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上班的这家证券公司这些天快忙疯掉了。 门口宛如一个火爆的市场。 这是一个牛市将尽的疯狂岁月,证券公司红火的情况,门口各行各业的茁壮 发展就是晴雨表。什么卖报的、自行车停车收费的、卖盒饭的、讨饭的,生意都 跟着鸡犬升天。 大嘴能混进证券公司,是让人羡慕的,尽管只是一个小职员,但他走出营业 部的时候,那些门口各行各业的老头老太都来巴结,好像大嘴他们都是在衙门里 面谋事的要员一样,大嘴灰孙子一整天,走出大门的那一刻,胸脯都挺得倍儿直, 内心都充满了自豪感和优越感,好比白人贵族在黑人圈子里走动一样,地主啊, 什么叫地主。 卖报的老头什么人都认得。大嘴花了3 块钱天价买了他的一张《证券周报》 的副刊“大黑马”评论”,他告诉大嘴,他认识一个叫蔓娜的,那蔓娜也常来炒 股票。他殷勤地说,我回头看到她,指给你看。 3 点收市,大厅里面的人群渐渐散去,人们又像麻雀一样集于门口,激烈地 进行场外盘点。大嘴步出大厅的时候,老头指着一个远去的背影说,那人就是蔓 娜。她刚才还在和大家在门口讨论黑马和牛股来着。 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一个苗条的身材快步向往西折的弄堂走去,明显 不是个鹤发鸡皮的老态,也不是中年人,估计和大嘴年龄差不多。头发是个精干 的短发,那年头上海最流行的;腰部的曲线收得恰到好处,像物理老师说的抛物 线;穿着紧紧的短裙子,但并未影响她往前迈步;除了小腿肚略有点粗外,从后 面看,此人正透着无可抵挡的热腾腾的成熟魅力,而且,居然还是和书上写得有 那么一点相似。 他拔腿就追上去。 他发现,这根本不是条弄堂,而是条小小的马路,助动车和自行车鱼一样穿 行其间。 正是黄昏,小马路边上坐了许多拉家常的人,拉家常之余,不时拿眼睛打量 经过弄堂的人;有人拿着痰盂罐去公共厕所倒,有人在二楼收晾在外面的衣物; 在烟纸店里的小夫妻在看黑白电视,由于有线电视还没有铺到,电视信号不好, 遇到信号不好又情节关健时,看的男人狂拍电视机盖。 他不紧不慢地追上去,这条小马路弯弯曲曲的。 地上有很多肮脏的东西,外地的小孩在阴暗处小便,黑乎乎地横流,他看到 蔓娜不得不绕过或者提足避过这些,她侧身提足的时候,身上那条优美的曲线会 流动一下,暗蓝格子的短裙绷得有些更紧,臀部像雍正朝御用瓷器的浑圆的局部。 她先去了个小菜场,买了一包豆腐,两棵白菜以及几个鸡蛋,买鸡蛋的时候, 大嘴远远看到她在和摊主在讨价还价。后来好像是摊主屈服了,她高兴地拎着塑 料袋继续走。 后来她在小马路边上的裁缝店停了下,把上身通过裁缝店柜台上方往里探, 好像在找谁,他看到她的衣服拉上去,露出腰部一处白花花的肉,他远远地看了, 心里一阵狂跳。他下意识地往周边看了一下,觉得四周的人尽管匆匆忙忙,但好 像都扭头发现了他的不正常举止,他的汗顺着脖子溢出来。她要找的裁缝可能出 去了,她把上身收回来,腰间白花花的肉不见了。她拎着小菜继续往前走。 她走路的时候肩膀有点点晃,这样就显得每一步都很用力的样子。他在背后, 忽然厌倦地想,这个肩膀好像晃得不好看。 但是,这仍然无法阻止他继续跟着她。他觉得自己像被魔力掐住了领子,拎 着往前,只能往前。他一边在意识中找她的茬,找她走路的难看的样子,一边却 越发无法自拔地跟着。 那段路或许并不是很长,但在他的心目中却被放大得特别悠长。 她后来又一次停下来,那白色的上衣暗蓝格子裙的打扮很显眼,她走进一家 很小的超市里面。 他也停下来,在街上等候张望。街上穿睡衣的中年妇女蹲在门口拣小菜,抬 头看到大嘴停在那里四处张望,赶忙把自己的衣服领子往上胸口上拉拉,丢过来 一个恶狠狠的眼神。 蔓娜出来的时候,手里空空,她往大嘴这里望了一眼。忽然想起什么忘记拿 了,她又折回去拿小菜。 大嘴忙把头别过去,那一瞬间,他看到一张很漂亮的脸。这是一张很有传统 南方姑娘的脸型,瓜子脸直直的眉毛,眼睛的光里透着聪明和利落。 蔓娜继续往前走,她走路的步子变很快了,频率也变得高了,轻轻的摆动让 她变得好像有点不稳。 她甩了下短发,一转身往马路对面走过去。 大嘴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假装看了眼天空,天空上什么都没有。他的脚今 天竟然不听使唤,不知为啥要跟着她,不知道是何种意识在牵引自己。 对面走过来一人,留分头的小赤佬,好像是蔓娜的熟人,他对她说了两句话, 蔓娜停了会儿,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他看见那个和她说话的分头,居然停在马路上,向蔓娜的背影留连的张望。 他忽然发现,蔓娜走过这条小马路的时候,有些男人都停下来四顾张望,还 有一个小伙子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从蔓娜面前快步跑过,口里叫了一声,差点擦着 蔓娜。 小马路前面是一条大马路,大嘴知道11路公共汽车站在那里,他正想着,她 一晃没了影子。 他踌躇地在那里站了会儿,再往前走,发现小马路突然拐弯了。 他站在拐弯处,怅惘地张望了两下,拐了弯的小马路上空落落的,竟没有了 她的身影。 他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 蔓娜突然从边上一棵汉柳后面转出来说,你,小子,干吗跟着我? 大嘴吃了一惊,不知回答什么好,呆在那里。 蔓娜说,小子,我老早发现你了,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 大嘴仍然错愕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总不见得说,自己是因为14年 一本黄色手抄本上的名字和她同名才起了好奇心,不知不觉地跟了上来吧。 蔓娜说,马路求爱者的那套,老土的,我最腻,你还是别走这条路吧,有事 业还是先忙事业去。昨天还有一个堵在我弄堂口,和你一样穿着西装,打着领带, 拿着鲜花,要不我看他长得还像个未成年的,我早报警了。我看你年纪轻轻,一 表人才,前途还光明着呢,别放着阳光大道不走,走歪路子,阴暗的小道容易翻 船的。 大嘴憋了半天,说,让我说一句好吗?第一,我先也想走光明大道,但这是 一条小马路,所以我只能走小道;第二,现在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你就不能说 我走在阴暗的小道上;第三,凭什么说我是马路求爱者?我不是!你看见我带花 了吗?如果我带着花再这么下结论好不好? 蔓娜说,那敢情好,别再跟着我了,好吗? 大嘴说,我不想跟你,只是顺路而已啊。 蔓娜说,哪有这样顺路的,别人一跟我,我就毛。前两天,上海“严打”, 从严从快判处一批人,那些流氓阿飞,侮辱良家妇女的,动坏脑筋的,不是枪毙 了,就是流放到西部变沙漠为绿洲去了,都没有啥好下场,侬晓得伐? 大嘴说,至于吗?至于这么严重吗?你看我像吗?长得是惨了点,但也不至 于和流氓阿飞混为一谈啊! 蔓娜说,你是不像,不过也不要不学好。走正道难,走歪道容易。那全国人 民通缉捉拿的“二王”,其中“一王”不还曾是人民解放军指战员吗?所以,年 纪轻轻,要继续努力走正路,尽管歪路诱惑多,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要“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呢。 大嘴钉在原地,脑子里想着反驳的话。 她盯着他的眼睛,突然补充了一句,我这么认真的开导你,是因为,我认识 你。 大嘴本想反驳,突然打住,屏息。 她说,你是证券营业部的职员。 大嘴目瞪口呆地呆在原地,一时语塞。 人就是这样,一旦身份暴露,马上锐气顿失,恨不能找个地洞转进去。 看到大嘴忽然的窘样,蔓娜噗嗤乐了,露出一个很大的酒涡,她终于说了一 句让大嘴爱听的话—— 明天的股市怎么样呢?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