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的阳光 阳光黄灿灿的,如蜂蜜一般。伸出舌头,似能舔到一丝丝的甜味。这个冬天,有 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么美好的阳光,这样的阳光照耀着我和青榴,让我们觉得每天每 天都那么值得期盼。 青榴说,她家很好找,走到街口一眼望过去,有朱红腰门的那家就是。 星期天,第一次去她家玩,依了她的话,果然很快就找到了她家。 “你家的腰门好漂亮。”我早已知道了腰门的含义,它与妖精无关,是“腰门” 而不是“妖门”。 “当然,我爸做的呢。”青榴得意地说。 青榴说,她爸在一家木器厂做工,她家腰门是他爸自己做的。青榴小的时候腰门 很矮,现在她长高了许多,她爸就又换了两扇。腰门做得很精致,上框有着流畅的弧 形,依着弧度装了短短的栅栏,门沿还雕了一圈藤萝一样的细巧的花纹,漆成醒目又 不俗艳的朱红色———我敢说,这是全城最漂亮的腰门。 听到我的喊声,青榴的头从腰门里探了出来。她的脸红扑扑的,像是被腰门的颜 色映红的。她这样扶在腰门上,好似挺立着的一株生机勃勃的小树。 青榴家的门前有一段古城墙,据说是明朝时建的,好几百年了。下半部是红砂石 的基脚,上半部以青砖砌成,因此,城基虽还很牢固,但上面的部分残损已经很严重 了,这里坍一段墙,那里缺几块砖,远看像卧着的伤痕累累的巨龙。 城墙的一端连着一座巍峨的城门。这个小城四座城门:东门叫“升恒”,南门叫 “静澜”,西门叫“阜城”,北门叫“璧辉”。现在只剩下东门和北门。好多年以前, 城门外就是荒郊,后来,建了好多屋子,有了人烟,就好像有一只巨大的手把城门端 到城中间去了。 因为这段城墙挡住了阳光,傍着城墙的这条石板路和住在这里的人家门前终日都 是阴阴的,主妇们晒东西就只好爬到城墙上去。天气晴好的时候,这段古旧的城墙就 会被披挂得花枝招展,透出了几分喧嚣与生气。 尤其是像今天,接连阴雨了好几天,这会儿终于放晴了,衣哦被哦鞋哦辣椒哦干 菜哦……晒满了城墙头。我和青榴把自己也晒了上去。 已经是隆冬时节了,太阳薄薄的、暖暖的,照在身上如裹了一床轻软的棉被,好 舒服。我和青榴在城墙上一蹦一跳地走着。 远远地看见城楼高高地矗立着,青砖黑瓦,重檐翘角,在阳光下有着古堡一样的 气势。我眯起眼睛看着,觉得它神秘而又巍峨。 “去那上面玩玩吧。”我建议。 “那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几个黑洞洞的枪眼,不好玩。走,我带你去个好玩的 地方。”说完,青榴拉起我就跑。 我们一路沿着河边跑,跑到了城边上,青榴朝远处一指:“看那里。” 远处的水面上横着一架桥———很特别的桥,没有桥墩,只用两根粗粗的钢索将 桥面悬在空中,弯弯的,像一半巨大的括号。 “那就是吊桥,我们去摇吊桥,很好玩的。”青榴说。 可一开始,别说摇,连走都不敢走。桥面晃晃悠悠的,根本走不稳。而且,桥板 的缝隙比我手指还粗,能看见匆匆流淌的河水,看得人心里慌慌的。不过,青榴牵着 我的手走了几趟,情况就好多了。 然后,我们开始跑。无论桥面晃得有多厉害,都不要停下来,不管不顾、拼死拼 活地往前跑,边跑边兴奋地哇啦哇啦乱叫,一趟跑下来,觉得又刺激又有成就感。 突然,青榴拉了我一下,朝旁边一努嘴,我扭头一看,是铜锣朝这边走来。 铜锣也看见了我们,他好像犹豫了一下,才走了过来。 我们站在桥头,背过身去,不看他。 等他走到桥中间了,青榴说:“来,我们摇他。” 然后,我们站在桥上,分开腿,同心协力,左右左右来回使劲蹬,桥就忽左忽右 大弧度地摇晃起来。铜锣走得跌跌撞撞,一会儿扑向这边,一会儿又冲向那边,像喝 醉了酒一样,要不是桥两边都有密密的麻绳护栏,准会摔到河里去。 看着铜锣的狼狈样,我和青榴摇得更起劲了,边摇还边齐齐地吼: 摇摇摇 摇吊桥 吊桥稀巴烂 摔成臭鸡蛋 好不容易走到了对岸,铜锣站定后才破口大骂:“兔婆婆,敢晃老子,找死哦!” 青榴正想还嘴,我拉了她一下说:“算了,别理他。” 我们就在桥沿坐下来,把腿从麻绳的护栏间吊下去,惬意地晃着。铜锣骂了一阵 觉得无趣,就走了。 疯玩了一阵,都有点累了。我们用手臂环着麻绳护栏,把头靠在上面,一时都不 说话。 四周静静的,桥下的水无声地流淌。河水清极了,这么高的地方都能看见河里游 来游去的鱼。 “你说我的嘴真能治好吗?”突然,青榴扭过头来,问我,“我是说……变成和 你的一样。” “变成……和我的一样?”我盯着青榴的嘴,不知该说什么好。依我的生活经验, 我还无法判断。 “听说,省城可以治。” “听谁说的?真能治好?到底是怎么回事,告诉我呀。” 于是,青榴才说起了肖老师家访的事。 青榴在晚会上唱歌的第二天,肖老师就到了青榴的家。 见老师来访,青榴的父母又惊又喜,她妈妈赶紧倒茶,让座。她妈没有工作,每 天做些小吃———桐油粑啦灯盏窝啦醋萝卜啦炸螃蟹啦什么的,到城门口去卖。她爸 木工活虽做得精细,但这会儿却憨憨的,差点没递过烟去。 青榴妈对老师来访心里没底,索性先数落起青榴来:“是不是青榴又和别人打架 了?没办法,这女孩跟男孩一样野……” 正说着,看见青榴端了张小板凳,靠肖老师身边坐了,娇娇嗲嗲的样子。青榴妈 怔住了,从没见过青榴这样,她对外人要么不理不搭,要么张牙舞爪,谁只要多看她 两眼,她就一副要和人家拼命的样子。这会子竟这么的乖巧。 肖老师听青榴妈这样说就赶紧解释,把青榴在晚会上唱歌的事说了一遍。 青榴的爸爸妈妈听了都有点不相信:“唱得这么好?平时她老一个人哼哼,也没 在意。” 最后,肖老师郑重其事地说:“我今天来是想给你们一个建议,给青榴做手术, 把她的嘴治好。为她将来着想,不是说她将来一定要去唱歌,将来无论做什么,让她 尽量少点遗憾才好。” “真的能治好?那赶紧去治呀。”我听到这里很兴奋,肖老师说的不会有错。 “可是,要好多钱。” “那你爸爸妈妈……” “我爸爸妈妈说了,他们要攒钱给我治。” “嘴治好了,你能当歌星。” “昨晚,我都梦见了,梦见我在很大的一个广场上唱歌,人多得望不到边。” 青榴的眼睛眯起来,眼里真的沉睡着一个好美好美的梦…… 差不多是正午了,阳光黄灿灿的,如蜂蜜一般。伸出舌头,似能舔到一丝丝的甜 味。这个冬天,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么美好的阳光,这样的阳光照耀着我和青榴, 让我们觉得每天每天都那么值得期盼。 冬天在期盼中过去了,春天也过去了。 这期间,青榴妈去了省城打工。一个亲戚在省城开餐馆,让青榴妈去帮忙,挣的 钱要比她卖小吃多,青榴妈就去了。 青榴爸下了班后就去城门口接替青榴妈卖小吃。这样,青榴除了上学外要做很多 家务,一放学就要赶回去帮她爸做小吃。 有时候,我也会去帮忙,我最喜欢帮她烧灯盏窝。将盛了拌好的米粉的小铁碗放 进烧红的油锅里,看着米粉咝的一声膨胀起来,伴随着一阵诱人的香气,成了一只小 碗的样子,并渐渐地变黄,黄成非常香脆、非常油亮的样子,就可以捞起来了。 每次炸完,青榴都会给我吃一个。我有点不好意思,好像我帮她是为了吃一样。 可是,我是真的好想吃,刚炸好的灯盏窝香极了,我怎么也忍不住不要吃。 后来,云婆婆知道了,就说我:“去帮她怎么好吃她的东西?人家挣钱是要办大 事的,想吃了回家吃,云婆婆会给你买。”云婆婆说这些话时声音依旧很温和,但脸 是板着的,没有一丝笑意。很少看到云婆婆这样的神态,我不安起来,知道了这件事 一定是做得很不应该,以后就不再吃了。 有时,有我帮着的时候,她爸就在一旁做木工。青榴说,为了多挣钱,她爸接了 好多活,每天都要做到好晚。 她爸矮矮胖胖的,有点木讷,但总是笑眯眯的,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她爸的木工 活做得很精细,那双粗粗短短的手有着想象不到的灵巧。今天看到的一堆木头,过几 天来一看,就变成了做工细致的几案或雕花窗框什么的。 那段时间,青榴虽然很累,但看得出,她很快乐。只是她再没时间去阁楼上唱歌 了。 那次晚会以后,上音乐课时青榴还是不敢开口唱,她知道自己唱得很好,所有的 人都知道她唱得很好,但青榴还是觉得自己唱歌的样子很丑。而且,只要说起那个晚 会发生的事,她就觉得不可思议,非常惊讶自己当时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敢站在 舞台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唱歌———陶丽丽都吓得老是要尿尿,她居然敢! 虽然我、肖老师,还有好多同学———甚至陶丽丽都鼓励她开口唱,但青榴仍只 是在心里唱给自己听。 陶丽丽一直都为自己那天的表现懊恼,如果不是自己没完没了地想尿尿,青榴也 不会有机会表现。可她怎么会唱得这么好,真是难以置信。陶丽丽鼓励青榴开口唱其 实是不愿相信她唱得有那么好———除非她能听见青榴再唱一次。 可青榴就是不唱,她一定要等治好了嘴,美美地唱给大家听。 就像所有的花卉在春天到来之前孕育着一场灿烂的花期一样,青榴心里也孕育着 巨大的希望和喜悦。 终于,夏天到了,放暑假了。 青榴去了省城。 爸爸妈妈的铁路修到了一个城市附近,生活条件比较好,妈妈就来把我接过去过 暑假。 分别快两年了,爸爸妈妈都说我长高了不少,也胖了点,性情也变了一些,不再 那么孤僻,那么自说自话。而且,也更懂事了。 有一天,我心血来潮,说要炸灯盏窝给他们吃。其实,我也只会最后一道工序, 把和好的米粉放进锅里去炸,前面的事都是妈妈做的。这是在自己家炸灯盏窝,我想 吃就可以吃。炸好了一个,我就撅起嘴呼呼地吹,我迫不及待地想吃,又怕烫着了嘴。 爸爸妈妈在一旁看着我,看得很认真,好像我不是因为嘴馋,而是在做一件很了 不起的事情。特别是爸爸,那眼神差不多是我看灯盏窝的眼神。 见他们这样,我就不吃了,我把吹凉的灯盏窝伸到爸爸嘴边,爸爸咬了一口。我 又把它伸到妈妈嘴边,妈妈也咬了一口。剩下的就全部进了我的嘴里。爸爸妈妈看着 我,相视一笑。 后来,爸爸刻了一个木雕,就是我吹灯盏窝的样子。我微眯着眼,伸长脖子,撅 着嘴,一脸的馋相。只是,这个木雕,我很久以后才看到。 爸爸很少刻木雕,他喜欢做根雕。那时,爸爸刚刚迷恋上这些,在野外作业时, 看到有模有样的树根,他就会收集起来,依照天然的形态,刻出他想象着的东西—— —多半是各种各样的动物。 可因为常常搬家,这些东西没法带,爸爸刻出了满意的东西就送人,不满意的就 干脆扔掉。 我暑假到处去帮爸爸收集树根,不过依了我的眼光,收集到的多半没用。 暑假很快就过去了,这个夏天我晒得史无前例地黑。我就这样黑黝黝地回到云婆 婆身边时,云婆婆吓了一跳,几乎不敢认我,“天!”她惊叫道,“你天天下河摸鱼 吗?” “不是啦,我到处捡树根。”我笑嘻嘻地说。 “捡……树根做什么?”云婆婆不懂。 “做这个。”我把脖子上的挂件给云婆婆看。 那是临走的时候爸爸挂在我脖子上的,是不知道什么树的根刻成的如意蝉。 是爸爸在我捡回来的一堆树根里发现的,发现它时爸爸两眼放光,又兴奋又迷惑。 爸爸成天在荒野里,认识许多树种,可他从没见过这种树。也向许多人打听过,但没 人知道。爸爸说,没人知道就好,一定是一个稀有的、名贵的树种。 “看看,像什么?”爸爸把树根端在手里,眯着眼睛,翻来覆去打量着。 “这里好像一只蝉。”我指着支棱出来的拇指大小的枝丫说。 爸爸一看,赞道:“果然像,好眼力。” 于是,就用它给我刻了一只蝉。爸爸说这么名贵稀有的树根刻成的如意蝉一定能 保佑我平安如意。 云婆婆听了稀罕得不得了,拿在手上细细地看:如意蝉有云婆婆的半个食指那么 大,带了点淡淡的黄,像是刚蜕壳的幼蝉,一丝丝的木纹很像是蝉的翅膀上的纹路, 而两个对称的、黄豆大小的木瘤就恰到好处地成了蝉天然的眼睛。眼睛中间钻了一个 小洞,妈用红丝线编了一根细绳拴在上面。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挂件就做成了。 “这是你爸爸妈妈的心意呢,要好好爱惜。”云婆婆把蝉重新戴到我脖子上。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因为我突然想到了青榴———其实,我一直都在挂念着她, 准确地说,是挂念着她的嘴。她的嘴做了手术,不知怎么样了? 我想去青榴家看看,可云婆婆说,一直没看见青榴,可能还没回来。 直到开学后的第二天,青榴才出现在教室里。戴了一个大口罩,捂住了大半张脸, 说话嗡声嗡气的。 青榴的大口罩给了全班同学一个巨大的悬念,所有的人都想早点看到口罩后面的 真相。就连肖老师都问过几次青榴,什么时候可以摘掉口罩?青榴每次都含混地摇摇 头。 而我最大的疑问是:怎么吃饭呢? 青榴告诉我,只能吃稀饭,不嚼,一咽就下去了,一直都是她妈妈喂她。 “现在它怎么样了?你一直没有照过镜子吗?”我指着她的嘴问。 “不敢照,要等很好了我才会去照。我妈说还有点肿,我不知道肿成什么样子, 是不是很可怕。” 后来青榴才对我说了实话,其实已经可以摘掉口罩了,可她好怕,她不知道摘掉 口罩后看到的是什么。她一面迫不及待,又一面惧怕着。每天早上起来她都会对自己 说,今天就摘掉口罩照镜子。但当她坐在镜子前时又退缩了———还是等明天吧,再 等一天。 在青榴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大家终于没了耐心。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