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唐然的情绪如同海浪一般,有高涨的时候,有退潮的时候,她在极度的悲伤和 极度的自信之中挣扎,就像被托浮在水面上的生物,总是在不停地随波流淌,努力 地寻找依靠。 情绪恶劣的时候,唐然决定像李竟一样,尝试自杀。她要用自己的坚定信念与 灼热爱情唤醒那个男人,消灭他对她的漠不关心。她幼稚得以为,一个自私得只顾 自己的人,也会珍惜别人的生命,也会在乎别人的感受。她总是希望最后再证明一 次,许可是爱她的,离开是不得已。可是这种信念却并不坚强,时常产生可怕的动 摇,这种动摇折磨着唐然的自信,她几乎要承认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注定要赎 罪,赎罪。但是,同时她也感受到了自己的怯懦,每当她拧开煤气开关的时候,总 会紧张、害怕得浑身发抖,她几乎是哆嗦着再跑到厨房,关掉开关,然后在卫生间 里徘徊,她希望找到血迹,这回不要是别人的血迹,而是她自己的血迹了。她在幻 想中不停地看见自己的身体流满鲜血,毫无生气地躺在卫生间干净的水泥地面上, 她看见了父母痛哭的模样,看见了许可的懊悔,她几乎要以为,用自己的生命去换 取许可的懊悔是值得的了。 但是,时间的流淌和李竟的苦难让她毕竟平静了许多,她分明能感觉到自己好 多了。她这段日子都没有再次拨打过许可的电话,她正常的上班,下班,回家,和 同学、同事偶尔喝喝茶,大部分业余时间,她只是躲在房间里沉睡,流着泪睡着, 一睁开眼睛就又陷入了苦闷与忧伤。但是,无论如何,她在努力地调整自己,回到 旧日生活的轨道中。是的,她在平静的时候会这么想,李竟说的对。她还有家庭, 她有个健康而且完整的家庭,这个家庭将会将她的生活抚慰得平妥,如同熨烫衣服 般整齐而又清爽,虽然灼热时一定难耐,可是在痛楚后则是漂亮的外表,她需要漂 亮而又体面的生活,她不能给她的家庭抹黑。 无论如何,说到底,她的家庭虽然经历过血洗,可是稳固如往初,她已经比李 竟幸运多了。 唐然羞于承认,她的好转,其实和李竟那天的话大为相关,她不是个幸灾乐祸 的人,可是她依然卑鄙地因为李竟更为痛苦的遭遇而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地好转。 但是,唐然同时又是善良的,她在感受着自己的痛苦的现时,也一样为李竟那一句 话而伤心、震撼,她觉得这种伤害无法形容,绝望、同情、痛苦与悲哀都太过浅薄, 无法概括她的情绪。 她不是所有的时候都会相信李竟的话。李竟的话太过残酷,太过残忍。她无法 想象一个人怎么可能陷入那样悲剧性的生活。可是,她也知道,在这世界上,只要 有了人,任何残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任何超越想象的事情都会发生。哪怕李竟没 有亲身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事情仍然存在,而且,会不断发生,不断地重演。 她想到李竟的话的时候浑身发抖,她不知道如何才能抚平李竟的伤口。她知道 她帮不了李竟,也没有人能够帮李竟了。李竟已经在走向毁灭,她从李竟的眼睛里 看到了这一点,她当时是多么恐惧啊,她不敢想象,李竟将会步入什么样的深渊。 可是,似乎事情只能是这样了,她不敢相信,她活着,她必须要亲眼看着李竟 微笑,李竟将会微笑地走入地狱。可是,所有的人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力将她 拉回来。 这是多么残酷的真相。 唐然考虑过,将这事告诉父母,或者,父母能想出个办法来。可是,她不敢, 她知道父母最为正常的反应就是,李竟这个孩子毁了,以后不要跟她在一起了。 可是,她如何能够眼睁睁地看着李竟孤零零地走向地狱呢?她如何能够做到如 此硬的心肠呢? 她去给李竟送过一台收音机,当她和李竟说话时,看着李竟坐在那儿眼神突然 变得空无而又恍惚的时候,心都像被绞碎了。 李竟,李竟,你如何能够如此平静地看着我笑啊,你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 了。她在心底狂乱呼喊时,又看见李竟的脸上浮起了冷淡而且平静的笑意。 李竟,李竟,你该如何拯救你自己,你又该如何拯救我无助的旁观呢?唐然的 心猛地沉了下去,像沉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一样,再没有升上来。 “喂,唐然,你那个同学不见了,她有半个月没有回来了。” “我晚上去看看。” 唐然骑车子在路上的时候,心底的平静让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一天的上班时间, 她都是神不守舍的,可是,真的在路上的时候,她竟然如此的平静。 她仿佛看见了最终的结局般平静。 最终的结局,接受,抑或是不接受,都已经没了干系。无能为力。 她走进李竟的房间,冷清的房间落满了尘埃。她看见她送给李竟的衣服全都整 齐地在床上摆着,除了一件红色的线衫和一条牛仔裤。那么,李竟是穿着这套衣裳 走的了。 她翻开枕头,枕头下,那张纸也安静地躺着,仿佛从来没有人翻动过一样地安 静。 收音机还在床边,她拧开。市台里正在播放音乐节目。她听见收音机里的歌声, “我不是你们说的那种,那种坏小孩子,也不是你们说的那种,那种虚伪的乖小孩 ……” 我们从来没有尝试掩饰过彼此之间那种顽固的吸引与刻意的警觉,这种情绪来 自于我们具有相同的背景和骄傲敏感的个性。我这么想。 我们是相同的,在很多方面都是,尤其是在众人的眼中。我们应该在一起,因 为我们与别人是如此的不同,因为我们受到的孤立是如此的近似。而我们又不可能 在一起,因为我们彼此又怀着强烈的恐惧,我们都知道了解就是一种恐惧。 我们具有相同的背景,这个背景残酷可怕,这个背景伤害我们一生的命运以及 别人对我们的看法。于是我们曾经私下说,如果可以消灭什么,就应该消灭背景; 若是背景不能消灭,便消灭所有人包括我们的记忆;如果还是不能消灭,那么,就 消灭所有的知情人。如果实在是不能消灭什么了,我们只有逃离这个被人了解的地 方,远远地逃开,到一个没有人了解我们的背景的地方,开始一段最为平常不过的 生活。最后的选择是最为悲惨的选择,而我们,不得不选择它。 唐然的眼泪平静地掉了下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