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的时节(3) 夜里,二哥与穆先生一起宣布彩排结束,除了穆先生的工作班底留下继续处理 后台事务,舞团全体下课,擎着摄影器材的录像人竟然跟随我们到了更衣室,没有 人驱赶他,我们袒身露体,换下一身汗湿的舞衣,今夜将统一由服装师亲自浆洗, 待明天再正式穿上。 与大家挥别,我登上了龙仔的摩托车,他以手语问我:“去哪里?” “不是回去吗?”我以生涩的手语反问。 “不回去。”他说,“我们去动物园好不好?” “这么晚?” “就是等到这么晚。” 冻得要降霜的夜,从外蒙古直刮而来的寒风一路相随,我们抵达了无人的动物 园,龙仔开锁,直接驱车来到土狼的栅栏前。 见到龙仔,土狼摇起尾巴,像一只驯犬一样的摇法。 “昨天半夜我来看过它。”龙仔打手势说。 我看得懂。 “我开了笼子,想放走它。” “不会吧?”我笑着问。 龙仔也笑了,他解下颈上的纸簿,开始书写:“本来想放走它,但是不知道它 能往哪里去,外面不是它的环境,它自由了,永远也找不到它的同伴,我只能让它 流浪,本来又想杀了它,但是我没办法,笼子的门就这样开着,它看我,我也看它, 我让它自己决定。” “结果呢?”我问,虽然见到了土狼安然无恙就在眼前。 “结果它跑出去了,在小山丘下面绕了一大圈,我陪着它走路,天亮的时候, 它又自己回到笼子里,所以我又锁上它。”龙仔写。 “你做得对。”我所强记的手语到此告罄,紧急从背袋中翻出新买的手语书, 略翻几页又放弃,我取过纸笔书写:“放了它,它也无处可去,狼天生是群居动物。” “它离群了。” “龙仔,”我写,“但你是它的朋友。” “我知道。群居动物可以感受孤单,但只有人才会寂寞。” 我没接笔,原本想要说,生活在这时代,至高的修炼不在排遣寂寞,还在培养 幽默。龙仔拍拍机车座椅,示意我坐回去,回到了动物园后门,他又搁下了车,我 们沿着捷运线漫行,这台北最拥挤的假日去处,只差了六个钟头的光阴,荒凉得如 同鬼域,整条新光路上店家紧掩,黑暗中不见任何人烟,太冷了,我们找到了一台 自动贩卖机,投币选取两罐热咖啡,握在掌心,只为了取暖。 “龙仔,”我将滚烫的咖啡罐拢进怀里,腾出两只手,比划出我练习了三天的 辞句,“登台以后,你有什么计划?” “离开舞团。”他说,寓意于形,我发现看懂手语并不难。 “你要去哪里?” “哪里都好。” “不再跳舞了吗?” “不一定。” “我听不懂。” “我已经不想上台了,我欠的东西,不在台上。” 我于是不再走了,龙仔犹自前行了几步,回头才发现我的停足。向他要了纸簿, 我写:“龙仔,请不要完全相信卓教授,她逼你自己寻找出路,那是她的思维,你 有你的人生,请自己作主。” 只是一排字,龙仔却低头阅读半晌,读完后他看着我,是那么清朗的表情。 我们这时站在新光路的骑楼下,他向我要了发夹,转身就开启了身边这个店家 的铁卷门,又一弯身猛力托上门扇。 “龙仔,你在做什么?”意外之下我脱口轻喊,旋即又掩住了嘴。 这是一家快餐香鸡城,全黑并且死寂,空气中扬出一股浓浓的蟑螂味,陈列整 齐的压克力座椅间传来一阵轻微的鼠叽。“什么人生?这种人生吗?”龙仔用手语 问我,举止虽然离奇,他看起来兴致非常好,双眼亮晶晶地逼视着我。 龙仔继续开启了隔壁店家,一间土木工程行兼营抓漏处理,同样无人,但从店 内楼梯口透出微微的灯光,我听得见来自二楼隐约的电视声响,闻得见一些残羹剩 饭的气息。 “这种人生吗?”他问。 “龙仔,别闹了。”我轻声喊他,拉住他壮伟的臂膀,徒劳无功的程度,就如 同一只蜻 蜓撼动树干。 “教授并没有逼我,她只是没有宠我,她要我独立。”不知龙仔是否这么说, 在他快速的手语中,我寄予八分的想象。 现在龙仔继续开启下一家门扉,这是一家电信器材行,他碰到了复杂的锁头, 就蹲下身盎然有味地细细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