姨,示意 让她告诉儿子这一段特殊的情缘,自己慢慢闭上了眼睛。 胖阿姨没有直接回答于小毛,她从挎包里掏出了当年于毛子留给儿子的那封 书信,还有那张翻拍的照片。 于小毛明白了,他从自己的卧室里拿出一直摆放在书架上的那条奇里付子的 鱼标本,还有那个桦皮笔筒。他把这些物证统统放在了母亲钱爱娣的眼前,儿子 高声喊叫起来:“于毛子是我的父亲,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于小毛自控能力已突破了极至,他号啕大哭起来,他一下子回忆起来了,六 岁那年寄给爸爸和奶奶的照片……。他冲进自己的卧室,拿出来一个书包,把与 自己和父亲相关的东西全都放了进去。他没有和妈妈钱爱娣打个招呼,也没有理 睬这位给自己带来分不清滋味,翻江倒海般感受的胖阿姨,他打开房门下楼去了。 钱爱娣拉住胖姑娘的手说:“不要阻拦他,让他去吧,他已不再是个孩子, 给他一些空间思考吧。” 胖姑娘搀起钱爱娣徐徐来到落地窗前,看见儿子于小毛就坐在江畔公园的长 椅上。 泪水渐渐洗去了朦胧浑浊的记忆,一个清晰的画面出现了。 那年他三岁,正是离开桦皮屯的最后一个冬天。早晨大雪漫地,于小毛突然 醒了,温暖的被窝里一下子没有了热气,他揉了揉眼睛上的嗤模糊,看了看左右, 爸爸和妈妈的被窝里空荡荡的。他喊了几声没有回应,于小毛穿上棉袄棉裤,光 脚丫儿跑到了东屋,奶奶也没有,炕上已收拾得干干净净,被褥叠的整整齐齐码 放在炕角红色的炕柜上。 于小毛趿拉上奶奶的棉拖鞋走到了小院里。好大的雪呀!孩子高兴了,他沿 着爸爸于毛子清扫的小路跑出了院外。 到处都是银装素裹,房后卧虎山上所有的树木都挂满了晶莹剔透的树挂,一 串串的,白茸茸的。房前科洛河下面的河床平坦坦的,覆盖上了一条又宽又长的 弯弯曲曲厚厚的白棉被,看起来是那样的蓬松和柔软。于小毛高兴得手舞足蹈地 连蹦带跳。一不留神,两只小脚便从宽大的拖鞋里滑了出来,踩在冰凉的积雪上。 他站不稳了,一个出溜便顺着院门的坡头滑了下去。 于小毛就像一支雪橇,箭一般冲了下去,身体一会竖着,一会又横了过来, 遇到树丛时又将身体缩成一团,变成了一个肉蛋蛋,轱辘轱辘地滚到了河边,不 见了踪影。 于小毛掉进河边一个被大雪掩埋的小坑里,坑虽然不深,一个三岁的小孩却 只露出黄茸茸的头来,孩子连蹬带爬地没有效果,哈哈的笑声变成了哇哇的哭声 :“奶奶,爸爸,妈妈”地喊叫个不停。 奶奶于白氏在屯子里换回来三斤热气腾腾的豆腐回来了;妈妈满头大汗拖着 铁锹铲雪回来了;爸爸于毛子拎着套住的两只野兔兴致勃勃地也回来了。三人不 约而同地发现了在雪坑里挣扎的宝贝于小毛。 于毛子一个箭步蹿了出去,一把将儿子从雪坑里拽了出来,钱爱娣连忙拍去 儿子身上的积雪,奶奶发现了孙子两只光溜溜的小脚丫已冻成了胡萝卜头。 于毛子连忙将儿子抱回屋里。于白氏用洗脸盆在院里装满白雪端进东屋,钱 爱娣搂住儿子的身体,于毛子捧住脸盆,奶奶把于小毛的两只失去知觉的小脚放 在雪盆里,她用双手不停地把积雪撮在孙子的两只小脚上,上下迅速地滑动,渐 渐地两只红通通的小脚丫的颜色开始变浅,有了一些温度。 于小毛这时也觉得小脚丫痒痒的,有了疼痛的感觉,便又哭了起来。 于白氏见状已知道没有了危险,如果时间再长一点,那后果就太可怕了,孙 子就会冻掉两脚。她爬上了炕头,将棉袄解开,把于小毛两只冰冷的小脚一下就 捂到她滚烫的怀里…… 于小毛从回忆中醒来,明天就要到北京林业大学报到了,悲痛解决不了任何 问题,当务之急要赶快给孤零零的奶奶写封信,把他和妈妈钱爱娣刚刚照的彩色 照片邮去,等到暑假就去桦皮屯看望她老人家。 钱爱娣闭上的眼睛后面,永远不会忘记她目送于毛子寻子未果离开上海北站 的那一幕。她偷偷站在站台检票口的一侧,毛毛的细雨打湿了头发,碎碎的小雪 花和圆圆的泪花交织在一起。昨天晚上,她把儿子几年来所有的情感都压缩在那 短短四十六个汉字中,短信没有一点情感的流露,机械冰冷。她把两枚戒指放在 胸口,把内心所有要说的都渗透在这金灿灿的光辉里,直到胖姑娘赶到北站,她 才把它们放进信袋里,交给了这位忠心耿耿的伙伴。 于毛子贴着车窗的脸和挥动的双手,她都看见了,直至列车的最后一节车厢 驶出站台,钱爱娣才走进避身的检票亭。绿色的长龙变成了黑灰色,变成了一条 细线,变成了模糊的小黑点…… 她更不会忘记那个正月十五的寒夜,桦皮屯灯火辉煌,漫山遍野高低错落的 各式红灯一齐点燃。红色的光辉映红了半个天际。全屯所有的男女老少都涌到了 黑龙江堤上,每家每户都拎提着各自灯火,大家自觉地排成一行,开始一年一度 的“放灯”活动。 这也是每年的“违规”活动,“放灯”违反了边境管理规定,苏联边防军年 年会晤照会,对桦皮屯边民的风俗提出抗议,并曾抓住过几位越境“放灯”的乡 亲。中国边防每年也都加以劝阻,无奈民俗历史悠久,法不责众。每到正月十五, 桦皮屯的领导人就把三营一连的连长指导员请到屯中,一顿烧酒灌得迷迷糊糊, 掀倒在老百姓的热炕头上。那些执勤的战士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乡亲们不 越过江上的主航道的边界线。 钱爱娣这些上海知青哪里见过这般热闹非凡的阵势,于毛子告诉她们,这是 老辈们传下的规矩,劳作了一年的他们,感谢江里的黑龙王给老百姓的恩赐,让 人们享受了又一个丰收年。正月十五的灯节便举行“放灯”祭拜。那时候穷呀, 人们就用柴油或野猪油拌上锯沫子,放在铁锹里制成灯火,一家一锹,点燃后十 米一个,一直往江中摆放,一堆堆的灯火烤化了江面上的积雪,火映在水中十分 壮观。 现在富裕了,于毛子又发明了土制冰灯。有的家还特意到瑷珲买了纸灯或纱 灯,谁家的灯放得最远,就昭示着谁家来年的一帆风顺。知青们高兴极了,他们 帮助乡亲们争先恐后地摆放着,一条火龙越长越大,飞快地向江北延伸。 钱爱娣和胖姑娘嬉戏追打,她们不知不觉地越过了江中的边界线。 苏联瞭望塔上,江岸的地堡里突然射出十几道白色的光线,相互交叉左右摆 动,探照灯的巨大光柱锁定了“放灯”的女知青。苏联边防军巡逻的摩托雪橇在 光柱的指挥下,围住了钱爱娣和胖姑娘,就在苏联军人跳下雪橇抓人的那一刹那, 于毛子已飞快来到两位女知青的身后边,他一手抓住一个,用尽全身的力量往后 一拽,钱爱娣和胖姑娘也像两架雪橇一般,滑回了中心线中国的一边。 于毛子被两位苏联边防军人擒到了雪橇上,随着一声马达的轰鸣,摩托雪橇 驶向了江北。所有“放灯”的桦皮屯的村民们都跑了过来,白二爷命令大家谁也 不许越过边界线。 马达声由近到远,忽然声音又渐渐大了起来,大家借着探照灯的光亮,那辆 载着于毛子的摩托雪橇又驶了回来。雪橇在中线的苏联一侧来了一个急转弯停下 了,两位苏联军人把于毛子推了下来。 白二爷赶快把于毛子扶了起来,招呼众乡亲回到了中国的江堤上。 钱爱娣领着知青们把于毛子围到了中央,大家七嘴八舌问他们的民兵排长: “怎么回事?苏联边防军把你抓走了,为什么又送了回来?” 于毛子抖起了机灵:“俺被老毛子抓到了江北的岸边,一位军官模样的人用 手电照了俺一下,便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顿俄语,不知为什么?那两个当兵的又把 俺送了回来。” “那军官说的什么?排长你能听懂吗?”钱爱娣问。 “俺听懂了点意思,好像是说,他妈的混蛋!你们怎么抓来一个小毛子,赶 快送回去,那是咱们老毛子留在中国的种!所以他们就把俺给送了回来,要是换 上这两位漂亮的上海女知青那就……”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是于毛子救了俺钱爱娣,每当想起来她都后怕和感激。 于小毛泪人般地回来了,钱爱娣向儿子讲述了生下他的前前后后。于家几代 人的坎坷经历和有关亲生爷爷弗拉基米诺夫和亲生奶奶白瑛传奇浪漫而又悲惨的 故事。 于小毛时而感动;时而骄傲和自豪;时而又拍案而起;发出不平的愤怒;时 而又悲愤地泣不成声。戏剧般的人生奇事、怪事,为何全部都降临在他们于白两 家的结合上?这难道真是于家的命运多难?还是谁人作恶?于小毛一个刚刚考上 大学的年轻学生,面对这样复杂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脉络,怎能疏理得清 楚? 于小毛暗自决心,他要利用四年的寒暑假去研究这部血泪斑斑的家史,请作 家写一部小说,让后人去阅读,引以为戒。于小毛回到自己的卧室里,打开台灯, 将那些与自己有牵连的鱼标本、笔筒、父亲的亲笔书信、小时候离开桦皮屯的全 家福照片,妈妈刚刚拿出来的奶奶与爷爷的信物,光亮如新的套娃,全部摆在写 字台的周围。他铺开信纸,给留在千里之外的唯一亲人写封迟到的书信,他不怨 妈妈和胖阿姨,知道她们在自己还未成年的时候,还不能告诉他影响身心的这些 连大人都无法承受的事实。 亲爱的奶奶,我的亲奶奶: 你还好吧,我是你的亲孙子于小毛,这一声最普通的问好,却被推延了十几 年。明天,我就要去北京林业大学读书了,临行之前,妈妈钱爱娣告诉了发生在 黑龙江生下我的桦皮屯那三间小房中的一切,一切。我又看到了上海《浦江日报 》转载的《龙江日报》那篇让孙儿失魂落魄的通讯,因此,我永远失去了亲爱的 爸爸,失去了父爱——一份本来就缺少的父爱。 奶奶,你失去的真是太多太多了,父亲没有了,伯父没有了,两个爷爷都没 有了,他们给你带来了灭顶之灾,让可怜的奶奶的一生,完全浸泡在苦水之中, 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当然,造成这些不公平的还有你不孝的儿媳妇——我的妈 妈钱爱娣,不能说她没有一点责任,是她的自私造成了我们娘俩逃离了那块养育 我们的卧虎山和科洛河。有些责任我也说不清楚,不知应该由谁来承担。也许人 类发展的历史难免留下遗憾和缺陷,生活才有辛酸和苦辣,幸福与甘甜。 奶奶,现在我们不是怨天尤人,最重要的是,不能再让这些本不应该发生的 事发生了。奶奶不要绝望,上苍不是还给于家留下了我这棵根苗吗?可以自豪地 说,一棵健康的十分不错的根苗,还有你的儿媳,妈妈虽有过错,但对奶奶和父 亲的感情始终坚贞不渝,也许正是她的私心,才保护了孙儿这棵于家的秧苗。 一切都过去了,听妈妈说奶奶是一个十分伟大的女性,现在不是有个新词叫 做“向前看”吗?奶奶要向前看,生活还是美好的。如果孙儿不是明天就要去上 大学(这也是你的希望嘛!小时候的事我还记得一些)我现在就和妈妈飞回黑龙 江,在你跟前敬献孝心。只要奶奶“向前看”,把身体调养好,你一定会看到你 的膝下仍旧会儿孙满堂的。 奶奶,明天我就要走了,我抱着一个决心,努力完成学业,学好本领,为于 家重新创造一个辉煌!不,应该说是为社会去创造,任何一个家庭都无法脱离社 会的运行轨迹,都不可能游离于这个社会的发展之外,首先要治理社会。因此, 孙儿报考的是林业大学的野生动物保护系,学好这个专业,服务好这个社会,让 人类和地球上所有动物和谐相处。 奶奶,我和妈妈已经商量好了,今年暑假就回桦皮屯,如果你愿意,把你老 接到上海来。夜已深了,这封早就应该提笔的书信,滴满了孙子于小毛的泪水, 你会看到这斑斑的泪迹,闻到孙儿苦涩泪水的辛酸。这里有我的情…… 随信寄去照片,妈妈明天还要到邮局给奶奶寄些生活费用。到了学校,我也 会经常给你写信的。我代妈妈钱爱娣向你问好! 祝 安 想念你的孙子于小毛 x 年x 月x 日上海寓所深夜 第二天早晨,钱爱娣将儿子于小毛送到了上海北站。胖阿姨又唤来了桦皮屯 插队的所有知青为小毛送行。钱爱娣在邮局寄走了于小毛给奶奶的信,还有一千 元的生活费。 于毛子的惨死给卧虎山罩上了浓浓的悲云,直到于小毛的书信和照片寄到桦 皮屯之后,才渐渐消散。明媚的阳光又一次唤醒了屯子里的沉闷,大家奔走相告, 为于白氏在困境中又见光明而高兴。消息不翼而飞,传到了瑷珲县城。改任政协 副主席的谷有成终于有了笑脸,他立即跑到隔壁的县人大常委会,向李卫江汇报 这一重振精神的好消息。 “李书记啊,对了,是主任了,你听说了吗?于毛子的儿子于小毛从上海来 了书信,他现在已是北京林业大学的大学生了,听说暑假就和他妈妈钱爱娣来咱 瑷珲认祖追宗。于白氏可算是有了点盼头,咱们这心也算是有了着落!” “嗨!老谷啊!快坐下,我也是刚刚听说,是那位临江乡的党委书记范天宝 打来的电话。这些日子他总躲着我,不敢和我见脸,他在电话里对自己的过去是 追悔莫及,尤其是在打海东青的问题上,有失原则和良心。我这个人心软,谁还 不犯错误,利益熏心办了错事有情可原嘛!我也就原谅了他,今后仍可以做朋友 嘛。” “李主任,范天宝那小子的电话是从哪打来的?” “不知道啊,还能从哪打的,现在都有手机了,哪儿打出的还不方便。” “李主任,你不知道啊?这电话是从哈尔滨打来的,是从省肿瘤医院打来的! 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得了肝癌了,还是晚期,可把我高兴坏了,这叫做报应呀!” “是吗?我还真的不知道,如果真是这样,老谷同志,你就更不能这样讲话 了!范天宝正值中年得了绝症,太可惜了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都到 了这般地步,咱们要给他点安慰。不能做个落井下石之人。下星期抽出点时间, 咱俩去趟省城,看一看范天宝,老同志了嘛!不能让他心里不痛快就走了。” “其实道理我也知道,只是扭不过来这股劲。过去他那些所作所为实在是恨 人,得!咱们大人不记小人过,咱治不了他的癌病,还治不了他的心病吗?就按 主任说的办。”谷有成很爽快地答应了。 李卫江和谷有成商量着暑假接待钱爱娣和于小毛回桦皮屯的事情,这不比一 般知识青年重返知青路。他们于家和他李卫江、谷有成有着两代的“恩仇”,用 “恩仇”是严重了一些,但实际上是那么一个结果,只能用好心办了坏事这句话 来解释了。 李卫江要通了县旅游公司的电话,告诉已当上经理的秘书小张,和俄罗斯的 布拉戈维申斯克市的旅游部门联系,帮助寻找当年沃尔卡农庄的团支部书记弗拉 斯基米诺夫的墓地,告诉俄方这件中俄人民之间的鲜为人知的故事,等于小毛回 来,李卫江要亲自陪着他们去俄方祭奠。 李卫江又告诉谷有成,设法找到龙江日报当年写《海东青击毙民兵排长,兴 安岭血写惊世奇闻》通讯的那位记者,把于家、白家的悲惨遭遇,以及于白氏最 后的枯木逢春都写了下来,写一部长篇通讯或者报告文学,小说更好。一定不要 碍着面子,把他们俩也写进去,实事求是地定位,作品出来之后肯定轰动,很有 教育意义啊! 七月流火,黑龙江的中午丝毫不逊色关内的天气,热浪烤灼着瑷珲飞机场宽 阔的跑道。光秃秃的水泥地上,流淌着一层恍惚的白色气流。李卫江、谷有成搀 扶着于白氏和白士良,王香香和哥哥嫂嫂等桦皮屯的乡亲们,组成了欢迎的队伍。 大家焦急地等待着每日一班的支线飞机。 一架银白色的国产“运七”飞机从南方飞了过来,它在黑龙江航道中心线来 了一个大转弯后,飞机调头向南俯冲下来,伴随着马达巨大的轰鸣,飞机安全降 落在瑷珲机场。 升降机对准了机舱的前门停住了,舱门打开,于小毛挽着妈妈钱爱娣的胳膊 从旋梯上走了下来。喧闹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他们停止了脚步,注视着走近的 娘俩。 “奶奶!”于小毛认出了人群中满头银发驼背的于白氏,他凭着照片中那一 点模糊的印象,凭着骨肉相逢释放出的巨大能量信息,凭着亲情相吸的向导,他 冲了过去,双手搂着了浑身颤抖的奶奶。 “小毛,于小毛,是俺的孙子于小毛吗?”于白氏双手不停地上下抚摸着。 “奶奶,我是于小毛,你的眼睛怎么了?看不见了吗?”孙儿的眼泪夺眶而 出。 钱爱娣也忍受不住十几年精神上的煎熬,她第一次喊出了妈妈。于白氏浑浊 无神,暗淡无光的眼睛立刻就涌满了泪水。大家全都哭了起来,哭声压倒了飞机 的轰鸣。李卫江和谷有成的眼圈也红了,他俩默默地退出了人群。让骨肉分离的 于白氏和钱爱娣、于小毛哭个痛快,把这十几年憋在心头的所有怨恨和忧伤抛向 湛蓝色的天空和墨绿色的大江。 谷有成把大家让进了瑷珲宾馆的一号楼,明天一早坐“龙江”号水翼艇去俄 罗斯一日游,去寻访布拉戈维申斯克市郊的沃尔卡镇。 太阳从黑龙江下游浩瀚的水面里跳了出来,大地立刻就变得暖洋洋的,拂面 的江风温柔地洗去于小毛娘俩一夜未眠的疲劳。她俩站在水翼艇的后甲板上,望 着对岸这座看了二十几年的城市,熟悉又陌生,神秘又亲切。当然不包括上世纪 的六七十年代,那时候仍旧是这座美丽的俄罗斯城市,它代表的是北极熊的狰狞 可恶,灰色的城市就像一座钢筋混凝土的地堡,人民怕它突然一日来侵扰边境的 安宁。布拉格维申斯克,战争的代表。 今天,一切都变了,灰色的城市增添了七彩的光辉。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个久 违的灵魂让钱爱娣母子魂牵梦绕了多年。可是婆婆的心早就僵死了,无论大家怎 样劝说,于白氏坚决不去对岸那块异国的土地,她仍然是是当年的白瑛,她要的 是儿子,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情缘。 于小毛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父亲于毛子留下的那块苏制三大针,才十分钟 的时间,快艇就逼进了俄罗斯的江岸码头。他又回过头来,看一眼自己的祖国, 此时的心里油然升起了一种强烈的自豪感,十几年前破旧的瑷珲县城,低矮的木 制房屋,拥挤在这块大兴安岭和小兴安岭交融的盆地里,家家户户取暖做饭的煤 烟,灰蒙蒙地笼罩这座历史的古城,显得十分脏乱落后。今天的瑷珲,才短短的 几年的光景,祖国改革开放的大潮,中俄边境口岸贸易的恢复,把破旧的瑷珲涌 到了风口浪尖上,一眨眼,一座座拔地而起的白色大厦;一条条宽阔的水泥马路 ;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成百上千的贸易商号;俄罗斯肩扛大包小包的采购者,让 布拉格维申斯克黯然失色。 水翼艇靠在了阿穆尔港口的联检大厅,布市旅游局的代表已经在那里等候, 他们热情地把李卫江、谷有成和于小毛母子领到了绿色甬道直接出了关。两台伏 尔加轿车载着中国瑷珲的寻亲团直奔了西郊的沃尔卡镇。 汽车驶出布市空旷的大街,穿过人烟稀少的沃尔卡镇,在离阿穆尔河江岸的 一座不大的山包处停下了。这里有一片墓地,没有人看管,杂草丛生。一座座的 坟上都用木栅栏圈成了一个个的小院,坟头向东,插着木制的碑牌,有的字迹已 经模糊或脱落,满目的凄凉。 靠近江岸有一座较大的坟包,杂草已被人清理过,坟头上添了一些新土,坟 头冲南,木牌也是新换的,全都对着黑龙江南岸对称的桦皮屯。导游说,他们费 了很大的力气才找着弗拉斯基米诺夫的坟,他所有的亲属在那个冷战时期,被勒 令搬到了俄罗斯的欧洲部分。因此,没有了他家的任何消息,旅游局的同志简单 扫了墓,怕中国的同志来了不好找。导游说完,司机便从汽车的后备箱里拿出准 备好的铁锹交给了于小毛。 不知为何,于小毛却没有一滴泪水,他和谷有成一人一把锹,奋力地往坟头 上培土,然后把土拍实,显得是那样沉稳和坚强。钱爱娣把从中国带来的瑷珲大 曲,糕点水果码放在墓碑前。俄罗斯导游很会办事,木碑上除了用俄罗斯文书写 之外,还留下一半的空间,导游把排笔和黑油漆交给了于小毛,于小毛郑重地在 俄文的左侧写下了“弗拉基米诺夫之墓”的汉字之后,他又在右侧的边上写下了 一行小字“你的中国孙子于小毛立”。 香火点着了,所有人都给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弗拉斯米诺夫,深深鞠了三躬。 于小毛只说了一句话:“爷爷,每年清明我都会用不同的方式来祭奠你,只要条 件允许,我也一定会来这里给你上坟。” 第二天,卧虎山上举行了隆重的扫墓活动。桦皮屯的所有乡亲都到场了,县 里和乡里也都来了人,李卫江和谷有成送来了花圈,人们把于掌包、于金子、于 毛子的坟团团围住。墓碑全用红漆重新描写了字迹,坟头也都见了新土。墓碑的 正前方摆了两把椅子,于白氏和白士良安坐在上面。 钱爱娣、于小毛、王香香跪成了一排。于小毛坚持履行儿子、孙子的责任, 给爷爷于掌包和爸爸于毛子磕了三个响头之后,摔碎了瓦盆。哭声突起,鞭炮齐 鸣。 卧虎山被震撼了,整个山体都抖动起来,紧接着乌云遮天蔽日,一声清脆的 响雷过后,大雨瓢泼,山洪顺着沟壑排山倒海地冲进科洛河。河床摇摆起来,河 水卷起尺高的浪头,呼喊着,咆哮着,带着历史的遗憾,托着今日的希望涌进了 黑龙江。 雨后的桦皮屯明亮起来,恢复了真正意义上的恬静和安宁。屯东头的于家小 院里没断了红火,张家李家地排成了串,前拨刚走,后拨又来了,把个于白氏高 兴得手舞足蹈。她恨自己眼睛瞎得太早,看不见和儿子一模一样的大孙子于小毛, 看不见变得贤惠的儿媳钱爱娣,她只能用耳朵去听白二爷一只眼睛的描绘,用心 去享受已不长的幸福日子。 于白氏最后还是妥协了,她不只是想去上海享清福安度晚年,她是听了儿媳 的话,到上海也许能治好眼疾重见光明。钱爱娣和于小毛十分开通,坚持带走无 依无靠的白二爷,他是于白氏老年的伴呀! 一切都尽如人意。桦皮屯东西两头的两座小院永远地锁上了。它们再不会经 受任何风雨沧桑,两座饱尝时代变迁的空房子留了下来,相伴卧虎山上那三块不 屈的墓碑。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