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梁得财来张庄办置年货, 引起许多误会。最后真相大白, 梁宝的前程受了影响 快过年的时候,梁得财头一遭来到张庄。他穿了一身油渍麻花的劳动服,戴着 狗皮帽,脚穿一双露了棉毡的大头鞋。一日黑乎乎的口罩挂在前胸,棉袄领上全是 头油,一双棉手闷子耷拉在腚后。他摇摇摆摆来到村头,打听青年点和梁宝。人家 问他是谁,他瓮声瓮气说:“我是他爹!”人家又问他姓名,他不耐烦了,把那人 臭骂一顿,便扬长而去。 消息迅速传开。先是张庄大队,接着是张庄公社,立马喧腾起来。各级领导叫 苦不迭,暗暗抱怨省里领导不恤下情,搞突然袭击,使老样板难以发挥水平。于是, 上下一心,决定一面稳住梁得财首长,一面急来抱佛脚,全力突出,搞出三两饵绝 活儿,不虚首长此行。 咱们知道,基层的同志最怕上级首长微服私访。平时,他们十分关注首长的行 踪。一般来说,由于阶级斗争尖锐复杂,首长的安全保卫工作十分重要,把首长夹 在十几辆二十几辆汽车中间很有必要。另外,由各级下属陪同也是工作需要。基层 的同志抓住这些规律,使首长所到之处,无不欣欣向荣,蒸蒸日上。比方说吧,首 长来看养猪,他们便把全公社的猪赶到一个饲养场;首长要发展养禽,他们也用同 样的办法对付,把全公社的鸡抓到一个生产小队来;首长要检查高产试验成果,邻 队的粮食一夜之间便挪了个窝;首长十分关心荣复转退军人和五保户的生活,有时 还要关心一下普遍社员的疾苦,他所到之处,新门新窗新被褥,还有新家具,手表、 收音机、电视机、自行车应有尽有,首长乐得合不上嘴;可是首长前脚走,这些东 西就物归原主了。首长们被惹火了,就发明了微服私察法,来收拾欺下瞒上的官僚 主义者们。这样一来,基层的同志可吃了不少苦头。有些异虚作假的同志因此受了 处分,不是降级就是撤职,有的还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离开了革命队伍。张驴儿对付 过好几个小车队,见过世面。到梁得财来之前,他还没有栽过个子。但他也编了顺 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破褂子来视察。”由此可见,首长们发明的这一招是 多么的厉害。 梁得财没能马上见到儿子。梁宝这几天正在邻近几个公社窜来窜去,推广梁宝 教学法,这使他的政治寿命又延长了几日。他老父亲也没直接去了青年点,因为闻 讯火速赶来的大队干部们把他迎到了大队部。张驴儿一见首长来了。远远跑过来, 又是点头又是哈腰,浑身上下都是敬意。梁得财问脖子细长的民兵连长:“这个X 儿是干啥的?”细脖子看见旁边的妇女主任脸红了,他向首长介绍了张驴儿的身份。 梁得财说:“大小也是个芝麻官儿呀。这年头,凡是当官的就有油水。瞧他脸蛋, 油汪汪的。”听了这话,张驴儿心里格登一下。完啦,他想,首长对咱第一印象不 咋的。不过,只要咱好好孝敬他,还可以挽救回来。真相大白后,他对人吹嘘说, 他第一眼就看出这位首长是个假的。根据有三:一是相貌太土,衣裳太埋汰(真首 长微服时,衬衣领子是白的,也没有臭味);二是真首长不把基层干部称为“X 儿”, 当然有的首长也说粗话,决不至粗俗到这份儿;三是芝麻官吃油水一说太寒枪,显 得穷溲溲的,没见过世面。虽然现在的首长不象旧社会的大官那样大鱼大肉,但多 吃几斤猪肉,炒菜多用几两豆油,人民还是理解的。梁得财却如是说,能不叫人起 疑吗? 梁得财被请进大队会客室。上茶之前,文书先拿来一盒“凤凰”香烟。张驴儿 忙拆开封,抽出一支递上,又嗤地划着火柴,给首长点烟。梁得财让他点着,两眼 却一直死死盯住整盒烟。他长长吸了一大口,吞了半天,才吐出烟圈,脸憋得锃青。 他对张驴儿说:“这才是正宗货!瞧这年头,净抽些啥鸡巴烟!经济、猫牌、混叶 ……拿着个本儿,也买不上好的……”他摆弄烟盒,抽出两支,别在两边耳朵上。 张驴儿忙问:“首长忘了带烟?” 梁得财说:“啥都能忘,这烟和酒能忘了?”说着从兜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烟 盒:混叶牌,八分钱一盒。 张驴儿说:“我们这有凤凰牌的,请首长尽管用。” 梁得财不失时机地说。“那咱就不客气啦!”说罢一盒烟便揣进了兜里。上茶 时,他起先嫌茶太烫,吹得噗噗响,稍凉后便大口大口牛饮不止,一杯茶只吸了两 口,就见了底。他又呲牙花子,把吹出来的茶叶啐在墙上。重沏时,水上浮了一层 碎叶,他呼呼吹气,把茶叶吹到一块堆儿,又加了气压,欲把它们压到杯底。文书 帖着张驴儿耳根,二人低声耳语。 等梁得财把浮叶全吹进杯底时,张驴儿对他说:“首长远道而来,十分辛苦了。 我们也没啥好吃的,只好便饭便菜招待你了。” 梁得财问:“收钱和粮票吗?” 一下把张驴儿问住了。首长们也不一样。有的白吃白喝,临走时还划拉一大堆 土特产。有的急赤白咧,非要给你钱和粮票,你不收,他和你急眼。这叫基层的同 志十分为难。不想给的,你若要了,太不尊重首长了,不好;非要给的人不要,也 不好。相比之下,前一种情况更可怕。张驴几根据以往经验。试探着说:“都是自 产的,收啥钱粮?” 他没料到首长竟喜出望外地说:“好!咱也不客气了中说真格的,这个月的工 资早鸡巴造光啦。粮票呢,也没带。原先咱指望在青年点蹭几顿。别的家长都来白 啜,咱不啜也是吃亏。” 张驴儿心想,首长的话咋这么不受听呢?是不是他故意考验我?咱可不能掉以 轻心,小泥沟里翻船,把前程毁了。想到此,他又恭恭敬敬地询问首长的口味。梁 得财粗嗓粗气地说:“咱这人属猪的,好侍候。除了死人肉,啥都吃。你要真心招 待咱,炒菜多搁点油,给咱炯两碗红烧肉,要肥的。这儿没猪蹄吧?有?再来几个 猪蹄。弄点老白干,咱就当一回神仙啦!” 张驴儿把文书打发走了。不大时后院传来猪吼。梁得财问:“咋啦?”告诉他 是在杀猪,梁得财立马雀跃不已,他在地中间走来走去,又咽口水又唾痰,好不容 易盼来了开饭。 梁得财也不谦让,坐在正位,瞪大两眼,上来一道菜,他就哎哟,声,还动手 把排骨挪到面前。陪客的人还没摸筷,他早已把筷子抄在手里,还在饭桌上敲敲鼓 点。一桌菜差不多上齐了,净是猪身上出来的。就在这时端上来一大海碗蘑菇炖鸡。 “哎呀妈,还有鸡!”梁得财失声赞叹,跃跃欲试。没等他叹完,又上来一条大鲤 鱼,烧得通红。梁得财急眼了,忙问:“该动手了吧?”张驴儿给他斟了酒,他一 仰脖,咕咚一声灌了下去。他操起酒瓶,看了半天商标,自言自语读了出来。其中 一个字笔划太多,他念错了。细脖子民兵连长冒失地纠正了。张驴儿瞪了细脖子, 神情十分紧张。梁得财并不计较,他哈哈大笑说:“咱不认识它,它倒认识咱呢!” 陪饭的七八个人也跟着大笑,张驴儿心里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他问眼前这位正胡 吃海塞的首长此行何为。梁得财问了活鸡、鸡蛋以及猪肉的价格,对大伙说。“来, 把盅端起来,一口抿!”大伙都端盅,硬着头皮把老窖灌下去。梁得财酒劲儿上来 了,他满脸通红地说:“说真格的,咱这回下来,幌子是看咱那不争气的小子,实 际上是想办置点年货。你们这儿两毛五一个鸡子儿,咱那儿呢,四毛!妈拉个巴子, 大伙寻思寻思,还没有卵子儿大,一个四毛!苦巴苦业熬一天,挣不上五个鸡子儿! 猪肉更别提了。一个月一小疙瘩,还不够好汉的。再说,轮到咱递上小本,全剩瘦 的了。你问肥的?依咱看。不是那猪不会长肥肉,肥的全喂鳖犊子了。” 大伙都笑。张驴儿说:“这点小事何必大老远跑来呢?让梁宝多捎一些回去不 就结了?”。 梁得财忙于撕扯一只猪蹄子,他用牙咬住筋头,两手把住趾掌,使劲往外挣, 口水都淌下来了,挣了半天,终于弄出一根明筋,他泯了一盅酒,把筋送下去,等 缓过气来,他对张驴儿说:“你当这小子没回去过?人家闺女小子回家,一嘟一串 的,不是粮食就是猪肉鸡子儿。他倒好,两个爪子空空的,一分钱也不交给咱,说 是回家过年,依咱看,这不干啃咱吗?他也早就不夹尿布了。自个儿挣钱独吞,反 来啃老爹!一回家要吃这要吃那,咱一个人的份儿,再弄几天不叫他踢蹬光了?咱 就开导他:你们青年点大锅饭,白吃白喝不掏钱,人家有出息的小子从不回家,就 守着大锅白啜,你倒好,一点也不知道可怜老爹,把他那份蹭光了,你叫他上吊儿? 他叫咱絮叨得戗不住戗了,还没过完年,就回你们这儿了。往后他再不回家啦。” 说罢,梁得财又干了一盅。 张驴儿称他教子有方,细脖子说玉不琢不成器,于是,众食客纷纷赞美梁宝有 出息,张驴儿见梁得财有些懵登,就把梁宝上了报纸电台,四处做报告以及创立了 梁宝教学法并四处推广做了扼要汇报。 梁得财醉眼迷离,他的动作有些僵硬了,但张驴儿的汇报还是把他逗乐了,他 嗤儿嗤儿笑,还用手指头掏耳蛹子,耳屎掏出来了,他刮在桌上,对大伙儿说: “这小子咋唬得挺欢哩!说真格的,这咱倒没想到。这小子可不是省油的灯!一生 下来就调皮,天天有人上门告状。不怕大伙笑话,这小子四年级就和班上小姑娘亲 嘴儿,家长拉着老师来找咱。咱是好慧的?活鸡巴该!咱说,周瑜打黄盖,一个愿 打,一个愿挨,咱小子又没把她绑上,是她自个儿噘着小嘴,怪谁?咱把他们写了 出去。这小子砸玻璃,烧苕帚,偷工厂的铁当废品卖,熊事儿老鼻子啦。但他又是 个蔫主儿,不哼不哈的,窝窝囊囊净受气,人家动横的,他就尿裤子了。要说鬼点 子,他倒不老少。就说念高中那阵儿吧,你猜他把谁弄了?他的老师,班主任,一 个大闺女!她比他大八九岁,一直没找婆家。她来家访,一看那阵仗儿,咱就知道 没好事儿。咱对小子说,你可别叫她熊着,她那岁数,嫁给你爹还差不离儿,她要 是赖着你,你可就吃大亏了。哪有老娘们儿比爷们儿大那么多的?这小子不听,黑 灯瞎火的,老和大闺女往一块堆摽。后来到底吃了她的亏,她图自个儿完成指标, 弄个先进,就把咱小子熊下乡了。后来咱打听出来了,她那野汉子一嘟噜一串的, 是个破鞋。幸亏咱小子没吃经济亏,本呀什么的还能弄回仨俩儿。” 大舌头问:“首长现在主管哪方面工作?” 梁得财说:“咱能干啥呢?烧锅炉的命呗!妈拉个巴子,咱这一辈子净犯小人, 老叫人家在手心里捏古。眼瞅着人家车来车往,大闺女小媳妇陪着,住饭店,吃馆 子,咱倒好,成天呼哧带喘,驴似的往炉里铲煤。这还不算,万一哪天暖气没烧好, 瞧好吧,一张张驴脸全都耷拉下来。咱也不是黄泥捏的,妈个巴子,你们不是给咱 驴脸看吗?咱也给你们点好看的……” 张驴儿见他话越说越粗,妇女主任吃不住劲,就给他斟满酒,并建议举杯。梁 得财脖于往上红得象一只蒸虾,他的舌头板得不听使唤。“来,都把盅举起来。” 他费力地说,“一连灌下去。梁得财酒劲儿上三盅,谁不灌,是大闺女养的!” 大伙被逼着灌下去。梁得财酒劲儿上了三盅。梁得财喝得摇摇晃晃,脑袋在桌 上磕了好几下。张驴儿怕把首长喝坏了,主张上饭上汤。梁得财把住他的手,颤颤 巍巍地说:“别,先别撤,你听咱说。咱看了,你们这伙干部不错,挺义气的,不 摆架子。”张驴儿细脖子大舌头几个人也有三分醉,听了首长这话,恨不能抱住首 长亲他一顿。梁得财又说:“咱要下来那阵儿,不少人对咱讲,说下边的干部黑着 呐,知青家长要是不给他们送礼,等着瞧吧,他的孩子这辈子别指望回城了。他们 都劝咱多备点礼品。咱不听那个邪,啥也不买。再说,叫咱哪儿弄钱呢?咱挣那几 个子儿,还不够喝八加一(酒)呢!他们说咱傻。咱就不信天下乌鸦一般黑。果不 其然,好人让咱碰上了。瞧这一桌嚼古,咱多少年也没造上这么一顿……” 说着说着,梁得财嘴里出了白沫子,他往后一仰,椅子翻了。他也栽了个倒葱。 众人乱作一团,忙去搀扶首长。梁得财并没受伤,他翻过身,爬进桌下,往地上一 躺,放声大哭。大舌头和细脖子两人拽他的手,他挣扎着不让人挨近他。张驴儿让 人找出醋和茶,说是解酒,全让梁得财灌下去。梁得财酒劲儿上洒在地。谁说他醉 了,他就骂谁踹谁。张驴儿说,不碍事,每人醉态不一,有哭的有笑的有打人砸东 西的也有呼呼睡大觉的。首长属伤心型,心里冤屈哭出来,酒也就醒了。于是大伙 坐定,听首长在桌下发挥。梁得财声情并茂,先从爹娘哭起,又哭死去的兄弟,然 后再哭梁宝他妈,有一度他几乎背过气去,大伙慌得不行,正好兽医从门前走过, 就把他喊来,他正要急救,首长呜地一声哭起来。这一回他变了腔调,哭的亲人也 越来越古老了,先是抱怨祖宗,后来把目标对准他的爷爷,据说在此之前,他这族 人一直不赖,可他爷爷不争气。再往下就葫芦头养家雀——一辈不如一辈了。张驴 儿见首长伤心欲绝,生怕出了差池担待不起,就带领大伙他把拾到炕上,并派了专 人护理。 张驴儿立即召开大队革命委员会紧急会议,大伙踊跃发言。一致认定这个醉汉 不是真首长,要么他是冒充,要么是偶然重名重姓。有人提出疑问,他和梁宝的关 系该没有错吧?这又引起争论。如果他是假的,梁宝也可能是假的;如果梁宝是真 的,他既可能是假的,又可能是真的。但大伙一致不忍心认为梁宝是假的,所以醉 汉的身份还得等他醒来找人鉴定。张驴儿对大伙说,咱们可要小心,千万别上当。 有的首长很狡猾,钻天觅缝拿基层干部开心,他们什么熊招都能使出来,有的甚至 装成要饭的,不少基层同志一时大意,把前程毁了。咱们要好好招待他,同时突击 安排几个场面,让他参观给他留下好印象。他要是真首长,咱们就该抖了;他是假 的,咱顶多赔上几顿嚼古,没啥大不了的。大伙都觉得张驴儿说的在理,就集思广 益,出了不少点子。最后决定组织一系列夜战场面,令首长耳目一新,印象自然深 刻,记者们也好写鼓吹文章。大伙立刻分头行动。有人组织创河泥田地的场面。这 项工作极复杂,得把电灯装在泥场,把全大队强壮劳动力召来刨大镢,妇女和半大 劳动力往梯田里挑土,为了感动首长,还要叫来一批老头老太太以及十二岁以下儿 童,妇女主任负责教给他们一些话,以防首长问东问西时出了纰漏。同时,组织另 一拨人开展政治夜校大串连。按说政治夜校并不新鲜,到处都是,但大串连这一高 招还没想出来,容易轰动。张驴儿亲自挂帅,让各小队夜校枪排节目。明儿个下晚 集中到张庄小队汇演,责令大棉袄把饲养院打扫干挣,牲口暂时拴在各家各户,槽 子藏进库房,牲口粪连夜出净,还拨给五百斤石灰消除臭气。令下如山倒,干部们 分头行动,张庄大队立刻沸沸扬扬。 第二天,梁得财一大早就去赶集了。张驴儿立即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对策。大 伙决定一是全力以赴抓好今晚的大会战,二是派人尾随其后,继续观察首长的行为 举止,以便甄别。 张庄地处三县交界,集市远近有名,十天一集,开得早,散得晚。梁得财直到 人散得差不多了才回到大队部。他身上手上一嘟一串的,全是临下市时砍下来的, 价格便宜近一半。尾随者向张驴儿诸人汇报说,首长是个赶集老手,他并不急于求 购,而是一个摊一个摊地询问价格,逢摊必问,一个不落。他显然不想买苹果,但 在水果摊前他东摸摸西摸摸,品尝了一个又大又红的香蕉苹果,还吃了一把山里红, 嗑了五六个栗子。首长转身要走时,摊主扯住他棉袄领子,逼他买。首长说他没看 中货,不买。那人更加急眼。首长推开那人的手,说了一套城里喀儿,那人有些怵, 便放了他。首长后来又蹲在一个烟摊前,和摊主唠扯半天,他一边聊,一边抽出几 个红喷喷的天叶,卷了一支烟,又粗又长,然后点着了,抽了几口,起身就走。摊 主笑着说:“你这老伙计,咱一看你蹲下来,专挑好烟叶往里卷,就知道你是来熊 咱的,果不其然!”首长望着他,嘿儿嘿儿笑着走了。快到中午那阵儿,首长忽然 声称自己是县工商局的,好几个摊贩吓得够戗。他在包子铺坐下,铺主送上两屉包 子,首长吃饱了,抬腿就走,铺主也不要钱。快下市时,首长开始真买了。他和一 个卖蛋妇女讨价还价,瞅她不注意时,把鸡蛋偷了一个。谁知那妇女眼尖,非逼着 他交出鸡蛋不可。两人犟了半天,首长迫不得已把蛋掏了出来。最悬的是首长差点 让卖肉的捅了。首长还的价还不到要价的一半,那汉子说啥也不卖。首长又说这肉 里有豆,汉子火了,和首长撕扯起来,首长踢翻了猪肉,按汉子操起杀猪刀向首长 通过来,幸亏拉架的人多,才没出事。尾随的人说,首长买的货不能,价格也比别 人的便宜。 听完汇报大伙笑了一气,最后一致认定这位梁得财不是真首长。有人建议说, 既然他不是真首长,干脆取消夜战系列,受那累给谁看? 张驴儿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他真的是首长呢?俗话讲,人不可貌 相,海水不可斗量。说不准,他就是故意出洋相,麻痹咱们,让咱们露出本来面目 ;退一万步讲,就当他不是真首长,咱们不就是少睡俩儿下晚觉吗?假如他真的是 了,咱们可就一辈子也后不过来这个悔。大伙儿想想,这么大的首长到咱这犄角旮 旯,一百年也没有一回。咱们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众人都说有道理。张驴儿又说:“咱们大队就在公社眼皮底下,大伙儿要注意 保密斤万别让公社知道首长在这儿。万一知道了,首长是人家的,成绩也是人家的, 咱们大伙忙活得肝长气短,到最后就怕连汤也喝不上呢!” 晚上又是顿好酒好菜。酒足饭饱之后,张驴儿试探着问:“首长,你平常下晚 都干些啥?” 梁得财说:“哈能干啥呢?三个饱一个倒呗!” 张驴儿问:“晚上不出去转转吗?” 梁得财说:“有啥可转的?转了大半辈子,早他妈腻歪了。” 张驴儿说:“咱这里搞了政治夜校大串连,挺活份的,有看头。” 梁得财问:“演节目吗?” 张驴儿说:“啥都有,也演节目。” 梁得财说:“不是吹的,咱在省大院,别的好处捞不着,戏票可是远去了。谁 都送,看不过来的看。” 张驴儿说:“这儿的和省里的不一样。” 梁得财说:“说真格的,乡下的闺女晒得黑乎乎的,皮肤又粗。瞧瞧省城那些 小妞,杨柳腰,鹅蛋脸,穿的又少,灯光下一亮,那才叫水灵!再瞧那跳,男的抓 着女的大腿,把她扛在肩膀头上,女的骑在男的脖梗上,也不淡得慌,还扯着手转 圈,头也不晕……” 张驴儿心里有些生气,这首长,真不咋的,但嘴上还是说:“还有夜战呢,大 伙儿都希望首长下去看看。” 梁得财问:“夜战啥呢?” 张驴儿说:“挑泥压地,备耕。” 梁得财问:“天天下晚都这么折腾吗?” 张驴儿说:“是。” 梁得财说:“原先咱寻思,就咱自个儿命苦,白天下晚当驴,想不到有这么多 人和咱一样。唉!就是驴,下晚也得猫觉打吨呀。” 张驴儿说:“谁也没有强迫,群众都是自觉自愿的,连工分都不要。” 梁得财说:“咱就不信,冰天雪地,冷呵呵的,哪赶上热炕头搂老婆睡觉?” 张驴儿生气了:“首长可别这么说!群众的觉悟上来了,当领导的泼冷水可不 好!” 梁得财叹了一口气:“现在这人,发烧了还是咋着?怪可怜见的。” 张驴儿又催他去。梁得财说:“咱在集上逛了一天,两腿木头似的,拿不上弯 啦,又灌了六七两猫尿,乏得眼皮直打架,就是拿轿抬,咱也不想去啦。” 说罢,首长真的打起鼾来。张驴儿拂袖而去。由于没有首长光临指导,所有的 活动都黯然失色,大伙也提不起神儿,糊弄了几下,就草草收场。大队革委会愤而 决定,不再接待这位首长,让他住到青年点里。 梁宝回来时,梁得财已在青年点里呆了三四天。知青们嫌他食量如牛,不讲卫 生,在院子里拉屎,往后墙根撒尿,都十分烦他,猴子一伙人多次轰他走。为了讨 好他们,他关灯后讲了不少色情故事,还教他们唱《小寡妇上坟》和《十八摸》。 梁宝见了他,心里一下凉到了底。 “你咋来了?”梁宝歪鼻横眼问。 梁得财反问:“不兴我来吗?”父子二人一见面就戗了起来。 知青中有和梁宝一个学校来的,把这几天梁得财的遭遇对他说了。梁宝这才明 白过来,学校和大队的人忽然对他不冷不热的,原来是为了这。梁得财却不知深浅, 一个劲问他,既然红得发紫,还得了不少奖励,为啥一声不吭,也不寄点啥给他。 他还当着大伙的面,逼梁宝交钱给他,说自个没了路费,梁宝要是不给,他就住在 青年点里不走了,让他养活自己。梁宝给他三十块钱,但他明天必须离开这里。拿 了钱,梁得财眉开眼笑。当天下晚,小青年们一起哄,他就嚎嚎咧咧唱了起来。开 头女知青也来凑热闹,梁得财越发放肆,唱得女知青们脸红脖粗,一个个溜了出去。 梁宝上前阻止,但梁得财一发不可收拾,加上小青年们不甘休,梁宝喊哑了嗓子也 无济于事,他索性敲起水桶。梁得财问小青年们:“你们听不听?”大伙说听。梁 得财指着梁宝说:“把他架过去。”于是梁宝被抬进女生屋里,扔在炕上,那边接 着唱闹。 第二天一早,胖子加了几个肉菜,梁得财吃饱喝足,去了汽车站。上车时,他 和售票员吵了起来。他带的东西太多,售票员加收托运费一块二毛钱,梁得财说什 么也不给。梁宝争了几句,见无效,就掏出钱给她,梁得财一把夺过钱:“有钱也 不给她!”说着把钱揣进兜里。女售票员抓过包裹就往下扔,梁宝忙去接,包裹还 是摔在地上。女售票员扔第三个包裹时,梁得财不顾男女大防,冲上前抱住她,一 手夺包,一手捶她后背。姑娘大声喊:“要流氓啦!快抓流氓呀!”司机冲了过来, 乘客也纷纷数落梁得财。梁宝上前护住老爹,免得他挨打。又来了几个知青,把司 机和售票员唬了几句,梁得财也不吱声了,梁宝又交出一块二毛钱,一场风波才平 息下来。没等汽车开动,梁宝就走了。梁得财把脸贴在脏玻璃上,大声对他说: “没事儿就别回家了,信也少写,别浪费那钱。”梁宝走远了,他还喊了一句: “多长点心眼儿,别吃了亏!” 梁宝屁股还没坐稳,校长就冷着脸说:“大队叫你去一趟。” 梁宝心里一下凉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