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九九五年三月三日,梦妮十八岁生日。 史野在潇洒别墅为她举办了隆重的生日舞会。称其隆重,是因为还有一个原因—— 祝贺她步入成年人的行列。 客人的名单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也是第一流的。乔克没有来,他带一个访问团去了 美国,秘书受他的委托送来了一个大花篮,它摆在宴会厅里一个显著的位置上。 我可以体验到屋内反射出的巨大权力。史野是这个权力中心的一块磁石,他吸附着 这些权力人物,用他的磁场凝聚着这庞大的外界势力圈。他在这个权力场中心,举手投 足一副运筹帷幄的外交官风范,恰到好处地周旋在这些上层宾客之间。我在想,这也许 正是史野的成功秘诀吧,尽管我不清楚他与他们之间沟通的方式方法,但我能感到,史 野在他们之间均已建立起某种默契的关系,只要他稍作示意,这个权力场便随他调动支 配。关于这点,我已领略过了。史野具有征服这个城市的能力。 梦妮一身成人打扮,高贵端庄的紫罗兰晚礼服,使她那本来就显得比别人早熟的音 容体态更衬出一份少女的成熟。她和史野、白楚心站在大厅的进口处,恭候着一个个来 宾,当史野把她介绍给每一位来宾时,我发现,平日骄横傲慢的梦妮竟也流露出唯唯诺 诺的惶恐状,毕竟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接触生活中真正的大人物,她显得很激动,眼睛释 溢着一种奇异的光亮,有那么一会儿,她溜到我身边,“我太激动了,”她握着我的小 手在微微颤悸,声调几乎是发抖的,“我觉得震慑心魄,这才是我所属的地方,我心里 想,就是这里,和这些人在一起。”她的虚荣心此刻已蜕变为一种对权势的渴望,“我 要成为这里真正的女主人!”她嗫嚅着,投向白楚心的目光充满了挑战性。 白楚心已是这个圈子娴熟的一员,不可否认在这个女人为数不多的上流交际圈里, 她显得很出色,仍是一身纯黑色打扮,冷艳绝伦。 当宾客陆续到齐时,一个意料之外的插曲出现了,它差点毁了史野悉心举办的整个 舞会的气氛。 安出现了! 这个小白脸怀里捧着一个花花绿绿的礼品盒来到了大厅门口。 首先惊诧的是史野,他把目光投向白楚心,客人名单是他精心挑选后交给白楚心办 理的,这个小白脸并不在这份名单上,“怎么回事?”他的目光射出近乎恼怒的责问。 白楚心怔住了。 就在这刻,梦妮上前接过安手中的礼品盒,“这位客人是我特别邀情的,”梦妮故 意把目光投向白楚心,“我想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因为他是你的表弟。”她的目光 充满了挑衅的快感。 安面对白楚心笑得有些尴尬:“希望你不介意,我是来祝贺梦妮小姐的成人生日 的。” 白楚心的脸部表情是复杂的,那双阴幽冷峻的眼睛闪现炉火,恼怒与痛恨……“你 来的不是时候,”白楚心对安冷冷一笑,然后轻蔑而又鄙夷地瞥了梦妮一眼,最后落在 史野身上,“我想你的干女儿会对你作出解释的。”说完,掉头回到客人当中。 史野的脸色阴沉冷厉,梦妮只顾得意而没有注意到,“干爸,”她把安推到史野面 前,“我的男朋友,安。” 史野冷冷地瞥了安一眼:“我并不认为这里有你的位置。”说完,狠狠地瞪了梦妮 一眼,转身不再回头。 梦妮意识到了情况不妙,干爸从不对她冷脸,看得出,干爸不喜欢安,甚至可以说 是厌恶。 “看来,我是不该来的,”他的自卑只是转瞬而逝,因为他的身边拥有这显赫的商 界巨头的千金,他的目光这会儿也同梦妮一样,释溢着一种对权势的热望,但更多的是 对富有的渴望。 “相信我,会好的。”梦妮用目光鼓励着安。 席间,我被安排在主桌席位上,客人有五十多位,摆了六张大桌。梦妮紧挨在我身 边的位置上,白楚心以潇洒别墅半个主人的身份在各个席间应酬。 安坐的那桌是艺术界名流,有画家、演员、评论家,他们洒脱不羁的艺术家风格, 不拘一格侃侃而谈,安坐在那显得很不自在,尽管他们对他都表示出一种宽容的友好。 梦妮不时地把目光移向安,看得出,她爱他。这段时间,梦妮常常和他约会,我的 劝阻对她徒劳无益,“他爱我,他只属于我一人。” 梦妮向我保证,安已不再和任何女人有来往了。 “你得帮我,干爸听你的。”席间,梦妮不时地以求助的目光看着我,“你得让干 爸接受安。我要和他结婚。”梦妮一脸的梦幻和固执,她边说边向安递着飞吻。 “你疯了,”我用眼神制止了她,“这不可能。” “这么说,你拒绝帮我?” “是的!”我斩钉截铁地回答她,“我不会看着你陷进沼泽地再推上一把。” “哈哈……你把安当成了什么?他真有那么不可救药?”梦妮摇着头,“假如真是 这样的话,那我还做了件好事,知道吗——我在拯救他。” “你拯救的是一条鳄鱼。”史野把头偏过来低声插了一句,他的声音阴沉得可怕。 我发现,白楚心一直用一种很恶毒的眼光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我没有再就这件事和梦妮谈下去,它显然已破坏了史野及晚会的气氛。当然,这只 是在我们几个知情者当中。客人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一个小插曲,他们沉浸在献筹交错的 美酒当中,他们关心的是权与势的交流。 晚宴进行得相当圆满。 紧接着的是舞会。客人们来到了二楼的舞厅里,史野请来了一支乐队,演奏的全是 第一流的外国名曲。 我在座位上听了一会儿音乐,便一个人向阳台走去,我不喜欢里面的气氛,就在我 经过一间掩着门的楼道时,我听到了从里面发出一阵令人起鸡皮疙瘩的笑声,“你到手 了一棵摇钱树,哈哈……真有你的,我的小白脸。” “你嫉妒了。”是安的声音。 “不,我很高兴今后不用再给你钱了。”是白楚心的声音,“和她上过床了?她一 定很够味,对吧?” “确切地说是刺激。” “哈哈,刺激?小白脸,小心点,你这是在玩火,你可不是史野的对手。”说着,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楼道。 我感到一阵恶心,直觉告诉我,安与白楚心的关系绝不是什么表姐表弟,他们还有 见不得人的另一层关系。 不久,我又听到了一场史野和梦妮的争吵。史野的声音透着阴沉的冷厉。 “听着,以后别再和那个家伙来往!” “为什么?” “他让我感到恶心!” “可那都是过去了。”梦妮的口气很强硬。 我听到,史野那发目腑腔的沉重的叹息,他那磁性的音质变得空落低沉,“梦妮, 我的女儿,你这是在和鳄鱼拥抱,那家伙专门吸女人的血,他会毁了你的。” “答应干爸,别再和他来往。” “不——我做不到,我爱他,你知道,三年前,我就爱上他了,我……”“住口!” 史野的低吼像狮子,显然,他已无法再克制对梦妮的失望了,“听着,我不会再让他踏 进这个家门一步的!” “那是你的权力,可我也有自己的权力,从今天起,在法律上我已是个有独立行使 公民权力的成人了,我有权选择自己所爱的人,并嫁给他。” “那你就走,马上给我离开潇洒别墅!”史野的声音变了调。 “走就走!” 门开了,梦妮和我碰了个正着。片刻的寂静,梦妮的目光由惊诧转为忿恨,“你是 同谋,对吧?”说完,她狠狠瞥了我一眼,从我身边冲了出去。 “梦妮!”我想上前去追她,被史野制止了,“不用担心,她不会走的。” “她会的,我了解她的脾气。” “是的,但那家伙不会。”史野说着朝我瞥来犀利的一眼,然后深叹了一口气从我 身边离开。 潇洒别墅笼罩在一种神秘的悲剧氛围里。 在凉台呆了一会儿,我重新回到舞厅。 梦妮正和一位画家翩翩起舞,她仿佛已忘了刚才的不愉快,正和画家有说有笑地旋 转着。 我的目光和坐在角落里的安相遇了,他似乎还朝着我点了点头,一脸媚气的笑,他 坐在沙发上翘着腿,悠悠地品着杯中的美酒,那份自怡的泰然,仿佛是这个别墅里的半 个主人。 看来,我是低估他了。 第二天,梦妮从我的住处取走了她的行李。当时,我正坐在凉台的椅子上审阅剧本。 她把东西装进皮箱里,我看到她朝凉台投来的一瞥,她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和我道别。 楼下的路边,停着史野买给她的生日礼物——乳白色的“宝马”牌赛车。安就坐在里面。 梦妮最后决定还是不同我道别,提起箱子就要走。 “嗨,”我起身走到凉台门口停了下来,“连说声再见都不愿意吗?”我不想和她 解释这件事,自从昨晚听到了她和史野的争吵,我发现史野并非蒙在鼓里,他对一切了 如指掌,尤其对安,只是表现得大智若愚罢了。 “是安的劝告,他说的有道理,我不该和干爸吵架,”梦妮是天真的,“安说得对, 他得让干爸有个接受的过程,毕竟,他的地位与身份和潇洒别墅悬殊太大了,干爸有理 由拒绝他。” 这个安! 我在想,要么他确实想改邪归正,毕竟梦妮比那些女人更具优势和诱惑力,要么他 打的就是一个魔鬼的算盘——史野的家产是以亿来计算的。 找的眼前又浮现出安昨晚那副对权势的渴望,现在我想起来了,还有一种除色欲之 外的贪婪。不!他绝不可能对梦妮的回家安好心,我忘不了他在楼道里和白楚心的那段 对话。 史野形容他是专吸女人血的鳄鱼肯定有他的原因,他看问题要比常人透彻得多,他 一定还知道许多我所不知道的内幕。 “好吧,祝你走运!”望着她消失的背影和逐渐远去的汽车,我的心情怎么也集中 不到手上的剧本上,我有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预感:梦妮要出事的! 随后的一段日子里,梦妮虽然还是一面上学一面来公司参加拍片,但她给我的感觉 完全变了,她拍戏不再像以前那么投人专心了,常常是马马虎虎应付了事,她开着“宝 马”车来去无踪,安一刻个离地跟在她身边。为了安,她整个儿神魂颤倒了。最后,甚 至连学也不上了,对拍片,似乎也不再那么热衷了。 一天,导演在准备为拍摄的一部三十集电视剧的演员试镜头,梦妮作为其中的一名 主要角色也来了,她在试镜头时显得心不在焉,简短的几句台词不是落了就是背错,导 演让她重新再试,她一脸的不耐烦,我进来时正好看到这一幕,“停!”我朝导演做了 一个手势,我必须和梦妮单独地谈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 恼怒。 梦妮跟在我身后,在从拍摄场到我办公室的路上,经过一个停车场,我看到安正坐 在梦妮的“宝马”车里嚼着口香糖,他打扮得比以前更油光粉亮了,在看到我之前,他 正同几位来公司客串角色的女演员频频抛媚眼,见到我和身后的梦妮,他立刻收敛得一 本正经。 梦妮显然没看到他刚才眉来眼去的一幕,从汽车的倒车镜里,我看到梦妮正和安扮 着怪脸。 “坐下,”我点上一支烟让她坐在我对面,“看来你对当演员不再感兴趣了。” “你正在放弃你的目标。” “因为我永远也实现不了这个目标,”梦妮耸肩做出一副无奈的遗憾,“中国人, 不,是整个亚洲人,由于他们的相貌、气质和各方面因素,他们永远回不了这个梦的。” “是安对你说的吧?” 梦妮的沉默证实了我的推断。 “那么,他要你干什么?”我掐灭了半截烟蒂,“吃喝玩乐,醉生梦死?” “事情并不像你想像的这么糟,我知道,你和干爸对他总是存在偏见,其实他完全 不是你们想像的那样,他相当有头脑。我们正策划着一个事业,开一家公司,像干爸和 你一样,拥有一个辉煌的事业。”梦妮的眼睛熠熠发亮,仿佛辉煌正在向她招手。 “看来,安的确相当有头脑。”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安对梦妮打的主意。虽然我 还不知道他将怎么实施这个计划,但我已预料到,潇洒别墅从此别想有平静的日子。 果然,三天后,我接到史野的电话,“有空吗,米路?”声音晦涩,像是受到了什 么打击。 “什么事?”我放下手头的工作,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阴云。 “想和你谈谈,现在。” “好吧,到我的别墅来,我这就回去。”我在门口拦了一辆“的士”。 “对不起,路上塞车,耽搁了一会儿。”我对他表示道歉,他显然在掩饰着内心的 烦恼,“没什么。”他笑了笑,“我说,你该有一辆自己的车,那样方便多了。” “会有的,等我从国外捧回大奖来,我会给自己买一部车的,”我说。在这之前, 史野多次提出为我买一辆车,但我拒绝了。 “说到大奖,你什么时候走?”史野问我。 “这个月十八日,也就是后天。”我说。电影局已决定,我的《梦醒回归》代表中 国去角逐国际金奖,“我还真有点紧张。” “你会成功的。”史野朝我笑笑。 我们在沙发上坐定,“你好像遇到了什么麻烦了?” “是的,一个不小的麻烦。”史野点着了他的烟斗,他看上去精神疲惫,眼圈呈现 出一道很深的阴影。 “梦妮提出要属于她的一份财产。”史野的目光追寻着从烟斗升腾起来的袅袅烟雾, 眼风复杂。 “你说什么?”我尽管已经有过这方面的预感,但还是无法相信。 “对钱这东西我并不在乎,而且,迟早这份家产也是她的。”史野的嘴角抽了抽, 扯出一丝悲哀的笑纹,“只是,我对她这种想法感到后怕。” 我一下子联想到那天梦妮在我办公室说的那些话,“是安——一定是他在背后操纵 着梦妮。” “是的,我清楚,”史野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后怕的就是这点,她说要自己创办 一家服装公司。” “你可以拒绝她。”我认为梦妮这样做是疯了,她才十八岁,正是学习的时候,开 什么服装公司?简直就是胡闹,“她对服装行业一窍不通,我看她是被安灌了迷魂汤。” 史野一直显得很平静,看得出,他担心的并不是钱而是梦妮。 他告诉我,一年前,他让律师作了公证,把他的财产百分之三十划在梦妮的名下, 梦妮在年满十八岁后,有权动用属于她的这份财产,“这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得到这消 息,前天,她向我正式提出要二百万创办她的服装公司。”史野朝我笑了笑,“根据那 份法律公正文书,她有这个权力。” “白楚心知道吗?”她绝不会袖手旁观的,因为这件事牵涉到了史野个人以及公司 的财产问题。 “问题就在这儿,”史野说,“这两天潇洒别墅可真够潇洒的了,有人要分财产, 有人要逼迫和我结婚,嘿嘿……”“结婚?”我怔了怔。 “是的,白楚心要我娶她,”史野不动声色地吐着烟圈,“否则,就要分我的一半 财产。” 我从小吧柜里取出威士忌:“要来一杯吗?” 他冲我自嘲地耸耸肩,“让你看笑话了。” 我呷了一口酒,心,一阵莫名地抽紧,“说说你的选择。” 史野喝了大半杯威士忌:“我需要你帮忙,真的。” “你是说要我为你做出选择?”我笑了,由衷地一笑,“不,史野,我帮不了你的 忙。” “你得帮!” “我帮不了,你这是强人所难。” “那么,看来我只得做出选择了。” “是吧?我想那是你们的事,”我突然变得愚蠢起来,回答得莫名其妙,“和我毫 无关系。” 史野定定地看着我,见我的目光在闪躲,他认真起来了,“别回避我,米路,知道 吗,米路,我的一切都和你有关系。”见我没回答,他又加了一句,“你当然明白为什 么。” “不,史野,别把我和你的选择放在一起,这对你我都不公平,真的。” “能告诉我为什么?” “她敲你一半的财产,是因为认定你会娶我,对吧?”我感到脸上一阵发烫,这个 问题可是我最不愿正视的。 史野点点头:“你说的很对。” “能知道你有多少财产吗?” “当然。上个月清了一次账,我的律师告诉我,属于我个人拥有的财产是1亿4千 万。” “这么说一半是7千万了?” 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认为不值。” “不,你值!你值得我用整个生命去换龋”史野的目光充满了发自灵魂的挚诚, “尽管白楚心是借此敲诈,但我愿意接受这种不公平。” “可对我却是不公平的,我不愿意被你们当成交易的砝码,再说,我并没有答应你, 我——”我感到一阵心绪纷乱,“我不希望你人财两空。” 史野的脸上漫过一片自嘲的悲哀,他合上眼睑,一言不发。 “对不起,史野,我——”我的心复杂迷惘极了。 “别说对不起——除非你已下定决心拒绝我。”许久,他睁开眼睛,并放下烟头向 我走来,我感觉到他扳我臂膀的双手不但有力而且炽热火烫,“看着我的眼睛,米路, 你可以不马上回答这个问题,但我却不能再缄默下去了。” 四目相视,一切尽在不言中。我告诉自己,必须拒绝,但在他那执著坚定的眼风中, 我的拒绝显得是这般的苍白无力。 “说爱你太苍白,也太俗气,甚至——也许会亵渎你的感情,整整九年,我不想把 对你的感情冠于这样一个字。因为——也许是爱过太多的缘故吧,只有你——米路,唯 有你使我在自己的生命中找到了另一个生命。” 我的心此刻复杂极了,说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一颗爱的心并没有完全 走出过去的阴影。 “我喜欢你,真的!一点也不讨厌,我说过,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说,心却怎 么也走不出这情感的困惑。 我没有做出肯定的拒绝,我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默许他等待。 “我相信等待。”他轻吻了一下我的额头,很温馨。 我的心一阵异样的跳动。 我又一次陷入了情感的困惑。 书 路 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