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飞舞的白蝴蝶 冬天明晃晃的清冷的阳光哗地溢了进来,窗外的雪已化得干干净净。我赶紧在云 婆婆的肩头蹭掉眼角的泪,感觉到阳光一直漫了过来,涌进了我的心里,心里一片透 亮,像是怀抱了整个太阳。 终于,有一次,把信交给俞丽宛后,我坚决地转身就走———有几次我都想这样 做,我不愿哥一次次地像鸟一样飞走,可又很愿意看见他脸色红润、牙齿洁白地笑着, 还有在我脸上轻轻地捏一把的火烤一样的感觉。 “等等!”俞丽宛叫住了我,我只有停下来。 拿着回信,我第一次没有像往常一样心急火燎地跑,我慢慢地走,走到虹桥时, 停了下来,趴在窗子前。 今天是年初三,沱江边的吊脚楼都挂了喜庆的灯笼,一溜排着,像开着花儿,很 好看。我看见了江边的万名塔,孤零零的,我怎么看都觉得那只不过就是一座塔,很 普通的塔,可它是幸运的,它入了哥的画。哥什么时候能给我画一幅画呢?就像画俞 丽宛一样。 有一回,哥像鸟儿一样飞走后,我偷偷地看了他放在抽屉里的画稿,全是画的俞 丽宛:大笑的,微笑的,不笑的,甚至生气的……什么样的俞丽宛都很好看,都入了 他的画———我不好看,我大笑、微笑、不笑都不好看,生气就更难看了,哥怎么会 画我呢? 远远近近,不时传来一阵阵鞭炮声,身后的木板桥面被纷乱的脚步踩得咚咚咚地 响,细听还夹杂着一片叮叮当当的银饰相击的声音。年初三是走亲戚的日子,苗族女 人一律盛装,背着装了糍粑、腊肉、糖果的背篓。她们的衣饰平时是我最爱看的,可 现在,我趴在窗前,连回头的兴致都没有。 突然,我有一种冲动,把信撕掉。对,就撕掉! 我正要撕,又想,反正要撕掉了,为什么不看看呢?就看一眼。 于是,打开信,在信的末尾扫了一眼,就看见了俞丽宛回的那句话——— 我真的就只看了一眼,只看到这一句话。 然后,我把信对折一下,哧———,再对折一下,哧…… 全部撕碎了,我捧着,举起来,双手一扬,白色的纸屑像蝴蝶一样在风中飞舞着, 飞舞着,竟然越来越多。小小的、精灵一样的蝴蝶越来越多。一抬头,漫天都是,近 处,远处,树上,瓦上,都是…… ———原来,下雪了。 就在我捧着纸屑一扬的时候,准确无误地,不可思议地,千载难逢地,如有神助 地,下雪了,好巧哦。 纸屑和着雪花一起飘落,它们簇拥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雪花,哪是纸屑,它们并 肩携手、协力同心地漫天飞舞,真美! 我满心欢喜地看着,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感到了惶惑。接下来,我要怎么办呢? 告诉哥他的信变成白蝴蝶飞走了吗? 我明白我做了坏事,对哥来说是一件很坏很坏的事,我、我怎么能对他做这种事 呢?他那么相信我,对他来说是坏事对我自己来说也就是坏事,他喜欢的事我也应该 喜欢,我不能让他不高兴,我喜欢看他脸色红润、牙齿洁白地笑,还喜欢他轻轻地捏 我的脸,这些都是因为——— 因为我……喜欢他……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在此之前我从未这样想过。是真的吗?我在喜欢他? 没有人能回答我,我就自己回答了自己———是的! 是的是的,我喜欢他。 我把手伸在外面,冲着那些优雅坠落的雪花高高地扬起,向它们大声地宣告—— —是的! 有人在看我,可我不在乎,他们不知道我在喊什么,没人能听懂。 除了我自己,有谁知道,什么“是的”?“是的”什么? 这个“是的”令我激动不已,我拔腿朝巧巧家跑去。 既然,我喜欢他,那么我知道该怎样做了。 雪越来越大了,我不时地扬起脸,让雪花亲吻我。这不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我也从没像今天这样那么的喜爱雪,因为———老天作证,这雪是哥的信变的白蝴蝶 唤来的! 积了雪的石板路很滑,我吧唧一声摔倒了,膝盖磕在石头上,好痛哦!我揉了揉, 爬起来继续跑。没跑多远,又摔了跤……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跑到巧巧家时,不知道 摔了多少跤。 远远地,就看见哥站在门口等着。隔着一层厚厚的雪幛,那个瘦瘦高高的身影让 我激动万分,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他了,我奋不顾身地朝他冲过去…… 他看见我一脸焦急地问:“怎么这么久,没有找到吗?” “找、找到了。”我努力让自己把气喘匀。 “快给我!”他习惯地把手伸过来。 “没有回信,她让我告诉你,”我毫不犹豫地说,“她在沙湾的后山上等你。” “哦,好。”他听了一秒钟也不愿耽搁地朝外面冲。他已戴好了棉手套,单车就 在身边———他早准备好了。 他是只勇敢的大鸟,在风雪中快乐地飞舞着,很快就不见了。 那只勇敢的大鸟消失了很久以后我才慢慢地往回走。我没有见到巧巧,也不想和 她打招呼。我觉得好冷,才发现摔得好脏,到处都是泥,一只裤腿都湿透了……我还 觉得好痛,左腿有一个地方,走一步就痛一下……我更觉得好伤心,这些哥都没有看 见,他也没有轻轻地捏一下我的脸,甚至没有对我笑一下…… 脸上湿湿的,风吹着刀割一样的痛,是眼泪吗?我哭了?还是融化的雪水?我分 不清。 又到了虹桥,如果不过桥,往旁边的一条小路走,那一带就是沙湾,沙湾靠着一 座不高的小山。 我定了定神,朝那条小路走去。 走了一阵,看见路旁有一溜台阶。抬头一看,台阶正通往山上,我上了台阶。 登台阶的时候,觉得腿不那么痛了。我越走越快,气喘吁吁的。终于到了山顶。 很轻易地,我就看见了他们。准确地说,我只看见了一块大石后面露出来的俞丽 宛红色羽绒服的一角。我退下去几步,悄悄地绕到那个大石头的前面,再攀上去,然 后,我就整个地看见了——— 大雪飘飘,他们在茫茫大雪中紧紧相拥。 俞丽宛的红色羽绒服在一片洁白世界里如火一般的耀眼,它也如火一般深深地灼 伤了我。我一惊,脚下一滑,朝山下滚去…… 那一刻,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我要死了。这样想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害怕, 我有一种不过如此、听天由命的感觉。 可是,我没有死,不仅没死,我还好手好脚地站了起来———没滚多远,一棵树 挡住了我。有好多地方擦伤了,撞痛了,但我也顾不得了,我爬起来,磕磕绊绊下了 山。 我支撑着往前走,又冷又痛又饿,又委屈又伤心又妒忌……走到圆拱门时,天色 已经暗了下来,雪也停了,远处那个立在雪地上的身影格外地清晰———是云婆婆, 她来接我了。 我一阵欣喜。“云婆婆。”我叫了一声,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来。可云婆婆居 然听见了,她朝我跑了过来。 她抱住了我。终于躺在了她温暖的怀抱里,好舒服哦,我睡了过去…… 我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的黄昏才醒过来。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云婆婆在一旁守着我。 “你总算醒来了,你发高烧,吓死我了,”见我醒来,云婆婆哭了,“你要有点 什么事,我怎么向你爸妈交代?……” 云婆婆脸色黄黄的,眼圈发黑,眼睛周围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很憔悴很虚弱的样 子。 都怪我,都是因为我,我难过地伸手去替她擦眼泪。她抓住我的手,捋起袖子, 忧心地问:“你那天出了什么事?被人打了吗?身上到处都青一块紫一块的。” 我才猛地想起那天的事,想起白蝴蝶,想起风雪中的大鸟,想起沙湾后面的小山, 想起小山上的大石头……可是,想起这些的时候,我心里淡淡的,没有太多的感觉, 好像这些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或者,干脆就发生在别人身上,我只是听说过而已。 于是,我轻松地说:“那天不是下了很大的雪吗?我和人家打雪仗,疯得。” “是、是真的吗?”云婆婆有点不相信,她抱住我,哽咽道:“你……以后不可 以这样了,要乖乖的。” “嗯,我乖乖的。” 这时,门被推开了,护士进来帮我打针了。 冬天明晃晃的清冷的阳光哗地溢了进来,窗外的雪已化得干干净净。我赶紧在云 婆婆的肩头蹭掉眼角的泪,感觉到阳光一直漫了过来,涌进了我的心里,心里一片透 亮,像是怀抱了整个太阳。 于是,我明白,都过去了。 就像那场大雪,很快地来了,又很快地消融了,不留痕迹。有时,我甚至怀疑, “那场大雪”是不是真来过,我是不是弄错了? 那年,我十一岁。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