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逃跑 李竟一个月以后终于可以下床了,在她的一再要求下,老太太给她带了一桶水 进屋,她痛痛快快地关上门,把自己的身体从上到下都狠狠地擦拭了一遍,用肥皂 搓出了满身的泡沫。她知道老太太一定会不高兴她这样浪费肥皂,可是她已经管不 了这么多了,老太太反正已经不高兴了,她一听说李竟在这样的冷峭的初春天气也 要洗澡,眼神就变得极为暴躁。 她把孩子用被子紧紧地包住,将窗户推开,屋子里的恶臭似乎散了许多,她几 乎能闻到肥皂的香气开始在空气在蔓延,并且迅速地钻出窗口。 她清扫完屋子后看着躺在床上的孩子伸出手来揉眼睛,顿时觉得生活有了希望, 她抱住孩子的脸蛋亲了一口,说,“等到天气暖和点,咱们洗被子。” 天气很快就转暖了,李竟和以往一样,可以每天抱着孩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她真的清洗了被子,这是她长这么大之后第一次洗被子,她在将被套拆下来的时候 突然明白自己以前的生活有多么的优越。可惜,当年的她对此并无知觉。在她把被 单晾在院子里时,闻到新鲜的肥皂味道,忍不住将脸贴在湿漉漉的被单上,流下了 眼泪。这一次,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激动和眼泪,她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感觉。 而恢复了正常的感觉就会带会生活中的新希望,她可能是消除不了房子里久积 的尘土味道,可是她至少已经让血腥、尿骚味和汗味不在屋子里继续滋扰她。她对 此充满了欣喜。 她抱着孩子坐在阳光下的时候,也觉得生命中似乎有了崭新的希望。孩子带给 她了新鲜的流动血液。她会坐在阳光底下和孩子说话,哪怕这个孩子根本无法理解 她在说什么。孩子微弱的哭声能同时掀起她的厌恶和关心,她在想着把孩子扔到地 上摔死的同时会立即找出她哭泣的原因。 她更喜欢孩子安静地在她怀里睡觉,这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一点爱这个孩 子了,她喜欢看着孩子在她的身边安静地呼吸,在睡梦中微笑,这种时候,她也觉 得生活并没有那么恶劣了。 只是,总有些个晚上,当她的“丈夫”感觉到欲望的骚动时,会将孩子从她怀 中扔开,随便扔在床上的哪个角落,然后他就简单干脆地扒下她的裤子,在孩子的 哭声中直接进入她干燥的身体,反正他是听不见的,然后随着欲望的完结,他躺在 她身边呼呼入睡。 她想杀了他。但是她知道她不会。她已经忍受了很久,对他的仇恨远没有对小 黑哥的仇恨深重,她不愿意为了这种算不上极为深重的仇恨放弃自己的生命。她忍 受着身体的疼痛哄孩子入睡,然后自己等待着眼前的小鱼儿出现,她就进入了如同 死亡一般的入睡状态。 她逃跑的机会在不期然在来临了。 那是一个春天的午后时分,聋哑丈夫在发泄他的欲望时拎起了她的脚镣。她不 安地注视着他,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当她看见他将脚镣松开后重新进入她的身体。 他发泄完了,系好了裤带就走出了门,她紧张地看着他消失在水塘边,松了口 气。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握住这次机会。 隔壁的老太太和老头子在说话,发出些锅铲相碰的声音。她仔细地将小鱼的身 体包包好,她在考虑自己真的如果要逃走的话,是不是要带小鱼走。 如果要带走这个孩子,不提她一路上的担惊受怕,而且她回到城里时的生活将 会陷入茫然的混乱,她尚且是个无人收留的小孩子,又如何能养活另一个孩子呢? 但是,不带她走,将也是个悲剧。这个孩子没有户口,将来不能上学,这个家里没 有人在乎她的生命,因为她不是个儿子,无法延续这个见鬼的家庭的香火。没有母 亲的孩子,无论如何是可怜的,这个孩子会将她的悲剧延续而且深化。她几乎已经 看见了这一个故事的结局。 她在犹豫间听见老头子出门的声音,他啪啪的脚步声渐渐离开了院子,她趴在 窗口,看见他消失在树林间。 她必须要做个决定。她亲了亲孩子的脸蛋,决定将小鱼留在这里。或许她将来 能有一天来接这个孩子,或许,她将来连自己也顾不了。她实在没有能力带走她, 也无法照顾她。她只有舍弃她。这个孩子注定是个孤儿。 她从前院沿着墙走了几步,然后一头钻到了坡后的小树林中,开始拔足狂奔。 她知道自己无法恢复在学校时的跑步速度,这一年多的营养缺乏和囚禁生活已经将 她折磨得骨瘦如柴,甚至她自己在镜中看见自己的时候都无法产生一点点的怜惜。 她的头发已经长到了肩上,而且乱成一团,她的身体瘦得几乎可以被一个巴掌捏碎。 但是她现在只有这一个希望,她要跑,跑,跑,跑到天边也要跑。 她穿过了小树林,来到河边,她分不清楚方向,她不知道哪个方向是家的方向, 但是她没有时间可以选择,她沿着河边的树丛穿行,她在芜乱的芦苇丛中连滚带爬 地向前挣扎。她的腿是如此的酸痛,她几乎已经支持不了自己抬脚的力气了。可是, 她可以爬,哪怕是爬,她也得要爬回家去。 河边突然传来了说话声,她缩着身体躲在枯败的枝叶间。她听见有人说,“回 去?” 另一个人说,“是啊,现在回去正好,天黑前能到镇上了。” 她透过树丛,看见一个男人从她眼前走过,而另一个年轻男子则正荡开小船, 准备离岸。 她不知道这个年轻男子是谁,她不知道他值不值得相信,虽然从他们的话里可 以判断,他不是本村人,他准备进城。可是他在自己划船,他的皮肤这么黑,他身 上的衣服这么脏乱,他是个农民。她知道。她现在害怕一切农民。她不知道哪个农 民可以信任。在聋哑人家中被关了一年,她见了村里的众多男人和女人,从村长到 支书,从赤脚医生到接生婆,从邻居大娘到本家大伯,他们中没有一个曾经伸出手 来帮助过她。他们所有的人都认为她是花钱买来的私有财产,跟牛、马、羊都没有 区别,她必须要伺候老爷上床,上孩子,挨打,这些都是她的本份。如果有人同情 她,哪怕只是个小孩子,他们要做的只是向上传递消息,或许她早就已经被解救回 家了。 但是没有,没有,她还是呆在这儿。 这条河并不宽,她目测了一下,约三十米左右,而且很安静,她可以游过去, 她曾经参加过游泳队的选拔赛,那还是她小学时候的事情,当时她游的是一千米。 她静静地看着那个人划船,离开。河面那么的安静,他已经划到了十米开外, 蓝色的天空和黑色的水夹着那条小船的身影。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阳光下已经被 烤得灸热,她的呼吸已经平静了。她将鞋子用裤带扎在腰间,悄悄地滑下了水。 她在游泳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失策,这河水那么的黑,她根本看不见底,她无 从得知这水有多深,而且表面平静的河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她的身体被一浪接 一浪的水推着一直向下滑行,她的方向是斜着的,她努力地向前过程中,发现对面 的河岸还是那么遥远,而她的力气却已经用完了。她想张开嘴呼吸,面前的水流却 使她无法开口,她竭尽全力地向前伸展身体,脑子里的血开始往上涌。她不由地尖 叫起来,她在不由自主地滑,滑,她将会滑向河的下游,永远无法到达彼岸。 她的脚在拼命地踩水,但是她的身体却像石头一般沉重,她已经感觉到了严重 的体力不支,可回过头过,她发现自己离开河岸还不到十米。 那条船上的人已经看见了她,他在向她划过来,她更加用力地尖叫,她看见小 船越来越近,她几乎已经可以感觉小船推过来的浪头,可就在这时候,她头上猛地 被水一推,她沉了下去。 她被人推上小船的时候,已经彻底地丧失了知觉,她在昏沉之中飘浮了不知道 多久,然后她有了朦胧的意识,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了那个年轻人 黑亮的脸,他俯着身着在看她,看见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他露出牙笑了。 天在晃动,船也在晃动。她奋力睁开眼睛,发现这条小船还在河中间,似乎她 根本没有昏过去几秒钟。 “你怎么在这儿游泳?太危险了。”小伙子并不认识她。她松了口气,喉咙和 头的疼痛同时向她袭击过来,她无法开口说话。 但是小伙子的眼里有疑惑。她知道,她的样子看上去的确十分奇怪,她枯瘦而 惨白,她套着的衣服已经被河边的枝条划出了几道长长的口子,看上去就像布条一 样挂在身上。 “你要到哪儿去?”小伙子突然开口问她,眼里闪着奇怪的神采。 她没有开口。恐惧使她的脸色更加惨白。她只是用绝望而又狂乱的眼神盯着他。 她失败了,她失败了。这次失败,是不是永远? “我知道你在逃跑。”小伙子没有表情地划船,“我听说过,你是老李家买来 的媳妇。我问你,你想到哪儿去?” “进城。”她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说,她的眼睛因为狂喜而燃烧。她迅速地 爬起来,跪了下去,眼泪涌了出来,“谢谢你了。”她不知道这里是哪儿,但到了 城市,她就是安全的。她天真地想。 “城里坐车要走三个小时。”小伙子安静地看了她一眼,“我送你到镇上的车 站,你可以在那儿搭车,我就在镇上上学,路过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