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秦福禄虽有了几分醉意,大脑却是清醒的,今天的酒宴如此隆重,马总又如此 投入,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按常理推,一位大公司的老总,让部下的老公去替考, 跟让秘书给准备一个发言稿,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过去,桑梓曾对秦福禄讲过这 样一个事实:马总的母亲住院,公司组织专人陪床,24小时值班,很多中层和副总, 主动前去陪护,折腾了差不多半年,很多人掉了一二十斤肉,事过之后,马总连个 谢字也没有。 秦福禄的情绪陡然低落,其他人的热情却还在节节攀升,包括马夫人。看来她 平时确实不喝酒,酒量也很小,秦福禄估计了一下,她大约只喝了三两酒的样子, 但已经有了九分醉意,一双眼睛带了几分缠绵盯着秦福禄,说话已经不大有条理, 一开始是谈文学,因她做了一辈子文学编辑,大学时代也是搞过创作的。文学还没 谈完,况且,文学是谈不完的,后来便来了感慨,说她这一生全是在黑暗中行走, 好像根本就没有活过,老了才悟出这一点,但已经迟了。最后她谈到了自己的病,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她已说不清楚,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胸腹部说,这里边早就开始 烂。 秦福禄想,这位夫人还没全醉,也就还有所保留,如果大醉了的话,她大约要 讲自己跟丈夫的恩怨了。她的身世,秦福禄知道一些,应该与孔立人有些相近,也 是大户出身,大学时代也曾风流倜傥,后来便江河日下,马总当时是军代表,却迷 上了这位资产阶级小姐,不要命地死追,她一方面有些感动,一方面也是为了寻求 保护,便嫁给了他。而他很早就从部队卷了铺盖,也因为他的婚姻选择。 桑梓与马总还在联袂高歌,而且都是情歌。马夫人不停地对着秦福禄倾诉,主 题就一个,但却是这儿摸一下,那儿抓一把。秦福禄自斟自饮了一杯扎啤,搞得服 务小姐很紧张,从此一会儿就过来给他添一次酒,他也一会儿就来上一口。沉睡了 的一切,今晚似乎又都醒来了,他渴望能大醉一场。唱歌是有助于酒精的挥发的, 桑梓终于发现丈夫不大对劲儿,于是停止了歌唱,过来悄悄地对丈夫说,悠着点儿, 可别喝醉啦! 马总歪歪斜斜走过来说,兄弟,你还早哪,来,咱俩喝个哥俩好! 马总看来确实多了,教授头衔什么的都免了,二人一下成了兄弟。酒场与澡堂 儿或者火化厂很相近,一旦喝多了,大家都一样,是最原始的共产主义。 一人两大杯扎啤,咕咚咕咚灌进去了,很友好的样子,也很像是决斗。 司机已经来了,桑梓很精明,知道这酒如果再不加节制地喝下去,就不是醉不 成欢的问题了。 只有开始的祝酒词,却没有结束的闭幕词,一帮人东倒西歪横出来,两部车早 已发动起来。热烈而缠绵的握手后,一家坐了一辆车,向着不同的方向开走了。 桑桑坐前边,秦福禄与桑梓坐后边。桑梓对丈夫的表现很满意,说,你今晚的 发挥恰到好处,马总两口子都挺高兴。他们两人都喝这么多酒,我真是从来都没见 过,你的脸不小哪! 最后灌下的酒,这会儿正在发威,秦福禄兴奋得手舞足蹈,大声咋呼道:我现 在古道西风瘦马,脸比黄花小,倒是你的脸,比本人的屁股还大一个型号呢。 妻子女儿都笑起来,司机也笑出了声,说,还是这大学教授,你不服不行,不 管雅的俗的,端出来还就是不一个味儿! 一车人说说笑笑间就到了家。 司机也跟着下了车,打开车屁股说,马总吩咐的,一点儿小意思,说着坚持要 送上楼。 秦福禄两口子再三阻拦,司机才放弃了努力,开车走了。地下一摊东西,醉眼 目蒙目龙中,秦福禄也没看清有些什么,大不了烟酒茶之类。一家三口分开拿了, 你前我后地上楼来。 一回到家,女儿就打开了电视。桑梓给丈夫倒了杯水,并再一次对丈夫今天的 表现,包括考场与酒场,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说,只要你经常出去锻炼锻炼,主要 是把歌练一练,还是很能拿得出门的。 秦福禄说,多谢领导谬奖,革命尚未成功,小生还须努力。 又耍贫嘴!桑梓说着,在丈夫身上薅了一把,眼中就闪过一些炙人的欲望。接 着又说,天还不算太晚,反正小姑奶奶还不知折腾到几点,咱去王主任家串个门不 行吗?你也正好把论文送给他。 秦福禄说,我喝多啦!再说,都九点了,改天吧! 桑梓说,现在可是关键时候,你睡大觉,人家可都在家磨刀哩。夏天九点不算 晚,再说明天是星期天,我先打个电话,看看主任在不在。 打过电话后,桑梓催丈夫说,快,抓紧,王主任可热情哪! 秦福禄把论文找来,用一个牛皮纸信袋子装了。在马总送的一堆礼物中,桑梓 挑了几件,兜进一个很大的塑料袋,很温存地对丈夫说,我来拿,你跟着就是。 路不远,也就是百八十米的样子。路上,桑梓主动握住了丈夫的手,且用力攥 着,秦福禄便有些感动和冲动。 主任两口子都在家,热情得让秦福禄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因为酒的关系,秦福 禄很健谈,在这位主任面前,这还是第一次,关于论文,他一口气讲了很多,主任 不停地点头表示赞赏。后来,主任便很自然地讲到了正在妊娠中的职称,让秦福禄 抓紧找高评委的另外七八个人,并要秦福禄把自己所有的科研成果,用微机打出来, 复印若干份,分发到这些人手中。而且要切记,一定要登门拜访。主任还一再表示, 他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提前给秦福禄做做工作。 这种拜访,时间不宜过长,桑梓及时站起来告辞,走的说留步,送的说走好, 几个回合之后,黑夜才把双方提前释放了。 路上,桑梓哼起了歌。将一根胳膊箍到了丈夫的腰上。喃喃道:回家我就关电 视,让这个小姑奶奶睡觉。可真要命,两口子跟偷汉似的。 秦福禄来到洗手间冲澡。刷牙只用了几十秒,冲澡只用了二分钟,一切都像是 猫盖屎。进食是最紧要的,老子可饿惨喽! 当秦福禄回来的时候,女人已经陈列在床上,像一片干渴的土地等待并呼唤着 雨。 他像一个美食家一样,并不急着生吞活剥,而是先用眼睛享用他的猎物。他突 然有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发现:在最粗糙也最迷人的山水之间,有一些丑陋的瘢痕。 因为自己身上也有这东西,他知道那是梅毒走过留下的脚印。 他的食俗似乎受了些影响,但状态很快便恢复了。彼此彼此,半斤八两。况且, 他太饿了,究竟是谁把这姓梅的东西传给了他,且听下回分解吧。 似乎有嘤嘤的哭声隐约传来。读的和被读的都太投入了,他们没有听到那哭声。 哭声大起来,已经不再是啜泣。无疑,声音来自他们的女儿。阅读中止。女人咒骂 着,胡乱遮了点儿衣服,出去了。秦福禄懊恼地叼起一支烟。抽到第二支烟的时候, 妻子回来了,她的脸色惨白。一种不祥的预感,蛇一样地爬过他的脊背。 妻子说,她也得了病。过了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是脏病。 一个“也”字透出,她早就读到了丈夫身体上的地理变化。 秦福禄捂着脑袋蹲到了地下。世界末日的感觉,像一口大缸一样罩住了他。 两人都似乎没有勇气看对方一眼,也没有交流的欲望,而只是死死地瞅着一个 地方发呆。妻子说,明天我还有事,你陪她去看吧,就去性病防治中心。 丈夫没有吭气,但他在心里想,一家三口,竟要对这个地方留下共同的记忆了。 如果前一段时间在那儿与妻子撞个满怀,那将是多么美妙的戏剧性啊。 妻子终于无力地说,睡吧。说完就走了。 这是一个怎样的日子啊。 他找出日记,写下了这样三句话——— 我的溃烂刚刚结束,或者是刚刚告一段落,女儿的溃烂却开始了。写完看了一 遍,他感到不够全面,于是在第一句话的“我”字后边,加了一个张牙舞爪的“们” 字。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