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游园记·四月(9)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女人冷冷地瞥我一眼,拿着锅铲转身 就进了厨房。 “菲儿,带姐姐去洗个澡,洗完澡吃饭。”李老师没有理会妻子的态度,和 颜悦色地吩咐女儿,顿了顿,又跟我说,“四月,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千万 别见外,你程阿姨很好相处的,我们都是一家人……” 话音刚落,厨房里传来噼里啪啦一顿响。 “养一个都顾不过来!” “自己想当慈善家,还要连累别人。” “养得了人家一时,还养得了一世不成?” 我无地自容。 李老师也显出尴尬的神色。 “你就少说两句吧,就是多双筷子而已,大不了我多上几个补习班。”李老 师望向女儿,“还不快带姐姐去洗澡,马上要开饭了。”完了,又补充一句, “也就是每天从嘴里省出一口,我认了!” 语气毋庸置疑。 厨房里这才恢复了些宁静。 芳菲亲热地挽起我,“姐,到我房间去。”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顿晚餐。 程雪茹坐我对面,自始至终都没抬眼看我,不停地给她女儿芳菲夹菜。芳菲 说不要了,她还夹。她没有看我,但我知道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目光中。 我紧张得几乎不敢动筷子,连李老师夹到我碗里的菜我都不敢动,我埋着头, 强忍着饥饿,扒了几口饭就赶紧放下筷子。这是我在这个家的第一顿饭。也就是 从这顿饭开始,我每天都不敢吃饱,一直是半饥饿的状态,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多 添一碗饭,程雪茹的筷子就会敲得叮咚响,要么就是猛烈咳嗽,或者顿下饭碗说 不吃了,这么吃下去大家都饿死云云。见识了几次后,我再也没敢多添饭,渐渐 地,我也就习惯了这种半饥半饱的状态。这导致我发育迟缓,个头总也长不高, 人也瘦得不像样子。晚上睡觉的时候,芳菲总是摸着我根根分明的肋骨说:“姐, 你怎么这么瘦啊……” 我和芳菲睡一个房间。 李老师的家住在一个弄堂里的筒子楼里,好像我总是摆脱不了弄堂,从出生 到母亲去世,再到现在寄人篱下,我依然住在弄堂。也许和母亲一样,以后我死 也死在弄堂吧。李老师家的面积非常狭窄,除去设在阳台的厨房,总共才三个房 间,不,确切地说是两个半房间。最外面不足十平方米的是客厅兼餐厅,里面一 间是李老师和程雪茹的卧室,而我和芳菲的房间是和隔壁邻居分半隔开的,也就 是说,只有一般房间的一半大。房间内放下一张床和书桌,就什么都放不下了, 每次去书桌做作业都得贴着墙壁过去,要不就是跳上床,从床上踩过去。 而且,没有窗户。整个房间黑漆漆的,白天都得开灯。 最开始的时候是我和芳菲挤一个被窝,后来我们大了点,睡不下了,李老师 就找木匠打了张上下铺的小床,我睡上铺,芳菲睡下铺。就为这张床,程雪茹和 李老师差点打一架。一直是这样,家里任何开支只要跟我有关,程雪茹的脸色就 很不好看,轻则指桑骂槐,重则敲锅铲。她好像特别喜欢把锅铲当道具,在逼仄 的阳台表演她的独角戏。李老师大多数时候都不跟她计较。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即使是在家里,他也很少说话。大概是他上课讲话太多,嗓子很疲倦,回到家没 有力气说话了。事实上,李老师也的确是难得的好脾气,很少见他批评学生,就 是学生做错了事,他也只轻轻地说几句,但每句都会说到点子上。他不用像其他 班主任那样大声呵斥,或者挥舞教鞭,一样把学生们治得服服帖帖。 学生们都很尊敬李老师。包括我。 为了多赚点钱养家,李老师每周都要去各种各样的补习班上课,因为他是多 年评定的模范教师,很多培训班请他上课。以前因怕影响正常教学,他多数是拒 绝的,但自从收养了我,家里的经济负担重了,李老师不得不在各个补习班间疲 于奔命。结果用嗓过度,在一次严重的咽喉炎症后,他说话变得嘶哑浑浊,听他 讲课不再是件愉悦的事情,反而觉得很吃力。于是请他上课的补习班越来越少, 李老师没有办法,只好尝试给一些教学机构写辅导资料,以赚取微薄的稿费养家。 每晚,我半夜醒来,总见门缝外透出灯光。 那是李老师在伏案写作。 我蜷缩在被子里,看着那线昏黄的灯光,心里总是很痛。我从不在人前落泪, 但在那样的夜晚,我常常抑制不住流泪。没有窗户,也能听见屋外的风声,那么 遥远。仿佛母亲的呼唤,一直徘徊在我的梦境。 四年后。 我看着镜中的那张脸…… 褪掉了婴儿肥的脸颊不似往常那般苍白,虽然每次体检都听医生说营养不良, 但是脸颊仍然透出隐约的淡粉。就好比挣扎在夹缝中的燕子花,到了春天,总会 颤抖着绽放出明媚的花朵。我抬起手腕,冰冷的手指轻轻抚上脸颊。眉目比起三 年前应该是长开些了,用芳菲的话说:“姐,你的眉眼就像是画出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