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卷帘门刷拉响了一下,接着是炉子重重地在地上拖拉的声音,大理姑娘起床 生火了。已经有一段时间我没去买菜,叫小香一个人去买,今天是起床呢还是继 续睡下去?我问自己,想了一阵,最后决定起床。昨晚一夜的恍惚,头疼得要命, 继续睡下去无非是多做一两个噩梦罢了。 楼梯上响起小香下楼的声音,小鹿似的得得得,见我在梳头,她惊讶地问: “姨,你起那么早干什么?” 我说:“跟你一起去买菜。” 又坐到三轮车上,路上的行人好一阵才过来一个,比前些时候少了许多。空 气因为冷而变得更加清新了,但我已无心去感受,就是觉得冷。我穿了件昨天从 家里拿来的毛领的皮大衣,手伸进口袋后凉凉的,伸进衣袖也是凉凉的。我把毛 衣拖出一截来把手伸进去,像是暖和了一点。看着身上这件花了三千多买下的皮 大衣,我觉得它像人一样的势利。在过去的岁月里,穿着它是暖呼呼的。如今见 我坐在三轮车上,它就再也不给我一点温暖了。 三轮车咯吱咯吱地在响,我伸头往立交桥方向张望,发现这段路程并不是我 过去感觉中那么近。是它自己变长了吗?思来想去,路不会变长,会变的只有人 的心情。小香穿了件粉红色的薄毛衣,里面穿了件白衬衣,我看看就冷,于是问 :“瓜宝,衣服穿够了吗?天冷得要命。” 她回过头来说:“穿够了,不冷。” 我伸手摸了摸她露出的后背,都凉了,可她说不冷。把她的衣服往下拉了拉, 我心里多少有些羡慕。年轻真好!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很深的痛苦,活得多 么简单啊。可像我现在,虽说没有老得无可奈何,但已经觉得非常累了。我注意 观察过别人,发现像我一样大或是比我年龄大的人,没有几个心理负荷有我那么 重的,为什么会这样?思来想去,原因是自己对未来没有一点把握,所以快乐不 起来。 一早起来就发出那么多感慨,还是昨晚困扰了我一夜的那件事。要交房租了, 房东昨天又来交代,说最迟月底把钱给送过去,否则…… 万恶的黄世仁啊! 咚!车重重地颠了一下,我差点一头栽下去,冷汗嗖地冒了出来。回过神来 一看,菜市场到了。 下车后,我随小香慢慢往里走,不长的时间里,小香老辣了许多,看看买买, 眼光之好,有过我而无不及。她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只管闷着头买,走到顶头, 菜单上的菜已经买得差不多了。最后,她到卖鱼的地方把鱼买了挂在龙头上,转 过头来问我:“姨,你跟我一起回去吗?” 我想到了鹌鹑,于是说:“不!还是你先回去吧。” 慢悠悠地踱到卖鹌鹑的小店门口,景物依旧,唯一的改变就是冷清了许多。 我知道不是这里生意不好了,是天冷,买东西的人起得迟了。往打开的铺子里看 了一眼,老板娘刚起床,在穿袜子。他们的床正正地对着门,用一块辨不出颜色 的花布拉了块帘子,那布的长度不够,床半遮半掩,让我看到一双张牙舞爪的脚, 应该是老板的。说不清是什么原因,那双脚让我联想起鹌鹑被抹了皮后疼得张开 的十个爪子。我忽然想吐,呕了一下,一口清口水涌了上来,我赶快把头掉开。 胖姑娘披头散发地拖着鞋走了过来,可能是去上厕所。到了店里她并不忙着 洗漱,而是拖个凳子坐在门口发呆,那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地上一个点一动不动。 我猜她一定在回想昨晚的梦,而且那个梦可能跟鹌鹑有关。 我动了一下,胖姑娘抬起头来,眼珠迟缓地转了一圈,然后又直愣愣地盯住 地上那个点。她这副呆呆的样子和杀鹌鹑时判若两人,所有的灵性都不见了,我 意识到胖姑娘得靠鹌鹑血滋润,就像神话故事中的恶魔一样。 走着走着,有人在后面拍了我一下,回头一看,是四川饭店的老板,他笑吟 吟地哟了一声说:“今天来买菜啦?怕有好几个月没见你来了。” 我说:“是啊!生意好了,睡不住了,所以出来买菜了。” 他亲热地嗯了一声说:“你呀!早该自己来买了,就不怕小工落菜钱吗?” 我摇着头说:“这话你跟我说说也就算了,千万不要让小香听到,我可没有 这种贼婆娘当家的心态。” 他茫然地看着我问:“什么贼婆娘当家?” 我嘻嘻一笑说:“贼婆娘当家,看着谁都像贼。” 他一下嚷嚷起来:“老板娘啊!你怎么能出口伤人呢?” 我说:“我出口伤人了吗?不过是你问什么我答什么罢了。” 他认真地说:“我可一直把你当朋友看的哦!” 我说:“不敢当。和你做朋友,一定要有副钢筋铁骨。否则,不被你老婆抖 散才怪呢!” 他说:“我那女人看着凶但心肠好,是人们说的刀子嘴豆腐心,走近了你就 知道了。最近大家生意都好了许多,我们两家要精诚团结才是,偶尔缺根葱少把 盐可互相拿拿,不要见了面就像不认得一样。” 我嘿嘿地笑了笑,不想再说下去。往前面看了一眼,我说:“就这样吧!我 要回去了。” 他热情地说:“坐我的三轮车走吧!” 我说:“不敢。” 走出菜市场后,我东张西望地看了一阵,最后盯住了卖早点的小吃店,便穿 过马路走了过去。在早点铺门口,一个小伙子正在炸油条,见我过去他问:“想 吃点什么?” 看着锅里慢慢舒展开的油条,莫名地,我想起刚才鹌鹑铺里张牙舞爪的那双 脚。一阵恶心,我掉头匆匆走开,好一阵这种恶心感才减弱。我在心里暗暗发誓 赌咒,再也不到鹌鹑店前转悠了,永远不再去! 这样一想心情跟着好了起来,往前看去,道路仿佛宽阔了许多,饭店的生意 会像最近这样一直好下去吗?又想到房租,我的心顿时就变得沉甸甸的。 回去后姑娘们都在忙,我便坐进吧柜看书。十点多钟我抬起头来,到处都收 得干干净净,姑娘们已经闲闲地坐在桌前聊天了。 往外面看了一眼,大理姑娘在煮早点。她那位男朋友蹲在路边的石坎上,双 手托着尖尖的下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深情款款地看着站在炉子边煮早点的大 理姑娘。大理姑娘慢慢地搅动着锅里的面条,眼睛直溜溜地盯着蹲在一边的小伙 子。他们眉目传情,两双眼睛发出的光像麻绳似的扭在一起,让旁人看着心惊胆 战。 忽然,大理姑娘操起手中的大勺,把冒着热气的面汤往小伙子身上一泼。小 伙子扭了一下腰肢躲开了,然后嘴巴一抿,无声地笑了起来。看到这里,我浑身 的汗毛嗖地一下便竖了起来,不敢再看,赶快低头把眼睛挪到书本上。 大理姑娘的男朋友到饭店坐过。他阳气不足阴气偏重,声音小得要你凝神才 能听到,叽叽叽像蚊子叫一样。除声音之外,他长得也像一个女人,瓜子脸,尖 下巴,皮肤白得没有一点杂质。窄肩,就像仕女图上的美女肩,走起路来那腰肢 还会一扭一扭的。整个人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高鼻梁上的那双大眼睛,很忧郁,忧 郁得让你多看几眼便会跟着犯起愁来。 实在说,我不喜欢这样的男人,相当不喜欢。如果满世上的男人都像他这样, 那女人这一辈子活下来就太不容易了,万幸不是那么回事。他和大理姑娘在一起 就像一枝小藤傍住一棵大树,我忍不住为大理姑娘犯起愁来,非常同情她。人生 的道路是那么漫长,一天一天的她将来怎么熬下去? 我没问过大理姑娘小伙子是干什么的,也就无声无息地表示我不想向他敞开 饭店大门。开始,小伙子每天一点多钟来饭店门口守着,四点多钟离去。也不知 从哪天起,一打开饭店门他就蹲在桥头了,直守到天黑,一副不吃不喝的样子。 我常想,他声音那么小,大约跟不吃饭有关吧? 又看了几页书,我起身向商场走去。刚进大门,迎面便碰到了春燕,听姑娘 们说她不在四川饭店了。喊了我一声,春燕便亲亲热热地把手搭到我的肩膀上。 自她过去的当天我们见过一次面后,俩人都小心地回避着对方。这样,避免 了我们之间矛盾尖锐化,也使得此刻两人相遇都自然了一些。看了她一眼,我问 :“怎么?又攀上哪家高枝了?” 春燕说:“什么高枝,一天不就帮人守守铺子。” 我说:“这倒对路了,你不就喜欢不出力能拿到钱吗?守铺子不用力气,只 要有点耐心就行了,好好干吧!” 她笑了,轻轻地打了我一下问:“姨,饭店最近生意怎么样?” 又想到房租,我忍不住叹了口气说:“生意好了许多,可更烦人的事又来了。” 春燕收敛住笑容问:“什么事?” 看了她一眼,我觉得无聊,跟她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大大地吁了口气,我撒 谎道:“个人问题。” 春燕顿时喜上眉梢:“你找到男人啦?” 莫名其妙地听到这话,我一下笑了起来,说:“找到男人我就不用愁了,现 在的问题就是嫁不出去。” 春燕说:“姨,你太挑剔!要听我的就简单了。实话说,凭你这模样,想找 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来吃饭的那些老杂种不就是冲你来的吗?其实,跟一个男 人睡和跟一百个男人睡没什么两样,何必那么认真呢?找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 让自己轻轻松松地活着,玩得不想玩了再换一个。” 她的声音那么大,吓得我脖子一缩四处张望。挥挥手我说:“你能小点声吗? 让人听见了还以为是两只鸡在探讨她们的人生观呢!我可没有你这种雄心壮志。” 春燕扑哧地笑了,说:“假正经!我就不信你跟男人睡觉是穿着裤子的。” 这话是那么火爆,我不由得长长地吁了口气。重重地拍了春燕一下,我问: “能不说我吗?要说就说说你自己吧!” 笑容荡上了春燕的脸,她两手往腰上一叉,摆了下头说:“我有什么好说的? 反正睡够了起来帮别人守守铺子便是。” 我真诚地说:“春燕,碰到一个好男人就静下心来吧。你也不小了,怕该考 虑结婚了。” 她又摆了下头,嘴角往上一挑说:“谁知道将来怎么样?过一天算一天吧!” 我没有再说什么。怪得很,我总觉得自己的观念跟不上时尚了,尤其是在感 情方面。 春燕拍了我一下问:“姨,你在想什么?” 我回过神来,摇摇头说:“能想什么?老喽!是发呆。” 她撒娇地搂着我摇晃着说:“姨,又乱说。我跟你说过了,你不老,看上去 就二十多岁。” 我叹了口气说:“你说不老就不老吗?我是心老了,这种老用眼睛是看不到 的。”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