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抖骚与谈情说爱(17) 中国古代的文人,似乎没有什么讲好故事的传统,他们都在著书立说,树碑 立传;而好故事都是由说书人一辈一辈丰富完善的,无论是《三国》还是《水浒》 ——他们要通过给别人讲好故事换生活费,从而活下去。中国近现代的文人,包 括现代文青们,似乎依然如此。 金庸说:“中国近代新文学的小说,其实是和中国的文学传统相当脱节的, 很难说是中国小说,无论是巴金、茅盾或鲁迅,其实都是用中文写的外国小说。 ……在中国小说方面,自五四以来的小说都不是传统的中国小说。常有人问我, 为什么武侠小说会这么受欢迎?主要原因是:武侠小说是中国形式的小说。我深 以为然。 那传统意义的中国小说是什么样的呢?我觉得首先应该是好故事,细致入微, 曲折动人,一章一回,环环相扣。作者要先踏踏实实把故事讲好,别急着抒情、 议论,更别先想着什么“文字的张力”、“意象的感人”之类,就是所谓的以辞 害意。“他挥起一刀,斩了贼人”总是比“他忘记了一切,只记得仇恨。手中有 刀,那刀锋上全是意想中的鲜血,那鲜血模糊了他的眼,也模糊了他的心。于是 他挥起了刀,挥起了仇恨,挥起了一生流不尽的鲜血——那贼人倒在了鲜血之中, 倒在了仇恨里”要好很多。 好多单弦、大鼓演员一提到演出效果就头疼,说:“我们唱的观众都听不懂。” 奇怪,几百年来,农村的大爷大妈、城市的贩夫走卒都以听大鼓书为消遣娱乐, 就像现在老百姓爱看电视剧一样。怎么全社会都是大学生了,反倒听不懂了呢? 大鼓书就是大鼓书,老想着把大鼓书往高雅音乐上发展,光研究怎么行腔、怎么 有音乐性,不研究怎么讲故事,那可不是谁都听不懂了。 在大名著《纳尼亚传奇》的扉页上,作者C?S?刘易斯这样写道:献给露茜。 这个故事是写给你的,不过我动笔时就意识到小女孩比书长得要快。现在你已经 长大到过了读童话的年纪。等到这个故事印出来再装订好,你会长得更大了。不 过有一天,你会长大到要再读童话。到那时,你就可以从书架上层把它取下来, 擦掉上面的灰尘,然后跟我说说你的读后感。我大概会耳朵聋得听不见,也老得 不明白你说的,一个字也不能,但我永远都会是——深爱你的教父。 其实说白了就一句话,我爱你,我要给你讲一个好故事。 刚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一个人走在校园路上,抬头看见一个大月 亮挂在眼前,巨大无比,明亮异常,简直是一个非常灵异的场景。后来看报说是 那是67年以来月亮可见度最高的一年。于是随口吟道: 大月亮,大月亮 高悬穹宇碧空上 照彻乾坤万里长 几见伊人相回望 相回望,相回望 令我殷勤苦思量 说实话我很喜欢这诗,我觉得它如天籁一般,纯是一派真如。但是俺那写古 诗的死党就老笑话我,没事就跑来冲我喊“大月亮,大月亮”。 可能在他们那里,诗是更雕琢的东西吧。 我又想起了汪曾祺在一篇文章里说过——汪曾祺本身是著名的文学家,在北 京京剧院干了三十多年的编剧——他说:搞文学的人是不大看得起京剧的,这也 难怪,京剧的文学性确实很差。如果从文通字顺、修辞笔法等方面来说,京剧的 文学性岂止很差,简直就是不通,不通之极。“伍员马上怒气冲,逃出龙潭虎穴 中。”简直就是凑辙。“听说令爱出花家,门当户对果不差。但等令爱来出嫁, 花红彩礼送到家。”也就只能算得上是顺口溜吧。 但是,这些戏文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历史感和文化皈依感,那是中国戏剧的 本原。这些,也是天籁,是文人学不来的。就像《三国演义》里,刘备眼望徐庶 乘马匆匆而去。哭道:“元直去矣!吾将奈何?”毛批:“此一句抵得江淹一篇 《别赋》。”为什么?因其是有感而发,是真情流露,而不是用华丽的文辞装点 过的感情。 在我看来,越是真实的、本性的,越是无与伦比的杰作。“关关雎鸠,在河 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所以千年万年为人传唱,正因为它的情感的真 纯,加上它的历史感,百代沧桑之下,那份真情依然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