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人篱下 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客厅,富有现代气息的水晶吊灯熠熠生辉,佣人们都井 然有序地忙碌着。 一个身着围裙的妇人疾步从厨房走了出来,举目四望,待目光对向连惜时,马 上跺了跺脚,高声喊道,“二小姐!赶紧过来端甜汤啊,大小姐还等着呢。”说着, 就急急地将手里的托盘放到桌上,正要转身离开,却又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脚步 一顿,回头应付着给了个笑脸道,“我这儿实在是忙不过来,麻烦您了。” “没事。”连惜笑笑,顺从地拿起东西。人家看在李彦宏的面子上,叫她一声 小姐,可她不会真傻到把自己当主子看。 打从八岁那年叶氏巨变、母亲去世,她迫不得已跟随父亲李彦宏走进李家大门 开始,她就知道,自己的世界只剩下一个“忍”字了。 堂堂正房原配所出的女儿,居然要以李彦宏远房养女的名义,才能在家里生活 下去。 呵呵,多么可笑,却是事实。 每一天都是压抑。什么报仇的契机,能带她脱离这种生活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而叶家的辉煌,香港的风风雨雨,更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有时候,连惜甚至怀 疑,他们是否真的存在过。 日子久了,她终于不再期盼奇迹,只希望自己能早点成年,早点得到身份证, 可以独立、搬出去。 就这样,也熬到了十七岁。 连惜闭了闭眼,重重地在心底吐了口气,再睁开眼时已打叠起了乖巧的笑容。 她缓步走到二楼,敲敲门道,“姐姐,我是小惜,给你送燕窝来了,可以进来 吗?” “怎么这么慢?!”门咻地一下从里面拉开,一个梳着高马尾的女孩走了出来, 鹅蛋脸上细眉倒竖,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她张嘴便骂道,“你是猪吗?走路都用 爬的啊!” 连惜低下头,一句话不说,绕过李思思,沉默地走进房将托盘放到桌上。 李思思看着她那副样子就生气,不过是李家养的一个小佣人罢了,凭什么能得 到汪学长的青睐,还说什么有气质!拜托,她才是真正的大小姐好吧?! “我跟你说话呢!哑巴啊?!”李思思越想越恨,几步走过去,伸手粗鲁地强 迫小惜抬起头,讥笑道,“怎么?在外面被夸了几句就忘了自己是谁了?用不用我 提醒你一下?” 连惜微微闭着眼,任李思思掐着她的下巴,一言不发,在心里暗自盘算,自己 哪里又得罪她了。 那是因为汪臣中午又找她一起吃饭了?可李思思不也被他叫过吗? 那是因为这次她和李思思一起入选了钢琴比赛?也不可能啊,李思思从来就瞧 不上自己的。 算了,不想了,连惜微微摇了下头,停止“检讨”,自嘲地笑了。 反正即使没有惹到她,她一样会找事的。可只要自己不吭声,她骂完了就可以 走了。 别看这句话简单,却是连惜用无数血泪换来的教训。 当初她被李彦宏以插班生身份放到李思思的班里,首次月考就超过了一贯在女 生中排第一的李思思,引得殷娴回来后大发雷霆,把她狠狠打了一顿,关在仓库里 整整两天。最后,还是李铭宇求情,才把她放出来的。 李、铭、宇……想到这三个字,连惜就止不住地感到齿冷。 在这个家里,李铭宇貌似是对她最好的人。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人却 是家里最龌龊肮脏的存在! “今天怎么这么晚?”李铭宇见连惜被轰了出来,立马将她拽到自己门那边, 低声道,“又被思思那个死丫头骂了是吗?回头我帮你教训她啊,嘿嘿……” 他嘴里说着鬼都不信的狗屁承诺,脸上则透着猥琐的笑,越靠越近。天知道, 连惜要用多大的力气控制着自己,才能不将手里的托盘摔到他的脸上! 其实,李铭宇本身长得不错,唇红齿白的,个头也高。只可惜小时候父亲不在 身边,一次发烧没有及时医治,右腿有些跛了,因此女生缘并不好。 可是他十八九岁的年纪,正是对异性大有兴趣的时候,学校女孩够不着,只好 拿家里的练手了。 在他看来,连惜就是他们家的小丫头,什么亲戚不亲戚的。佣人和少爷,不就 那么回事吗? 连惜心知他那点鬼心思。但一来自己身份摆在这里,真闹大了还是她吃亏;二 来李铭宇这点段数她暂时还能应付,所以一直没有跟家里说。这会儿见李铭宇又来 揩油,不觉厌恶至极。 “叔叔在叫我呢,我先走了。”连惜后退一步,灵巧地一转身,从李铭宇胳膊 下面钻了出去,几步便奔到了楼梯口,临走还不忘撂下一句讽刺的话:“你身体不 方便,还是多休养吧!”然后便一溜烟跑了。 李铭宇怕引起别人注意,再则腿脚也的确不方便,见状只能恼怒地低骂一句: “呸!死丫头,别让我抓到你!否则有你好看!” 又到了该吃晚饭的时间,佣人们早早就将菜布好了,殷娴依旧如同往常一般, 最后一个下楼。 她接过连惜递上的汤碗,喝了几口汤,然后又放下了,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碗里 的海参,问:“听说你也被参选进钢琴比赛决赛了?” “是的,婶婶。”连惜低声道。 “呵呵。”殷娴怪笑一声,扔了勺子,“原本送你去学琴,是让你给思思做个 伴的。没想到,你还学出了点名堂……”她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不过,你最 好掂清楚自己的斤两,比赛时该怎么做,你心里明白!” 连惜缓缓点点头,垂下眼,眸色隐忍。 …… 比赛如期举行,由于校方下了血本,请来法国著名钢琴师乔治·杰斯特担任主 评委,使得竞争十分激烈。 据传,高中部第一名不但可以获得杰斯特亲手馈赠的乐谱一本,还可能获得高 考特长加分。 音乐厅里曲声不断,而音乐系徐老师的思绪早已飘飞出去。 作为本次比赛的评委之一,对于冠军得主她早已心中有数。在她看来,没有人 能超越连惜。 那个女孩虽然总是低着头,很沉默的样子。可是她的身体里似乎蕴含着一股可 怕的能量——隐忍,倔强,敢与天斗,向与人争。由她来弹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 曲》,一定能得到杰斯特的青睐。 但她怎么还不出来?眼见着倒数第三号已经表演完毕,徐老师不禁有些着急了。 其实按她的安排,连惜本该是压轴表演的。可她昨晚给连惜打电话通知的时候, 却被连惜一口回绝了,并要求让姐姐李思思最后一个上场。 徐如华暗暗叹了口气,也知道连惜的为难,毕竟是人家的养女,让着主人家几 分也是没办法的事。因此她并未强求,反正出场名次决定不了演奏水准。 连惜绝对会是第一名,她很有信心。 正想着呢,台上忽然传出一片哗然,徐如华应声抬头,下一刻,眼睛便倏然瞪 大,“连惜!你——”她刚一站起来就被身边的老师狠狠扯住。 “有外宾在,徐老师你千万不要失态。”那人低声道。 对,她得冷静点。徐如华深吸一口气,按捺着坐下,可胸膛起伏的频率却依然 不规则。她的一双眼睛死死钉在台上连惜的身上,谁能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本来平时挺清秀的小姑娘,此刻就跟刚从泥塘里捞出来的一样,脸上黑一块白 一块的,头发乱蓬蓬地披散在肩上,裤腿角儿处还不断的往下滴着水,随着她一跛 一跛的脚步,地板上留下一行水渍。 连惜看也不看台下的评委一眼,径自走到钢琴前木木的坐下,然后便眼神呆滞 地看着洁白的琴键发愣,也不知在想什么。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底下渐渐响起一阵起哄声,“弹啊!快弹啊!不弹就下 去……” 连惜抬起头张皇顾盼,好像被吓到了一般。最后,终于在一片嘘声中犹豫着伸 出黑黝黝的手指,抖了抖,然后“啪——”的一下拍到了琴上,动作笨拙得简直让 徐如华想去撞墙。 紧接着,音乐厅里就扬起了吭哧吭哧的命运交响曲。节奏乱七八糟,完全没有 一丝代入感可言,也难为杰斯特休养好,竟是勉强听完了第一乐章才叫停。 “tu peux s'arr êter (可以停止了). ”杰斯特掏掏耳朵,做了一个手势, 带着法国人特有的幽默玩笑道,“je sens votre lutte (我已经感受到了你的挣 扎了). ” 最后上场的是李思思。她身穿一袭白色的蕾丝裙,领口袖口均有珍珠装饰,平 时高束的马尾垂顺的放了下来,头顶别着一支小巧的王冠形水钻卡子,就像一个小 新娘一样款款走来。 一首《梦中的婚礼》弹得流畅至极,再加上女孩娇美的容颜,倒也算情景宜人。 在没有更好的选择的情况下,李思思就这样成为了冠军。 献花、掌声,同学欣羡的恭维、名师赞扬的目光,这些都属于远处的那个女孩。 而连惜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角落,紧握着双拳,看着所有人退场,看着曲终人散,看 着大戏落幕。 直到剧场的门“轰——”的一声关上,居然都没有人发现躲在暗处的她。 顶上的镁光灯白得刺眼,连惜慢慢地走了出来。钢琴架笼罩上一片阴影。 她颤抖着手,抚摸上莹润乌黑的琴身,忽然,猛一闭眼,转身疾步走到琴凳上 坐下,咻地一下掀开盖子,用尽全身的力气,用眼泪,用鲜血,用命运给予她的所 有不公,开始弹奏她的《命运交响曲》!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每一下,每一声,都如重鼓一般,狠狠敲击在人 们的心上。 那不是乐曲,而是一把利斧,正在刨开她表面完好的皮肉,刨开朗朗乾坤下的 假面具,扒出鲜血淋漓的伤痕,那些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的阴暗…… “丑八怪,等下你最好识趣一点。你已经十七了吧?明年如果没有我妈给你签 字办身份证,你就等着当一辈子的黑户吧!”李思思面容扭曲的高声喊着…… “你不过就是个野种罢了。反正我们家也不差这一口吃的,就当养条狗了。” 殷娴踩过她的头发,轻蔑地笑着…… “砰!”地一声,连惜重重地将手落下,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终于再也弹不下 去了了,整个人趴到了钢琴上,单薄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呜咽声渐渐响起, 心底的悲愤和伤痛几乎就要压垮她了! 她恨李彦宏,恨殷娴,可她更恨老天!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上天要这样惩罚她! “啪啪啪……”短暂的沉寂过后,音乐厅外突然响起了雷霆一般的掌声! 大门缓缓开启,连惜震惊的抬起头,眼角犹自挂着泪痕。 只见杰斯特大步走进来,扬着手,用醇厚的法语激动的对左右道,“非常好! 非常好!她就是我一直以来要寻找的人!我一定要好好培养她!她是个天才!” 徐如华听着翻译的话,笑的合不拢嘴,搂着儿子汪臣的胳膊,一脸扬眉吐气。 而在他们的身后,众高中及大学部的学生也都或羡慕或赞叹的看着连惜。唯有 李思思的一双美目几乎要喷出火来,她死死的瞪着灯光下的连惜,胸膛急剧起伏着, 恨不得冲上去把人家生吞活剥! 如果不是为了得到汪臣的注意,她才不屑于去“求”连惜!谁知这个贱. 人表 面上答应会将冠军让给她,竟暗地里玩这些把戏! 这是怎么回事……连惜则迟疑着站起身,俯视着下面,有些不知所措。自从叶 家倒台后,这么多年来,她再没有成为过众人眼中的焦点。 身后,红色的帷幕突然被掀了起来,紧接着,一个悦耳如小提琴般的轻笑声倏 然响起,为她解疑答惑——“抱歉,这只是一个善意的玩笑。” 连惜应声回头,脑子里顿时出现了瞬间的空白。 那是一名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青年。他长身而立,身着一袭白色的修身西装, 面容清雅俊秀,鼻梁上架着一副极细的金丝边框眼镜,嘴角边噙着一点矜持的笑意。 整个人优雅的仿佛从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可以说,连惜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这种气质的人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