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其实我并没有时常想起来,至少不是故意想起。但当我的记忆停在那里,我愈 加发觉和陶然的相遇,就像是蓄谋已久的布局。 我清楚地记得那年七月,酷暑下我们奋战在蒸笼一样的教室。课间我被沈恩领 到树影斑斑的旧楼走廊尽头,他从里边叫出了陶然。我笨拙地与她相视会意。虽然 在此之前,我们神交已久。她曾经在整整一面信纸上写满了“谢谢”送给我。那一 张飘然而至的纸,像一个符咒把我套住,起初确也出于虚荣,才让我必须以一种正 式的方式来结识她。 那次是我们年级组织了一次活动,把自己的作文制订成册放在橱窗里展览。在 一片纯白之中,她精致装帧的粉色绘本格外显眼。我翻阅开来,迎面看见一首诗, 结尾是“我对这个世界的诅咒,源自对它深深的热爱”。 我在橱窗前抄下了这句话。 她知道了以后,写了整整一面纸的“谢谢”送给我。 知道学校里有这样一个女孩,我也许仅仅止于欣赏。只是我们都无法知晓,彼 此的邂逅,会在未知的空白生命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见面的时候,她先开口,你是采薇吧? 我有点紧张地笑。 她笑的嘴角弧度比我宛转,声音比我清甜,表情比我浮夸。所有一切都在表明, 我在用被动换取她的主动。 她很清瘦,茶花般淡然的面容。白裙仿佛是印在一片暗色里的洁白。眼睛习惯 眺望远处貌似出神。在七月,我出生的月份,我们完成了仪式一样的会面。 那时的我,善于在假象世界里如鱼得水,讨自己欢心,用以掩盖一切虚妄和得 不到成立的悲观。我不厌其烦地用美丽眩目的辞藻堆砌取悦老师的作文。作文在他 们班念出,她写信告诉我,我看见你在阳光下微笑着流泪。 我的成长波澜不惊且完整顺畅。可是天性里却充满了无处不在的敏感,就像一 个插着太多天线的人,会不断受到纷乱信号的干扰,因此常常会暗地里忧郁。而她 不同,即使她自幼寄居在爷爷奶奶家,得到的感情和物质都很匮乏,但至少在她脸 上,是看不到阴影的。 我们的相见是七月的盛夏偶遇二月的霜雪,你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吗?她问我。 她的生日在二月,我的生日在七月,但她却让我无言以对。 我们天天见面,却还是不断地通信。那段日子,我们想要的不是对方的回报, 不是理解,不是共鸣,只是一种存在,只想从彼此身上挖掘出通往未知和幻想世界 的途径。 除了文字上的交流,我们没有更多的陪伴。到了第二学期,这种文字上的交流 似乎也疏淡了下来,直到那次她写了一篇自说自话的作文,被老师批判为“艰涩难 懂”,她理直气壮地抢白,你当然看不懂,但自会有人懂。 那你说谁会懂? 采薇。 谁?语文老师非常诧异。 理科班的付采薇。 后来语文老师真的在上课时走到我的桌子前问我,你认识二班的陶然? 这段小插曲仿佛是在提醒我,我和陶然这种似断未断的牵连不该如期不了了之。 一放学我就去她班门口等她。那天,也是我第一次邀她回家。 我们推着单车在寒风凛冽的路口长谈。我对她说,我把你当我重要的朋友。以 前我没说,是因为我惯了自然结识的方式。 她也许是在等我的应允,便也说起了交心话。 那天奶奶对我说,如果她和爷爷去世后,我就真的无依无靠了。到时我该怎么 办。话到此处,气氛一时沉重,可她突然转脸就笑了起来,你放心,我不会要你养 我的。 我虽在笑,但秋色实在太深,风中的萧瑟,让人黯然。 因着从小对感情的缺失,陶然的感情显得有些落拓。她对人的依赖往往需要以 一些暧昧的方式得以印证。比如她会含笑看住你不发一言,或者忽然塞给你一封信, 装满晦涩字句的孩童笔体。 高二那年我们班有一个诗歌朗诵比赛,她跟语文老师死磨后才坐到了我们班教 室后面旁听。我那天念的是自己写的诗,关于一个悲情英雄。她居然在后面听得泪 流满面。 绝无仅有的一次,现实退让到两边,在相对的领域,我们冷暖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