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沙吉 我喜欢对着太阳做这个游戏。眯起眼睛,看着一粒一粒的沙子重重地砸断了太阳 的金线,阳光和沙砾搅在一起,闪闪烁烁的,像一幅华丽而炫目的织锦。 有时,我不厌其烦地将沙子捧起,又任其漏下,只为欣赏那瞬间的美丽。 我从小就是一个有点自闭的孩子,不合群,喜欢一个人玩。我可以一个人玩得有 声有色。我还喜欢胡思乱想,自闭的孩子都有这个毛病,胡思乱想是一种常玩常新的 精神游戏。 有一阵子,我非常非常热爱沙子,当然,这肯定不是因为我姓沙的缘故。 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工地,只打好基脚就停工了,一大片地荒着,荒地上坟一 样隆着一堆堆的沙子,我每天都去那里玩。 我会用水把沙子浸湿,做成城堡、房子、城墙什么的。这些都是我想象中的,在 别人看来,它们也许什么都不是。或者,我什么都不做,只是跪在沙砾上,双手捧起 沙子,高高地举起,然后双手分开一些,留出一道缝隙,沙子就从缝隙中漏下来。我 尽量使它们漏得均匀一些,像流水一样。 我喜欢对着太阳做这个游戏。眯起眼睛,看着一粒一粒的沙子重重地砸断了太阳 的金线,阳光和沙砾搅在一起,闪闪烁烁的,像一幅华丽而炫目的织锦。 有时,我不厌其烦地将沙子捧起,又任其漏下,只为欣赏那瞬间的美丽。 我的神态庄重严肃,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妪在做某种祭祀。 当然,我最喜欢玩的还是挖沙洞。 掏一个很深的坑,捡一些小树枝架在上面,再找几张废纸或塑料袋铺在上面,轻 轻地盖上一层薄薄的沙子。然后我闭上眼睛,自欺欺人地装着一无所知的样子朝前走 去,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陷在沙坑里,我很“意外”地惊恐地大叫一声,然后嘻嘻哈 哈地乐上半天。 这天,我伪装好一个沙洞,走到离它远一点的地方,正准备闭上眼睛重蹈覆辙时, 看见一个人朝这边走来。 他背着阳光,身体的轮廓被套在一个金黄色的框子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断 定他是个男的,比我要大很多,但又不是一个真正的大人,是个小大人,我在心里这 么叫他。 小大人一步一步朝这边走过来,而且是对着沙洞走。他离沙洞越来越近了,我的 心怦怦地欢跳起来———要知道,在我看来,这是唯一的一次真实的游戏。 小大人离沙洞只有一步了,我捂住了自己的嘴,不知是怕一颗紧张、快乐的心跳 出来,还是怕自己忍不住会替他尖叫起来。 可是,他站住了,看着我。我赶紧扭过头去,装模作样地东张西望。 突然,小大人对我笑了一下,然后一抬脚,一分不差地陷进了沙洞里。 “啊哈———”我蹦了起来,憋了好久的欢叫终于冲出了喉咙,比平时要响十倍。 然后,我咯咯咯地笑。小大人的样子好狼狈,差不多是睡在了沙地上。但他一点 儿也不恼,还和我一起大笑,并不理会一身的沙子。 笑够了,我们坐在沙地上开始交谈。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奇迹,我很少和人交谈, 更不要说是陌生人。 “你叫什么名字?” “沙吉。” 我是告诉小大人他的额角沾了好些沙子,可能是很少说话的缘故,我说话时有的 字一直咬不准,比如我常把“沙子”说成“沙吉”。他就以为我叫“沙吉”。 “哦,你姓沙?”他抓了一把沙子问我。 我点点头。 “沙吉,是个特别的名字。如果叫沙莎就一般了,只要姓沙,这个名字谁都会取。” 我本想纠正他的,可听他这么一说,我就不吭声了。 “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小大人又问。 我摇摇头。 小大人就弄平一块沙地,用手指写了我的新名字———沙吉。然后抓住我的手教 我写。 小大人从后面环住我,我差不多是靠在他怀里,这样学写字,我觉得很舒服。 我还算聪明,写了几遍就学会了。小大人把沙子重新抹平,说:“再写一遍。” 我默写出来了。然后,仰起头,有点得意地看着他。 我看见他的下颏有一道我小手指一般粗的月牙形的疤,嘴唇周围有一圈细细的绒 毛,让我想起坏了的馒头上的霉菌;我还看见他的睫毛又长又密,我活到六岁还没见 过谁有这么长的睫毛。 我还注意到了他的喉结,他的喉结不如爸爸的触目,只隐隐地有点轮廓,害羞的、 发育不全的样子。所以,我的判断没错,他只是个小大人。 这时,我听见妈妈在叫了,她当然是叫“沙莎”。 “沙莎———” 我一跃而起,急吼吼地朝妈妈奔去。 平时,我是不会这么随叫随到的。我要么装聋作哑地不吭声,要么嘴上敷衍着 “来了来了”,该干吗依旧干吗。这会子这么乖主要是担心小大人听出我叫沙莎—— —很“一般”的沙莎,而不是“特别”的沙吉。 果然,妈妈看见我奔过来就不叫了。 妈妈一把抓过我,拍掉我身上的沙子,然后把我牵到一盆清水旁。一会儿,水就 浊了,我的脸和手臂被擦得白里透红。 这时,爸爸也回来了。妈妈把脏兮兮的水倒掉之后,和爸爸一起站在我面前,定 定地看着我。 我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一声不响地站着,等他们说话。 “我们又要搬家了。”妈妈轻叹一口气说。 我松了口气,这一点儿也不稀奇,我们经常搬家。爸爸妈妈是修铁路的技术人员, 铁路修到哪,我们就搬到哪。听说,更小的时候,奶奶带过我一段时间,后来奶奶去 世了,外婆病瘫在床好几年了,根本没法照顾我,爸爸妈妈就只好带着我不停地搬家。 “但是,你不能再跟着我们这样跑了,我们没时间照顾你,而且,你很快就要上 学了。”爸爸接着说。 他们说这些的时候我有点心不在焉,我总朝门外张望。 门口的一棵树挡住了我的视线,那棵快枯死的树在夕阳中熠熠生辉,有着无比瑰 丽的色彩。可我对它的美丽视而不见,我只是想看看小大人走了没。 等我回过神来时,听见妈妈说:“我们想、想把你寄养到别人家里,那家人很好, 会待你很好。” 妈妈的神情期期艾艾的。妈妈的脸晒得黑黑的,现在好像更黑了,我觉得屋子里 的光线也一下子暗了下来。我紧张地叫起来:“你、你们不要我了?要把我送人!” “不,不是送人,是寄养。”爸爸解释说。 “什么是寄养?” “就是,就是我们暂时没有时间照顾你,托别人照顾。我和你爸说好了,等修完 这条铁路我们就干点别的,我们搬到城里去住,三个人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也不再 搬家了。”妈妈说。 “那我要在人家家里待几天?”“天”是我最长的时间概念。 爸爸妈妈对视了一下,妈妈别过脸去,爸爸吞吞吐吐地说:“几天……这个,说 不准,我们要修一条很长、很长的铁路……” 屋外的光线也暗了很多,太阳不见了,沉到我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去了。我想早点 结束这场谈话,去看看小大人还在不。 于是,我干脆地说:“好吧,那我就‘寄养’,但是你们得答应我改名字,我不 要叫沙莎。” 爸爸妈妈惊讶极了,眼睛大大地瞪着,几乎同时说:“那你要叫什么?” “我,要,叫,沙,吉。“我郑重其事、一字一顿地说。 “怎么……想到改这个名字?” “沙莎多好听。” “我就要改!”我倔倔地说,然后,拧着脖子,不想和他们啰唆。 僵持了一会,爸爸终于说道:“嗯……不过,沙吉也不错。”说着,还朝妈妈眨 眨眼睛。 “沙吉沙吉……”妈妈嘴里念叨着,然后对爸爸说,“叫着倒也顺口,哈?” 最后,爸爸妈妈同意了我的决定,改名叫沙吉。他们没有理由不满足一个将要寄 养在别人家里的女儿“莫名其妙”的要求。 “好吧,沙莎……”爸爸说。 “叫我沙吉。”我一本正经地纠正他。 “好吧,沙……吉,你就叫沙吉吧。”爸爸说了句很废的废话。可他这么说的时 候,我觉得我很爱他。 终于,他们忙自己的事去了,我迫不及待地冲出门,朝远处张望。 工地上空无一人,一堆一堆的沙子静静地矗立在淡淡的暮霭中。 这是我对童年的“玩具”投去的最后一瞥。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