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归程(7) 大家叫我阿芳,叫我“那个新来的……高高瘦瘦的那一个叫什么来着……”叫 我20号,我一律答理,在这之外我相当沉默,住处与教室相距太远,也迫使我在 下课后总是来去匆匆,当初上班兼练舞时,只恨不能像西卡达那样寄生公司,这时 我却又变得十分恋家,两个星期下来,我仍旧近乎一个陌生人,分不清舞团职员与 团员,摸不准团员之中那些微小的密码与默契。 比方说,墙壁布告栏上,那张陈旧的小海报上,鲜红淋漓的大字“98”,是 什么意思?进出教室换舞鞋时,我常常一仰头望见了这对数字,98,旧得都泛黄 的纸面中,明显地一再新涂上的红颜料,像是某种非常迫切的警告,虽然大可以询 问我的同侪,我选择花了好几天参详。 这天早上进了教室,在一片鼓噪的气氛中,我突然发现了那对数字的神秘意义。 卓教授早上进来得比较迟,她让我们自行做暖身练习,由于每个人的启舞门道 各异,所以清晨时间通常十分自由,许秘书会放送一些轻柔的音乐,各人依自己的 习惯找个角落展开功课。大部分的人做中规中矩的伸展操,也有如团员之一丽馨者, 她总是先做瑜珈趺坐;活泼的克里夫自备了音响耳机,放上一卷流行乐,随即大跳 特跳起街舞,看起来比较接近消遣;荣恩更古怪,她要先做吐纳发声,说是松丹田 运中气;我则早已习惯了古典芭蕾式的把杆练习,全套下蹲与开展动作下来,我往 往是最后完成暖身的人。 但是这天早晨不同,还没推开帘门,我就知道,克里夫又缠着许秘书换掉了教 室的音乐,我听见了火辣辣的伦巴舞曲,我见到舞者们围聚在教室的中心,喧哗不 断。换上软底舞鞋后,我也凑向前去。 龙仔赤裸着上半身,站在最外缘,见到我,他用手语致意,阿芳。 克里夫与阿新被大伙围绕在中心,此时他们两人都趴在地上,忙着用白胶带贴 地标。喧闹中许秘书也过来凑兴。 龙仔从脖颈的细绳上解下他的小拍纸簿,挥笔给我写了些说明。克里夫与阿新 正要比赛定点单腿旋转,姿势不拘,主要的规则是必须维持高速,停步时面向正前 方,而且支撑脚不能偏离一个A4尺寸的范围,脚部离开胶带地标者即输。 原来只是游戏般的竞赛,这倒是引起了我的兴致,多年的芭蕾经验,单腿旋转 对我来说算是家常便饭,早在十四岁时我就能做完漂亮的原地三十二圈,只是从没 试过在这么狭小的限定范围中完成,单腿旋转中轻微的偏向在所难免,要不四向移 一些,要不收步时面向歪一些,再仔细一想不禁心虚了,维持在五乘七吋的定点中, 我能不能跳完三十二圈? “定点最高纪录是多少?”我在小纸簿上问龙仔。 “九十八圈。”龙仔用手势说,他同时指向布告栏上那张小海报。 我吃了一惊,这的确厉害极了,不管是不是偏离定点,忍受高速旋转九十八圈, 那需要多么强悍的体魄和灵魂? “是谁的纪录?”我继续写,将簿子递给龙仔。 “教授以前的一个学生。”克里夫贴完地标,移向左边两公尺,又多贴了一份, 然后他兴高采烈地朝龙仔招手。 “龙仔也试试嘛。”各种手语出炉,大家纷纷鼓动龙仔下场竞赛。 龙仔很郑重地摇头拒绝。 “教授又还没来。”一个团员说。 “试试看嘛,我们不告诉教授。”另一个团员补充以大幅度的手势。 “不讲,我们不讲。”许秘书也含笑加入了游说。 还是摇头。龙仔两手叉起腰,我见到他年轻的脸庞上,一瞬间变得全无表情。 所以克里夫和阿新准备起舞,我们围绕成圈,等着计数。 “你看谁会赢?”我书写问龙仔。 龙仔看了看纸簿,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他凝睛看着两人开始旋转。阿新是研究 所借调过来的学生,舞蹈根底深厚,而克里夫这个白种男孩只是半路起家,但他年 轻一些,爆发力十足,两人一起转就气势凌人,速度不分轩轾。 “阿新垫步偏了,最多四十圈,就会向右偏移。”龙仔看了片刻,取过纸簿, 振笔时他的视线丝毫没有离开旋转的两具人体。 我一分神读完句子,两人就已舞过了四十圈,克里夫慢了下来,但他还是准确 地留在定点上,阿新果然渐渐向右移开,他哀叫一声败下阵来。克里夫撑过了五十 圈,速度却又陡然升高,单腿挥鞭的幅度也加大,我知道他根本没学过芭蕾,不知 道他哪里来的能耐,但眼前的画面确实令人咋舌,我想要龙仔再预测他能完成的圈 数,又实在抽不出手书写,龙仔这时也望而出神了,他举步向前,用胸膛顶开了几 个团员,但他似乎浑然不知,龙仔走近了克里夫的手幅边缘,向右让开,克里夫跳 过了七十圈,龙仔已经移向他的右后方,七十三圈,克里夫的手势乍然逆转,离心 力将他猛拖向后,我紧扭住纸簿,克里夫的躯干横扯着就要飞离地面,龙仔正站在 撞击点上,他握住了克里夫的右腕,顺势倒退了两步,又握住他的左腕,龙仔整个 拎起了克里夫。 克里夫一站稳,龙仔的脸却全涨红直到脖颈,他做了一连串激动的手语,大家 面面相觑,我这才发现龙仔片刻不离身的纸簿就在我的手上,将簿子递还给龙仔, 他却不写了,把纸簿挂回胸前,龙仔笔直走向墙边他的暖身练习区域,又急转弯, 朝后门出去。 游戏散场,大家都极尽兴,克里夫尤其开心,七十三圈据说是今年的最高纪录, 克里夫承诺午休时请大家吃冰淇淋。 我来到我的铁柜前,见到跪倒在地板上的荣恩,方才的热闹她全没参与。 “阿芳……”她神容衰败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