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雪樱来得匆忙,不及换吉庆喜服,只顺手折了一枝石榴花儿插在鬓间,半露 半藏,殷红胜血,更衬得一张素脸如白玉般温润无瑕。紫鸾鹊谱的大襟上扣着半 个茉莉花球,随她行走时簌簌而动,身下的重莲菱百褶裙似撒开一片柔和月华。 祖荫亦是眉目端然,身上一件极华丽的青缎长衫,身影清峙如竹。两人并肩携手 走入,如松树阴下兰蕙盛放,幽幽香气,山长水远。 初八放晴一日,第二天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院中遍地植着深紫蓝的水绣 球花,被雨一淋,花球无精打采地伏了满地,更觉得萧索阴郁。荔红送了大夫回 屋,见玉钿合着眼似睡着了,便小心翼翼地将床前纱帐放下,不防黄铜帐钩子咣 啷摇动,在簌簌雨声里似碎金断玉般刺耳。她心里暗叫不好,无可奈何地朝床上 看去,果然玉钿轻哼一声,慢慢睁开眼睛,缓声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荔红赔笑道:“早着呢,小姐夜里老是睡不好,再养会神罢,不必着急起身。” 玉钿默默不答,撩起纱帐往窗户看了一眼,挣扎着欠身坐起,皱眉道:“我 听院子里像有人走动,你去瞧瞧。” 荔红笑道:“小姐定是听错了,今日雨大,风雨刷刷打着窗户棂子,可不就 像走路的脚步声?” 她话音刚落,便听拢翠压低了声音在门前道:“荔红,荔红,你在不在?” 玉钿以目示意,撑着床沿欲坐起,荔红忙取过靠枕,替她垫在身下,扭头向外笑 道:“我在呢,请进来罢。” 拢翠将雨伞放在檐下,又掏出帕子将绣鞋上沾的雨水略擦了擦才踏进房,笑 道:“听说少奶奶病了,老太太打发我来瞧瞧。”一进门见玉钿裹着被子在床上 半倚半坐,气弱神衰,面色青白,惊得原地站住,疑惑道,“少奶奶这是怎么了? 昨天去刘家时还好端端的,怎么过了一天就病成这样?” 荔红面有不忿之色,哼了一声,扭身在床沿边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替玉钿 捶肩。玉钿微垂眼帘,摇头苦笑道:“这几个月天天夜里都睡得不好,老觉得无 精打采。昨日去刘家瞧喜事,锣鼓点子吵得人头疼,也不知怎的,今天就觉得昏 沉沉的。劳累你还过来看我,烦你替我跟老太太说一声,等我略好些,就去念经 祈福。” 拢翠咳了一声,走到桌边去倒盏热茶,边服侍她喝边笑道:“少奶奶就是心 太细,凡事翻来覆去地在心里掂量,才容易劳神。既然身子不爽,就好好歇几天。 只要心诚,念经祈福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又问,“大夫说什么来着?” 玉钿喝了两口茶,摇头示意不要了,从枕下摸出雪青色排穗帕子,捂着嘴咳 了一声道:“也就是让人安神静养,莫要思虑过多,说吃两副药看看,慢慢养着 就好了。” 拢翠将茶盏轻轻搁在床边的矮几上,又伸手将被角掖了一掖道:“光吃药只 怕不管事。”偷眼看玉钿脸上神色并无不悦之意,便笑着道,“不是我说,这屋 里确实冷清。又不像老太太那儿,成年累月供着菩萨,等闲邪物都不敢进去。不 如也请个佛像在屋里供着,平日里烧香念经,日子也容易打发。” 听她说到“这屋里也确实冷清”,玉钿手上一紧,将帕子紧紧攥成一团,若 有所思,抬眼看向窗外。天边阴云低垂,雨水溅在屋顶上,又顺着瓦当流下,滴 零零的急响声里,似隐含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 她突然嫣然一笑,伸手撑着床沿坐起,容光焕发:“还是拢翠眼光深远,说 的极是。只不过从外头请的佛像再好,还是不足以显示虔诚。不如按着这屋子的 影壁,请家里人按尺寸画一幅。” 拢翠一怔,迟疑地笑道:“少奶奶可是说笑,咱们家哪里有人会这个?” 玉钿眼中笑意荡漾,慢慢躺下道:“你不知道,雪樱姑娘心灵手巧,画的人 像活灵活现,乍一看还以为是真人呢。等我病好了,就求她画去。” 见她已合上眼睛,荔红悄悄站起身,将床前纱帐放下,又将轩窗合上,屋里 光线骤然黯淡。两人踮着脚一前一后出了厢房,站在檐下瞧那无边雨幕。雨声泼 剌,令人无端端心情阴郁。拢翠撑开油纸伞,叹口气道:“今年的梅雨不知要下 到什么时候才完。”伞面上印着竹叶桃花,冷落的石青对着恬静的粉红,在霏霏 雨帘中似蒙上一层黯淡的哀愁。 节令真是初夏了,遍野风雨琳琅,日子好长。 梅雨足足下到阴历六月末才算过了。经了雨季后,日光一出,便是极通透的 骄阳,烈烈直射大地,水气被蒸成蓬蓬的湿热,裹头盖脸地往人周遭扑来。雪樱 从早晨画到傍晚,也不知道后背被汗水浸透了几次,皓纱衣衫本来轻薄如纸,此 时也湿湿地粘在身上,闷得人透不过气。忽然觉得身后凉风习习,转脸一看见清 流拿着蒲扇替她扇风,便点头微笑道:“少奶奶让我替她画一幅佛像。说是乞巧 节就要呢,眼看就没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