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梁宝用非法手段帮助老知青返城。 张驴儿对他严惩不贷并趁机占了 胖子的便宜。梁宝的处境雪上加霜 在张庄青年点吃驴肉喝驴汤啃驴骨时。我们提到梁宝有一位表弟,由于梁宝在 点里的地位不太显著,他痛失了一顿美餐。这件事还是让他知道了(梁宝曾百般隐 瞒)。他对表哥的能力嗤之以鼻,并且再也不相信梁宝的大话了。他有两个外号, 一个叫眼镜蛇,另一个叫刁德一。他和梁宝同一年下乡,但他在李庄青年点的回城 榜上已经名列前茅了。他对梁宝说,他要是想回城,那只是抬一抬屁股的事。但他 眼下不想走,下来不到两年,还没玩够。他同时让三位当地姑娘爱上了他。一个是 大队妇女主任,扎一对翘天辫,鼻头有点大,还长了几根红刺;一个是小学民办教 师,每月享受五元钱国家补助(全用来支持这位意中人吸食尼古丁),她五官端正, 但食牙不幸被虫子吃掉两颗,因此千金难买一笑;另一个是李庄小队的妇女队长, 外号铁姑娘,她包洗眼镜蛇的所有衣裳,她的手和脚都比眼镜蛇的大,眼镜蛇告诉 梁宝说她右脚长了六个趾头。目前,她们正分别坚信眼镜蛇会娶她们,把她们带进 城市。梁宝对此不无妒羡。最令他妒羡的是表弟早已拿到了仓库的钥匙。正是这一 串叮当作响的钥匙把他稳稳锁在回城名单的榜首。“不信你挨家瞧瞧,”他对梁宝 说,“我仓库里有什么一,头儿家里就有什么。”见梁宝经常身无分文,他从库里 拖出一口袋黄豆种说:“扛到集上换几个花花吧。”梁宝冒着汗,扛到集上,用一 堆烂菜做掩护,终于卖了好价钱。眼镜蛇夸他说:“你呀,一分钱都舍不得饶,我 看你明个儿做买卖倒不赖。” 在眼镜蛇的赏识下,梁宝终于干了一件违法的事。话得从头说起。李庄青年点 有两对夫妇。他们六八年下乡,由于没想到后来还能回城以及性急,还有其他一些 原因(比如衣裳太瘦,遮不住日见其大的肚皮等),他们早早并且草草地结了婚。 直到六八年这一茬只剩下他们四人时,他们才意识到犯了一个错误。那些和当地男 贫农或女贫农结婚的知音已被告知,他们的命运将永远和这片土地结合在一起。这 四个人里头,一男一女是上海人,另一男一女是重庆人。如果上海人和上海人结婚, 重庆人和重庆人结为连理,他们就可以双双回城。但爱神丘比特一时患了眼疾,结 果把箭射乱了套。重庆人射中了上海人;另一个上海人又射中了另一个重庆人。回 城指标下来时,他们全都傻了眼。如果他们没有结婚,或者上海人和上海人、重庆 人和重庆人结了婚,四个人这次都能与家人团聚。但按照目前这种组合,只能回上 海“人,回重庆一人。因为按上级规定,重庆知青不能进上海,同样,重庆的工矿 企业也不招收上海知青。在他们焦头烂额之时,眼镜蛇把他们招集起来,面授机宜。 他们同一天去公社离了婚,第三夭又同去公社登记结婚。这一回皆大欢喜。但如果 仔细想想的话,上海姑娘有点吃亏:她的新丈夫有点龋齿,另外腿也不太直,人们 称之为罗圈腿。反过来,重庆姑娘却占了点便宜,她的新任丈夫一表人才;个子高, 眉毛浓眼睛大,小胡子恰到好处。和上海姑娘一样,他也还是吃了点亏:他的新媳 妇上一年割过阑尾,当地的医生是个二百五,刀口大得足可以开过一列火车,结果 缝了十六针,留下一条紫红色大疤,另外,她的性格咱们也不敢恭维,比方说吧, 有一回她竟揪住一位干部的生殖器官,把他掀倒在地,痛得几乎昏死过去。当时有 许多人在场观看。凭良心说,也许那位领导同志不对(也许是正确的,但不管怎样, 咱们女同志可不能这样对待男同志,尤其是领导同志)。当时正在批孔,这位重庆 姑娘可能受了不良影响。现在咱们已经为孔子平了反,他的庙以及与他有关的文物 和书籍受到了外国的高度评价,我们才有可能在此呼吁,希望咱们女同志多给男同 志一点尊重,不要动辄打骂,尤其不要抓住他们的器官,给以毁灭性的打击。我们 说这番话,不是要挑拨上述两对新夫妻的关系,实际上,他们兴奋异常,并联合举 办了婚宴。梁宝是李庄青年点的常年食客当然不请自到。和往常一样,梁宝也是这 场欢宴中最活跃的食客。在张庄青年点,粱宝远没有在外边活跃。咱们从他啃驴骨 吃碎肉渣并且摊款最多的不幸遭遇中,早已知道了他的地位。但是在李庄青年点, 梁宝一向受上宾礼遇。这一回眼镜蛇又把他安排在最佳位置上。但与此同时,眼镜 蛇又把一桩倒霉差事揽给了梁宝。 原来,两对新婚夫妇还有一大块心病没卸掉。两对原班人马生了两个后代,一 个男孩,一个女孩,一个三周岁,一个两周岁。上海和重庆两个城市都没打算招收 这么小的童工。这两位后代都是百分之百的农村户口,城市已决定永远向他们打开 红灯。再说,孩子无论跟了谁,都存在后爹后娘这一永恒的难题。最后还是眼镜蛇 让他们轻手俐脚返回自己可爱的城市,代价是他们的孩子由眼镜蛇处理(除了杀掉 外都行),两家的所有家具由他变卖,得款归他所有。 于是,在一个天高云淡的好日子里,两对新婚夫妻双双飞去。他们走时,两个 小孩还含着指头呼呼大睡。天没亮时,梁宝就把他俩抱进大衣柜里。梁宝赶着眼镜 蛇弄来的马车,拉着旧家具和两个孩子,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离此地十分遥远的集市 上去。梁宝后来说,他最怕两个小孩一路上哭,更糟的是他出卖旧家具(内含两个 小孩)时他们弄出声响。叫梁宝喜出望外的是他俩竟一声没哭。梁宝曾担心他俩已 被闷死。打开衣柜门时,两个小家伙竟酣睡如初。他们含着手指头,一个象吸奶那 样咂得滋滋响,另一个肛门很棒,把屁放得砰砰响。他们还尿了炕,柜门一开,臊 气冲天。除了让梁宝熏点臊气外,他俩几乎没再给他惹麻烦。我们知道,和梁得财 一样,梁宝也几乎是个抠门儿。尤其卖黄豆那回,眼镜蛇把他看透了,因而发现了 他的才干。我们都去过农村的集市。凡是贩卖来路不正的东西的,总是价钱最贱。 脱手后匆匆混进人群里,要么到馆子里炒上两个菜,再来半斤白干,喝个脸红脖子 粗。但那回梁宝硬是挺到快散集时才出手,终于卖出了好价钱。这一回梁宝不敢恋 战,咱们知道,柜里藏着两个尿炕精呢。他曾指望卖到八百元。回去告诉眼镜蛇说 只卖了六百,他就干捞五百块。当他不得不以令人心疼的三百元出手时,是因为发 生了险情。买主看见柜底下有一江水,起了疑心。梁宝心里明白,小尿炕精又憋不 住啦,说不准过一会儿他们就该咧着大嘴找娘了。梁宝告诉买主,刚才在坚衣柜的 地方曾摆过几个猪崽,它们又拉又尿,他把摊主轰走了。梁宝接受了买主那残忍的 最低价,接过三百块钱,他直赶着大车。飞也似地逃掉了。 当梁宝把一百二十五块钱递给。眼镜蛇时,后者问他:“这是多少?” 梁宝说:“一百二十五。” “就这么多吗?”眼镜蛇问。 梁宝拍着胸脯说:“能骗别人,还能骗你吗?” 眼镜蛇笑了,他盯住梁宝,一个劲儿地笑,把梁宝笑得起了一身鸡皮。“你还 是自个儿拿出来吧。”眼镜蛇最后总算止住了笑。 梁宝说:“我要是撒谎,是鳖犊子,不得好死。”眼镜蛇围着他转了好几圈, 梁宝抬起各个部位让他检查。眼镜蛇说:“你把裤带解开。”梁宝说:“屋里屋外 那么多女生,叫人看见多不好。” 眼镜蛇又说:“不解裤带也行,你得让我看看你在裤衩松紧带上别了什么东西。” 事到如此,梁宝只好把裤权里那五十块拿了出来。这里有必要插一句,把钱藏 在裤衩里,这并不是梁宝的发明创造。咱们许多干部、供销人员出差时,为了确保 所携款项安全,总是让妻子把它们缝在裤衩上,当然并不是千篇一律。也有缝在背 心上或皮袄里子上。梁得财偶尔也出几趟差,头天晚上临睡时,他总要千什万线的 缝来缝去,使钱和粮票与裤衩紧紧地连为一体,除了小偷有本事把裤衩偷走,否则 他们别想从他这里占半点便宜。由于他的言传身教,梁宝从小就没丢过东西。下乡 时带的十来块钱盘缠,就是梁宝自己缝在裤衩上的。我们并不是说这一回梁宝也把 这五十块缝在裤权上,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针线叫他这么做,他只是在快 到李庄时,匆匆抽出五张票子,扯开松紧带,把它们掖了进去。眼镜蛇笑着接过这 五张热乎乎尚存梁宝体温的钞票。他找给梁宝二十五块。“你呀”,眼镜蛇说, “要记住,人不讲信用不行。狗还讲义气呢。咱们总不能连牲口都赶不上吧?” 梁宝偷偷把钱存进储蓄所。他终于有了平生第一笔存款。下乡以来,他已经分 了两次红。第一次分到二十八元五毛六,第二次分到四十七元三毛整,这两笔钱都 被梁得财刮去了。梁宝起码想匿下一部分。梁得财穷追不舍,他一遍又一遍审问梁 宝,还挨个问他的同伴,他们不知道梁宝的小算盘,便如实说了出来。梁得财借着 酒劲儿,一边拍着膝盖一边哭着说:“儿呀,爹拉扯你可不容易啊。你妈临死的时 候,指着你对我说……”梁宝受不住这个,乖乖地交了钱。梁宝吸取了以前的教训, 终于保住了这笔存款。 但没过几天,梁主就被张驴儿和大舌头揪到公社办了学习班。 很显然,大衣柜不但渗出了尿,还传出了屎味和小孩的哭叫声。买主抱出两个 小孩,卖主早已逃之夭夭。小孩是无辜的,他们又哭又闹,又撒尿又放屁,并且一 问三不知。他们咧开大嘴,一个劲儿找妈妈。当地公社革命委员会干预了此事。他 们要把两个小孩带走。买主忽然心疼两个小家伙了。他们长得挺棒,秀气灵巧,不 象蠢头蠢脑的乡下孩子。他们每个口袋里被放进二十块钱和一封撕心裂肺的信。买 主是个庄稼汉,粗通中文,看了信,他甚至淌了几滴眼泪。在他的强烈坚持下,公 社革命委员会同意孩子暂时由他来抚养,但不排除孩子父母领回的可能性。然而, 黄鹤已去,白云悠悠。这事发生在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五年,我们写这个故事时,时 光又推进了十五年。那两个孩子中的大的已经高中毕业,在镇上的皮革厂当硝工, 他的工作是糅制猪皮以及牛马驴皮,使它们为咱们的现代化事业服务。他的身上有 一股牲口皮和硝酸味。关于他的婚事读者们也请放心,一位宽脸粗腰的能干姑娘已 经和他见面了,双方家长均表满意。小的是个女孩,念到初二就不念了,她比咱们 所有的人都爱吃鱼,因此爱上了并打算嫁给一个承包鱼塘的小伙子;那位衣柜买主 曾想从中作梗,但见他们爱得象七仙女和董永一样,只好作罢。目前,她已经成了 养鱼的内行,当然了,有不少流言蜚语,比如说她去过好几次医院等等,但咱们不 能轻信那些谣言。 梁宝在学习班里的日子不算十分幸福。当时的革命委员会把阶级斗争抓得很紧, 一点也不放松,因此学习班阵容壮大,一茬接一茬。偷鸡的,摸狗的,撬锁的,打 架斗殴的,私自开荒的,往革委会副主任家里扔石头的,身为教师把学生耳朵揪掉 一半的,篡改革命歌曲的,多次拒绝结扎带环的,把邻居家克郎猪药死的,天天把 鸡鸭猪准时送进队里场院的,爬墙头偷看妇女解手的,到集市上倒卖粮食的,把死 猪肉当活猪肉卖的,争宅基把邻居家房子创倒了的,泡蘑菇不好好出工的……梁宝 天天和这些人一起学习最高最新指示,坦白罪行,一起去坝上干活,去修乡路,去 起茅厕里的大粪汤。此外,每人每天享用六两窝窝头,三碗清汤,凉水管够喝。开 头,梁宝想抵赖。吃了两天窝窝头。胖乎乎的圆脸就塌了下来,他自怜自借地摸摸 脸,心想。这下演孙猴子都不用化妆啦。他痛改前非。带头学习,带头发言,带头 批判自己,也批别人。他很快被任命为班长)并且提前结业回家。 梁宝第一个看的人就是眼镜蛇。他正在请客。原来,县革命委员会昨天表彰了 他,还奖给他一个巨大的镜框,奖状镶在镜框里,上面写了一些司空见惯的话,说 是给了他一个光荣称号,下面赫然盖着县革命委员会公章。眼镜蛇把它挂在最惹眼 的地方。梁宝给弄糊涂了。他揉了揉眼睛,再看,一点没错,是奖给眼镜蛇的。他 想起钱方,胖子说她例假都累没了。他又想起卫东,前些天她老往茅厕跑,一趟接 一趟一他当时不禁想入非非:也许是累坏了,乱了规律,但不象是跑肚…… “发什么呆?刑满释放啦?”眼镜蛇乐呵呵地问。 梁宝用手背揉揉两眼:“我没看错吧?” “怎么能错呢?来吧,庆贺庆贺!” 他又小声对梁宝说:“这帮小子逼我请客。我用他们的东西请他们,看把他们 美的!” 梁宝讲了学习班里的遭遇,眼镜蛇笑得喘不上气,他用两手捂住肚子,后来又 揉眼睛——他笑出眼泪了。“怎么样,这下看出门道了吧?” 梁宝木然地摇着头。 “钱叫人家弄去了吧?”眼镜蛇又问。 梁宝摇摇头,仍是木头木脑。 “你是舍命不舍财,象你家老财迷。”眼镜蛇换了有些钦佩的语气,“要是在 我手下呀,准保叫你成为一流人才!” ……胖子冷淡了,总是敷衍梁宝。她有时无精打采,有时又愣神儿,一门想心 思。张驴儿一趟又一趟来青年点。梁宝提前归来并不叫他高兴,他一遍又一遍训斥 他。梁宝肚里油水没了,他想泡几天不上班,让胖子做点好吃的,要么把那只大母 鸡杀了,补养补养。张驴儿识破了他的诡计。上工哨子一响,他就来青年点检查, 把梁宝赶走,他自己却赖着不走。梁宝觉得蹊跷。有一天他拼死放赖,直嚷肚子疼, 死活不去上班。张驴儿训了半天,梁宝捱不过,还是走了。但走到半路他又折了回 来。他偷偷躲在后窗往里看时,张驴儿正在穿裤子。一只猎这时从房上跳下来,张 驴儿吓了一跳,忙奔到窗边。梁宝赶紧躺在窗底下,结果沾了一身鸡屎。 他进屋时,胖子低着头,脸上的红晕还没有退净。“你都看见了吧?”胖子问。 “好久了吗?”梁宝问。 “从你办班时起。”胖子说,“他天天来。” “他答应你了吧?” “就那么一回事。”胖子说。 “抓住他别放,逼他兑现诺言。”梁宝说,“不少人就是这么走的。你可别当 傻瓜。” 胖子看了梁宝半天:“你这不是在骂我吗?你还不如直着骂呢!” “嗨!”梁宝叹了一声,无话可说。 过了一会儿,梁宝说:“我馋死了,你把最大的那只母鸡剁了吧。他们一时半 会儿回不来。” 胖子满院子抓鸡,她肥肥的屁股扭来扭去,染宝看了半天。 张驴儿还是每天来轰梁宝。“你呀,”张驴儿说,“我算是隔门缝看你——把 你瞧扁了……” 但张驴儿把话说得太绝了。他决没想到,梁宝会在一夜之间突然飞黄腾达。— —这已经是下一章的内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