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梁宝参加报告团, 到农村、工厂、军营演讲英雄事迹, 收到许多纪念品,以及他看露天电影时美妙遭遇 梁宝的事迹见报后,各级领导同志十分重视。“这是裸苗子广他们睿智地说。 县里马上派来了笔杆子华不石。 咱们有必要认识一下这位笔杆子。他这年三十五岁,中等个头,体重九十八斤, 瓜子脸很白净。头发油黑,基本没长胡子,他视力不佳,因此戴一副白边眼镜,他 的手掌很薄,手指长而骨节分明,此外,他很为自己的耳朵骄傲:那是一对贷真价 实的大耳朵。咱们知道,耳朵的长短事关命运。华不石大学毕业后一直在中学教书。 由于他多才多艺并且天性浪漫,使县城里的许多女青年堕入了情网,不少姑娘甚至 发誓终生不嫁。有些在医院工作的人散布了一些流言蜚语,说这些姑娘不嫁人事出 有因等等。流言蜚语甚至波及到不少女高中生,因此就经常有不明真相的学生家长 来找华不石算帐。有的骂了许多不堪入耳的粗话,有的甚至动起手,其中一个女生 的母亲把华不石的耳朵拽住,使劲扯,把它们拉得很长,以致华不石一个多礼拜不 能上课,耽误了不少课程。古板的校长和教导主任最后还是不得不处分了华不石。 他觉得冤枉,就每天写上告信,后来竟带头糊出了大字报,并且成功地揪斗了他的 死对头。他还是一个劲地给上级写信。他的才能终于被赏识了。现在他已经是全县 第一笔杆子了。他的地位十分重要。由于他的生花妙笔,这个县的典型人物层出不 穷,在全省一直名列前茅。有些县庄稼种得不错,产量比华不石这个县高出不少, 但这些县还是名气不大。他们曾想用种籽、猪肉、化肥和耕言把华不石换过去,但 他们的好梦一直实现不了。 华不石在饭桌上问梁宝:“干活儿累吗?” 梁宝说:“真干的话,累。” 华不石看着梁宝红扑扑的脸蛋:“我是问你个人累不累。” 梁宝吭味半天:“咱要说了不好。你是明白人,咱也不好骗你。” “你实话实说吧。” “其实呀——”梁宝说,“不象报上说的那么邪虎。咱这个人有些懒。” 桌上是四菜一汤。梁宝不愿过多说话,他不想把精力浪费在空谈上,尤其面对 热气腾腾的猪肉和鸡蛋。华不石挨过来,要看他的肩膀。他扭捏一会儿,还是让华 不石看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一直没让嘴里闲着华不石狡猾而意味深长地笑了。 “你笑啥?”梁宝问。 “我都明白了。其实一见面我就明白了。你小脸蛋红扑扑的,整个人儿也嫩绰 绰的,象棵小发芽葱,一看就不象出过猛力的人。你别不好意思。其实咱们要那种 只知道出猛力的人有什么用呢?那样还不如去找一头牛呢!” “那你咋写呢?” “我这支笔呀,是生花妙笔。”华不石拍拍梁宝说,“我想把你写成什么你就 成了什么;我要你有多大高度你就有多大高度。” 梁宝更加崇拜华不石了。 华不石说:“我看了你的档案。你放心,在我手里,已经有好多人飞出去了。 有的人呀,要多红有多红。你也差不了,只要别把稿念反动了就行。你认多少个字? 两干五有没有?最好把稿背下来,讲的时候要带感情,适当加些手势。你眼泪多不 多?容易下来吗?风泪眼?好。关键是自信,好象这些事你都做过似的,不要觉得 于心不忍。” 见梁宝听得认真、紧张,有些傻,华不石对他产生了好感:“你这孩子挺招人 可怜的。放心吧,这回你呀,就会顿顿有肉吃,有汤喝,还会吃上些稀罕玩艺儿。 你不是怕那根大扁担吗?它马上就要与你永别了。让傻瓜挑去吧!” 华不石把自己关起来写了两天,一厚沓洋洋洒洒的稿子写出来了。 “你一点具体事也没问我呀,咋写了这么多?”梁宝把嘴张得挺大,半天合不 拢。 “还用问吗?”华不石笑着说,“这是我的风格,一句也不用问。我写出了那 么多大典型,要是一个一个问些鸡毛蒜皮,不把我累死才怪呢。” 梁宝挑主要事迹扫了几眼,立时红了脸粗了脖子。 华不石同情地说:“你呀,脸皮还太薄,欠练。放心吧,练上几回就好了。” 就这样梁宝参加了省里的报告团,足迹遍于全省。他们到过最偏远的山区农村, 到过厂矿企业,到过军营,也到过大中小学校。所到之处受到的隆重欢迎及盛情款 待我们就不想赘述了,我们只想告诉大家一个简单的数字:三个月演讲结束后,梁 宝的体重猛增了十三市斤。尽管咱们都偏爱梁宝,我们也必须公正指出,他的事迹 在这个团里不算十分突出,甚至只能勉强算得上中游。比如说吧,有的人和阶级敌 人搏斗中被捅了许多刀,有的人为抢救阶级弟兄失去了胳膊和腿,有的人写出过震 动全国乃至世界的信,有的人甚至搞出了发明创造……咱们说梁宝只属中档水准, 并不是有意贬低或埋没笔杆子华不石的作用。对有天才的人,咱们历来都很崇拜和 尊敬。但咱们也知道,生活中处处都有高手。别的地方也有些水平不亚于华不石的 笔杆子,:尤其是大城市里那些家伙,笔头子比华不石还要厉害呢!梁宝倒是满足 于这种地位。他也尽了自己的努力,争取讲得有胄有色,以便扩大宣传,感染更多 的人。但开头那几场报告并不十分顺利,甚至还引起过哄笑。原因在于梁宝太马虎, 掉以轻心,结果把“可歌可泣”念成“可歌可立”,把“兢兢业业”念成“克克业 业”,本来应该是“老黄牛”,由于口误,却念成了“老笨牛”。哄笑声最长久那 回,梁宝根本就没念错——事情很简单:讲稿前一页最后一句是个反问句,梁宝以 为念完了,就翻了过来。这一翻不要紧,他立刻发现叹词“吗”没有念出来。要是 换了别人,会觉得念不念无所谓,因而忽略不念,但梁宝是个顶认真实在的人,觉 得不念这个词对不起广大听众,于是就“吗”了一声。这一声念得很响,加上突兀, 听众便大笑不止。我们猜想听众的心理,可能和生活中的呼爹喊娘纠缠到一起了。 后来,梁宝把讲稿背了下来时,他在台上就有了上乘表演。他知道什么时候该 讲得慢,什么时候该讲得快;什么地方高,什么地方把声音压低;何时慷慨激昂, 何时余音袅袅;手势的运用也让他抓出了规律:何时高扬不劈,何时在空中挥舞, 何时从胸前徐徐飘过,必要时拍桌,但不要把茶杯震翻……更重要的是运用表情, 笑,哭,忧虑,愤怒,欣慰,果断,不能平铺直叙,四平八稳,要制造出一个个扣 人心弦的高潮……咱们必须在此强调,梁宝是无师自通。华不石的指导只是抽象的。 在开头那些惨遭失败的日子里,梁宝甚至连大鱼大肉都食不甘味。别人说唱念打。 一套又一套,把听众感动得屁滚尿流。轮到他上场,听众不是交头接耳嗑瓜子儿, 就是不怀好意地嘿儿嘿儿直笑,把他笑得心里发毛。面对鱼肉米饭,他想咱也不能 老当白吃饱。他对着镜子,没少练。等到巡回报告快结束时,他已经能迷住个把崇 拜者了。 给他印象最深的崇拜者是个十九岁姑娘。她是一个小城市的剧团演员。她在小 礼堂给报告团演京剧《红灯记》。这个女孩演李铁梅。开头挺不错,后来出了岔子、 她唱“咬住仇,咬住恨。仇恨入心要发芽”时,由于动了真情,也由于忘了头上戴 的是道具,反正她用力那么一拉,假辫子假头套一下子打了下来。观众从没见过这 种阵势,先是一愣,接着沸反盈天,笑死笑活。李铁梅端着假发,走也不是,不走 也不是,在雷鸣般的哄笑声中,呆在台上,一动不动,偏偏大幕又不落下遮丑。梁 宝看见这姑娘眼泪吧哒吧哒往下落,不禁心颤。演出结束后,演员和报告团共进夜 餐、联欢。这姑娘躲在角落里,成了受气包。梁宝凑上前安慰她,说她演得不错, 还把事故归咎于道具。姑娘受了感动,马上把他引为知已。吃饭时,他们挨着坐, 姑娘把脚放在梁宝脚上,还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丰腴的腿上。席间他俩曾一度缺 席半个小时之久。姑娘先出去的,临走时,狠狠踩了梁宝一下。梁宝会意,过了一 会儿也溜出去。在这个城市梁宝共报告三场,每次这个姑娘都坐在头排,兜里揣了 好几条手帕(有的捋鼻涕,有的专为擦眼泪而备)。梁宝离开时,姑娘哭肿了眼, 送梁宝一支钢笔,上刻一颗心和几行字,梁宝给她一个塑料皮笔记本,写上“海内 存知已,天涯若比邻”和自己的英名。 梁宝出发前夕,眼镜蛇来到张庄青年点。一见梁宝,他就直乐。他多少有点红 肿的小眼睛甚至笑出了眼泪。 “我那宝贝舅舅来信了吗?”他不怀好意地问。 “他一封都不写。”梁宝说,“咱从没收过他的信。” “但愿他别写。”眼镜蛇看着梁宝,又笑了,“你说是吗?” “咱不知道。”梁宝说,“反正咱就一直这么稀里糊涂的。” “你小子不熊。”眼镜蛇说,“原先我以为你会露馅呢。” “咱也不想干,”梁宝说,“人家这么抬举咱,咱能不识抬举吗?” 眼镜蛇说:“我给你背一段报纸,咋样?” “那些个记者咱算服了。”梁宝说,“还有华不石,你认识吗?他一件事都没 问咱,却写出好几万字,够咱念半天的。咱可不唬你,那上面的事呀,叫咱念着都 脸红!” “你能不能和他们说说,”眼镜蛇说,“咱俩换个个儿。我替你出去念,我保 险脸不红,心不跳。”。 梁宝说:“咱说了不算。再说,咱点里伙食太熊。出去转一转,肉和细粮总该 管吃吧?” “说不准天天让你吃忆苦饭呢。”眼镜蛇又动员了半天,梁宝还是没让步。最 后,眼镜蛇才说明来意:“咱俩可做成一笔买卖。” 眼下天气渐冷。眼镜蛇建议梁宝这次随团巡回报告时,尽量少带衣裳,每到一 地,都冻得够呛,当地肯定会送他棉衣,尤其到军营报告,即使不缺衣,也会赚上 一身半身新衣裳,军队的人明白。如今的小青年喜欢军装,因此他们总拿军装送礼。 梁宝得转上一两个月,去四五十个以上单位,去军营也起码十次以上,如果一个军 营送一套,那么就是十套以上,就当一套卖三十块钱,两人可均摊好几百块。眼镜 蛇扒拉着手指头,算得头头是道;吃喝拉撒睡,人家全管,礼品干赚。工厂农村白 搭,他们送的礼品多是宝书,包在红绸子里,挺沉的,背不动。眼镜蛇让梁宝做个 顺水人情,把宝书转赠给当地残疾军人和五保户,让他们好好学吧。凡是可以作价 卖钱的,都留着;太沉了,就托人捎回来,由他眼镜蛇及时处理掉。如果找不到人 捎,就寄,邮费二人分担。见梁宝有顾虑,眼镜蛇给他举了“诉苦大王”皮糠大的 例子。 皮糠大是全县最著名的忆苦思甜专家。逢年过节,尤其是大年三十的早上和下 晚,全县人民都从喇叭里聆听皮糠大那嘹亮而熟悉的号陶大哭声。县里本来抓了一 批苦大仇深的老贫农,他们几乎都可称作专家,但经过几轮真刀真枪,大多数人淘 汰了,最后优胜者非皮糠大莫属。要说苦大仇深,淘汰者们大多数超过皮糖大。但 他们输在技巧上,比如说音色音量音质以及感情的运用等。有的人讲到父亲被地主 活活打死时。竟一声也哭不出来;有的人哭着哭着就昏死过去,多方抢救,险些送 命;更多的人是讲的时候哭不出来,而哭得颤颤巍巍时,又一句话都说不出……皮 糠大音色纯正,声高气阔,抑扬顿挫,边哭边讲。最后一条最是拿手。他号得情真 意切,痛不欲生,同时又一句话也没耽搁。到眼镜蛇把他引为梁宝的榜样时,他已 经连续六年独占鳌头了。有多少人淌了伤心泪以及泪湿了多少条手帕,县里边有专 门的统计(上报省市中央)、咱们忽略不计。眼镜蛇注重的是皮糠大在物质上的斩 获。由于名气远扬,上门邀请者络绎不绝,其中尤以军队为多摄红火那几年,皮糠 大几乎没端过自家饭碗。每次被请,他都换上最旧最破的衣裳,回来时焕然一新, 从头换到脚(那套补丁镙补丁的衣裳他始终带在身边,下次再用)。据不完全统计, 他已拥有的馈赠品数量大抵如下:《毛泽东选集》一百二十四套;《毛主席语录》 三百五十九本;钢笔元珠笔七十三支;塑料皮笔记本八十三个(不算被耗子嗑破的 六个)3 军帽二十九顶;军大衣十兰件;军用大头鞋、雨靴、解放鞋及其他胶鞋布 鞋三十四双;军用衬衣十九件;军上衣五十件;军裤三十二条;军短裤十八条;军 袜四十三双;军挎六十八个;还有部分女用军衣物,乃皮糠大为其女所索要……这 一两年皮糠大已经过劲了,不大在广播里出现,主要原因不在年轻人都学他的哭腔 哭调取乐,而是由于他变卖斩获的军用品,索价高昂,一分不苟,邻居们还检举他 用军用品换大豆和猪油,此外,还控告他出宕不逊,殴打邻家婆媳儿童,扩边展沿, 侵占集体耕地,甚至掘倒邻居院墙,趁机扩展自家院落…… 梁宝依了眼镜蛇,每每去军营报告时,总是丢三落四,装得又象,便每每得计。 他收获的军装囊括陆海空三军,数量也可观,回来便交给眼镜蛇变卖,二人各得不 少进项。眼镜蛇的信誉被梁宝偷偷考察了一回(他暗访了几个买主),证明眼镜蛇 诚实无欺,是正人君子。两人皆大欢喜,不在话下。 且说梁宝巡回报告归来时,声誉日隆,如日月中天。相形之下,钱方和卫东一 批新老先进,此时黯然失色。猴子不再据傲无礼。卫东看梁宝时的目光,复杂而多 变,似怨似恨,又似别的。钱方简直快要落拓了,她挑的土篮即使比汽车拖斗大也 不顶事了。最近刚推荐一个大学生,钱方多次找过主管,名额还是给了一个有来路 的斜眼姑娘。梁宝刚回来时,钱方正躺在炕上养病,她好几天没上班,累趴下了。 梁宝去女生屋里,钱方让他坐在炕沿,又拉他坐在枕边。她的长头发蓬蓬松松,肩 膀头露在被外,拉梁宝时,他看见她肩头上松松垮垮的两根布带;她并不遮掩,他 又看见了她成熟的胸脯。梁宝把军队馈赠的食品罐头抱过来,给她打开包装,还起 了一个桔子罐头。钱方掩面而泣。梁宝一时无措,心里十分酸楚。 过几日,钱方痊愈。中午,阳光白晃晃的,十分炫目怕人。在外间地,钱方撞 了梁宝一下,用的是肩。 “梁宝,今晚有电影。”她小声说。 “演啥?”梁宝嗓门不小。 钱方拐了他一下,“小点声儿!”又说,“外国片。打仗的。” 梁宝不禁雀跃,说看。钱方让他先头走,二人在大柳树下会齐,说完便回自个 屋里,晚饭时二人故意不递话,胖子也没看出破绽。 场院里人山人海,电影机挤倒好几回。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最远的有十几里。 倒片时,一度停电,人群大哗,骂声沸腾,却无人早退。来电时,人们方才平息。 钱方牵着梁宝,在人群里拥来挤去,换了好几个地方。因为她都发现了熟人和那些 熟悉的目光。最后落脚处靠近墙根,是个死角,别人看不到这里,看银幕又很敞亮。 这里也挤。钱方挤进梁宝怀里,梁宝肩膀比她宽,护住她。她不比梁宝矮,梁宝从 她耳边往银幕看。她头发上弥漫出一股好闻的气味,她刚洗过头。 演的是阿尔巴尼亚电影,名叫《地下游击队》。片子很老。有时竟至于变了声 儿,人们看得十分投入。梁宝和钱方都是头一回看,更觉抓魂夺魄。电影里出现谈 恋爱的镜头。男女主人公同处一室,男的弹起吉它唱道:赶快上山吧同志们,我们 在春天里加入游击队。敌人的末日即将来临,我们的祖国将要获得自由解放。 女的说:“没想到革命者还弹吉它呢。”……钱方拉住梁宝的手,她的小手热 乎乎的,并且潮湿。梁宝这才揽住她的腰,她就势翻转过来,偎进他怀里。梁宝觉 得她身上颤得厉害,就腾出一只手,摸她的脸,他的手掌湿了。梁宝也一阵阵抖起 来,他颤颤地说:“我一定把你弄回城。”回来的路上,梁宝吻了她。她先站住, 迎着梁宝。他顶了上去。她睁着眼,张着嘴,让他吻,她的牙齿一直护住舌头,梁 宝探了半天,她的舌头才迎接出来,她的眼还一直愣愣睁着。梁宝想,这丫头是头 一回。眼镜蛇多次和他切磋,认定这便是头一回的表现。想到此,梁宝更加心生感 动,动作不禁激荡起来,兑现诺言的决心也与时俱增。 过不多久,钱方就回城了。临行前一晚,公社管知青的干部约她到一个草垛后 面谈心,她拒绝了,一直等到半夜,还不见梁宝回来。天亮上车前,她匆匆忙忙见 了梁宝,便登车起程,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