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阂(9) 我拾级而上,直到教室顶层的阁楼,阁楼一共分成三间,我知道以往充当舞者 的临时宿舍,但这时并无房客,我见到其中一间门缝里绽放出微微的光,光之中有 琉璃似的旖旎质感,突然之间,我满身沁出了恶寒大汗,心里面烦恶难当。 像群蛇一样的烟束,正随着光流窜到我的身边。 咿呀推开门,迎面的床上,全身赤裸的龙仔趴睡正酣,卓教授穿着一件浴袍坐 在龙仔身侧,她一手擎着烟,烟,她与烟的画面这时候看起来多么像是某种放浪之 后的舒缓,见到我,卓教授以微抖的手势送烟入唇,深深盯着我的同时也深深吸烟, 她的另一只手则轻轻占领龙仔壮伟的背脊,直抚摸到他的光裸的脖颈间。 卓教授看起来疲累万分,她在垂下头之前,朝我吐了一口长长的烟。 “没错,克里夫比我喜欢摇滚乐,听见了自己喜欢的音乐,心里就自然涌出了 狂喜,这样你明白了吗?” “明白,像是有爱情从耳朵穿进去。” 捧着纸簿,我哑口无言,就算再花上千言万语,我也不可能形容得比龙仔更传 神。 天色接近全暗,苍白的月光洒落在坟山上,山下传来了隐约的钢琴曲音,我们 在晚风中宁静晚餐,共饮仅有的一盒橘子汁。 龙仔渐渐让我明白了一些事情,我在这天写日记时这么想,原来人对于自己所 没能拥有的,反而观察更犀利,想象更直接,更接近天启。 大雨,连续几天淅沥沥下个不停,雨丝从窗口飞逸进来,增添了几分寒意,我 为着高烧不退,已经请假数日蜷在被窝里。 荣恩非常忠实地担负起室友的义务,她早中晚为我带来餐食,她为我洗衣服— —用一种我不忍心过问的粗暴手法,她为我买来报纸又频频沏我的人参茶,坐在床 头,帮我喝下了大半壶,再眉飞色舞地述说我所错失的课程。 这天的知觉训练,我们练习反射运动的反制,简直要命,我们跌得七荤八素。 她说。 姥姥今天骂我们通通都是西红柿脑袋,又叫我们不如去扫大街。她说。 林教授也学会消遣我们,说我们是混凝土脑袋,她又说,好消息,听说我们的 配乐快要出来了,没有音乐真不习惯呀。 我漫不经心地搭理着荣恩,喝一口晚餐的热汤,我非常惊奇,荣恩应着我的要 求,通常买来很淡素的食物和清清如水的豆腐菜汤,而我尝出来今晚是熬煮得很浓 浊的乌骨鸡,还挥发着一股当归香气。 “这是哪里来的汤?”我问荣恩。 “龙仔叫我带给你的。”荣恩搁下她的茶杯,开始剥橘子,她说:“也不知道 他去哪里买的。好不好喝?你喝不喝得完?” 荣恩分明十分期待,我将剩余的鸡汤给了她,接过橘子,才吃了两瓣,又抛开, 在荣恩的迭声惨叫中,我躬起背吐了一地。 这个下午,雨终于停了,孤单地躺在套房里,我从窗口瞥见一群麻雀飞了过去, 因此想起我的一双胳臂,从被窝里探出双手扇动着,它们瘦了一小圈,肌肉的弧度 还算漂亮,但我只是一个寂寞的人,我并没有翅膀。 我翻身下了床,摸摸额头,还发着烫,我匆匆挽发,整理好舞衣舞鞋,朝教室 走去。今天的阳光分外灿烂,在小巷里我的步伐轻快了起来,半因为终于出门透了 气,半因为发烧中的轻盈感,像是飘流在空气中一般,我不禁喃喃自语起来……如 果真能够飞,是不是可以得到全新的视野? 站在卓教授的小院前,我感到非常不解,才几天的大雨,院子里的梧桐树已经 脱却了大半的绿叶,满树枯枝耸然矗立,像是遭逢了北国的深冬。 卓教授正带着大家练新舞步,见我报到,她拧起眉头要我去找许秘书补填假单。 我连着几天追赶课程,热病在忙碌中悄悄痊愈了,午餐时我仍旧将便当递给龙 仔,我希望他食用饱足,但我不再与他传递小抄,龙仔仿佛知道了什么,始终不曾 打搅我的冷淡,但他永恒的沉默此时看起来多添了一分有口难言的苦难性悲怆。 我对卓教授有了全新的看法,听课时,练舞时,看见她的脸孔我往往就忘记了 当下的一切,这是我崇拜了一辈子的人,对于她的发迹史我了如指掌,但那是从报 端从书上,而且是她的青春美丽的过往,不是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老女人。 卓教授是该风流的,她在比我还年轻许多的时候,就因为与日籍舞蹈老师姘居 而声名狼藉,接着又为了一个巴黎低级乐师抛弃了那日本人,然后她告别欧洲漂洋 过海,到了纽约又远离舞蹈圈,人们都说她那时疯狂地迷恋上一个俄国画家,那时 候她还是比我小,我寻遍资料,也找不到她从二十八岁到三十岁的任何纪录,那该 是谜一般的岁月吧?三十一岁,卓教授脱胎换骨,神奇地在纽约复出,从此她风靡 众生,并且在生活的方式上,得到了格林威治村艺术圈的真传,她的波西米亚式的 情色韵事不断……但那都是多年以前的绝代风华,不是这个狎玩年轻舞者的老女人。 多么不堪亲近的真实。我永远记得,第一次在她的传记中,见到那张黑白写真, 舞罢小憩的卓教授,夹着香烟斜卧在贵妇榻前,望向照片的边缘,我是如此惊艳于 这个侧面女神,如今这本小书早已陈旧,影中的她停顿于永恒,烟视媚行,美得甚 至不愿意正面示人。我以为那就是卓教授。 我以为我太了解她了,卓教授的一身洋派作风,她的口音与她的谈吐,都让人 错以为她出身外省权贵,而我知道她其实是个百分之百的台湾人,卓家世居在彰化 县,我不只知道,还曾经登门造访,远在我还没听说过卓教授之前。 远近驰名的卓家油坊,专门出产黑芝麻油,就在那个朴素小镇的十字路口,隔 着两条街,还闻得见油坊传来的焦香味。 人与人之间的因缘是婉转的,那一年我甚至还没开始跳芭蕾舞,绑着两根长辫 子,我随着爸爸旅行,现在回想起来,原来爸爸总喜欢单独带我出游,对爸爸来说, 旅行的真谛就是寻访各地的美食珍馐,那一年到了小镇,我们直奔卓家油坊,当时 我并不知道那是卓教授的家,但印象还是无比深刻,只觉得香,香极了的地方。 我也记得那个从头到脚日本贵族风味的老太太,想来是卓教授的母亲,爸爸与 她用日语相谈甚欢,我独自在卓家院落中漫游,我记得她家门檐前那一架鹦鹉,养 得要比我家壮美许多,小雨下了起来,有人匆忙地收起风廊中的菊花盆,一个奇大 无比的棚架下面,几个赤足的男人正忙着拌铲满地的黑芝麻海洋,爸爸提着四瓶黑 芝麻油叫唤我,我捻起地上的芝麻细砂,看得都痴了,碾得残缺破碎的黑芝麻,闻 起来是香的,尝起来是苦的。 我不知道我正要渐渐认识她,后来我又以为真的了解她,卓教授算是影响了我 的命运的人,我渴望亲近她,终于靠近了,才又对她有了全新的看法,她不算神碕, 连人也不算,她只是一朵自恋到极点的花,开得太倔强,枯得又太惊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