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6) “唉,除夕夜,哪里也买不到东西,只能吃泡面。”荣恩自言自语。 我去自己的铺位上躺了来,闭上眼睛。 “那个贱女人,就这样放她走了,我哥的风度太好了。”荣恩又这么出人意表 地说,她不停地在套房内走来走去,不知道忙着什么。 “你怎样惹上人家老公的?”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那个贱女人从头到尾没说她老公是谁,真是无厘头,害我要算账也不知道要 去找哪一个。” 我睁开左眼,偏头望向荣恩。荣恩抱着那个旧得绽出棉絮的布娃娃,凭窗眺望 着坟山。“贱女人,算她运气不错,我哥今天心情好,不然当场用亏的也要亏死她。” 她说。 “荣恩,你到底有没有羞耻心?” 荣恩于是亲了亲布娃娃,长久地眺望着窗外。她的钢杯里煮着的泡面加蛋,冒 出了汩汩泡沫滴落在桌面上,荣恩一直没有关上火,我静静地瞧着她。荣恩在窗口 的风中,终于显出了一丝萧瑟之色,她关上窗,走向书桌时,顺手摸了摸墙头上的 大草原海报。 “奥勒岗,应该不会这么冷吧?”她轻声独语。 “应该更冷。”我说,我的右眼疼进了颅骨。 “会吗?那里不是都很暖和的吗?” “奥勒岗在很北边,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荣恩,”我坐了起来,试探性地问她,“奥勒岗靠不靠海?” “不知道。谁知道?” “受不了,那不是你的目标吗?怎么连在哪里你也弄不清楚?真糊涂。”满腔 怒火,我跳下床,找来了英文字典,翻出美国地图,指清地点给荣恩。“就在这里, 你看清楚,记下来,纬度这么高,靠山也靠海。” “随它去靠山靠海,我已经不想去奥勒岗了。”荣恩跺着脚说。 “那现在你想去哪里?” “我要跟你,你去哪里,我就跟着去。” 望着她秀丽的面容,和满脸碍眼的浓粉,我心中的灾难感又油然而生。 “我不要你跟,你只会惹麻烦,还有你的脸,是怎么搞的?怎么把自己弄成像 个槟榔西施?”我抽出面纸开始狠力擦拭她的彩妆,“有什么比十七岁更美的?” “十八岁,”她抗辩说,“痛,好痛。” 我在荣恩的左腮上擦出了丝丝红迹。她的苍白的素颜上,却渐渐生出了一朵笑 意,如花绽放在她的大草原海报前,她又开始不胜向往地看着我的邓肯海报。 “她样子好美,告诉我,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荣恩问我。 “她是一个奇怪的人。” “有多奇怪?” “当所有的人都在路上辛苦地前行,她却跑得更远、更远,在没有路的远方狂 奔。” “姊姊,”荣恩突然这样脱口喊出,“我叫你姊姊好不好?” “那多肉麻?” “那我以后只在心里叫。” 聊作安慰地搂了搂她,荣恩却将我紧紧地抱个满怀。“姊姊,姊姊。”她这么 轻声叫唤着我,她的眼泪顷刻湿透了我的肩头。 荣恩,一个出奇喜爱说谎也爱编造故事的室友,我渐渐发现她的一切言语都荒 诞,一切举止都可疑,现在她央求着我,陪她回一趟家。家,她说,就在离我们套 房不到三公里的地方。 大年初一,年味甚淡的台北街头,人车稀少,百店不开,我和荣恩遍招不到车 子,只有步行而向荣恩所描述的那个去处。 从马路转上了河堤,我在墨镜遮掩之后的视野开阔了起来,半荒枯的河面上飘 着某种死尸的气味,满天薄云疾飞,我想着,不知道从什么年代开始,那样碧蓝澄 净的天色再也不曾见了,只剩下这样低彩度的、接近苍白的长空,我们在漫天阴霾 中又下了河堤。 再转进马路边的小巷,陡见绿树掩映,树阴最浓密处,果然见到了一座方式的 门坊,在这一带落居半年,从不知道左近有这样一间天主教育幼院。 一进院门荣恩活泼了起来,揽住我的手,她路线错综地来回奔波不休,来到小 喷水池前,她撩起池水细细闻嗅,穿过两排互相面对的建筑,我们拜访的对象十分 琐碎,见了一座灰扑扑的小教堂上面那个灰色的十字架,大饭堂墙壁上那只圆形的 巨大时钟,大浴室里面那具仍旧滴答不停的水龙头,又来到女孩住宿的大通铺,里 面弥漫着露营帐篷的气味,这一切都令荣恩开心极了,一个中年男人最后拦下了我 们,询问我们是否办理了会客。 这人荣恩并不认识,她没多作理会,又拉着我回到育幼院中庭。 “好多年没回来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