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那天大学放假,陶可和一个从前的中学女同学手拉手在人民路上散步,从街 的南头踱到东面。她们俩聊了会儿大学的同学,也聊了会音乐,她同学问她,现 在喜欢谁的歌,是不是还是张国荣的? 她没有问答,她突然变得愣愣的。 她发现她们已经散步到人民中学这片了,东门正在拆除,好像那里要开一家 火锅店,工人们正在那里电焊切割,嗤嗤声作响,没有了往日的宁静。 她的同学推了她,你怎么啦?不说话。 啊,她回过神来,你是说歌吗?张国荣?不,我现在只听了S. H. E. 。 她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望着人民中学那即将拆除的东门,她说,张国荣的 歌不听了,是因为我要听高兴一点的歌,S. H. E. 的歌要快乐很多。她就站 在那里小声地哼起了You are my superstar,唱着唱着,她突然停住,她对她同 学说,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好吗?同学不解地望了她一眼。 两个人并肩坐在东门边上的台阶上。 她低声哼着,哼着,她突然抱着自己的肩膀低下头去。 她同学勾住她的肩膀,说你今天怎么啦?她发现她在小声的哭。渐渐这种压 抑的小声哭泣像秋天的小雨一样阴阴的连绵的。, 她的女同学拉住她,说怎么啦?说呀说呀。 她说,没有啥。你先回去吧,我心里有点乱,只是想一个人在这里呆会儿。 她就坐在那里,在快要拆掉的人民中学的东门铁门旁,把头埋在臂弯里抽泣 着。工人在旁边用电焊切割着铁门,产生极其耀眼的白光。 然后,夜来临了,月亮悄然升起,清冷的天渐渐泛着清白。 她想起,他和大嘴在这里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仿佛就像昨天一样。 她第一眼看到他时,说,应该喊你叔叔吗? 他笑了,眼睛都笑得没有了,说,错了,喊哥哥。 她说,你是好人吗? 他又笑了,笑得好可爱,我不是好人,我是个诈骗犯,你要当心嗄。 她想起自己有一次骂他,流氓! 而这个流氓居然只抱了自己一晚上,连碰都没有碰她。 她想起在美领馆的门口,在游行队伍里,他突然揽住她夺走了她的初吻,她 的意识迷失在那个空间里面,那感觉好像在蒸腾。背后是愤怒而喧嚣的人群,以 及一朵朵在大门上围墙上绽放的墨水瓶。 她想到那天,他彻底伤害了她,他去拉她,想解释想道歉,她大吼一声“别 碰我!”后就跑开,跑到楼下拐角处,她还能感到他还怔怔地立在那里,失魂落 魄的。 那天她手机留下了录音,是他打的电话,没有声音,许久,挂了,她一直拿 着听筒,听了很久的嘟嘟声。 那以后很多个夜晚都没有梦,因为睡着的时候,精神已经疲倦极了。 有一天,她决定从此不再想念他。 不再想她和他过往的一切。 但是,那个夜晚,梦却突然光顾了他。 她看到梦中的自己张大了嘴巴,要叫却叫不出来;梦见自己要跑,却迈不动 步子。她在梦中失态,失语。 她梦见,天好像很热,没在空调里的人都赤红着脸,大汗淋漓。 知了在疯狂地叫着。 梦见她一个人从人民广场坐了开往郊县的公共汽车,车的班次很少,她等了 很久,然后又走了很多很多的路,衣服都湿透了,来到在松江下面某个小镇的一 个墓地上。梦见她为了省钱,中饭都没有吃,把口袋里仅有的十来块钱都用光了。 接着梦见一个水泥堆砌的新坟,上面放着两朵塑料玫瑰花。 梦见她把大嘴送给自己的一条围巾放在坟头上,点火烧掉了,说天越来越热 了,用不着了,说以后再也不来看他了,他把她一个人放在这样酷热无比的世界, 自己却睡在这样一个遥远的冰冷的地下求快活,她要把他送给她的围巾还给他。 梦见她想说,她恨他,却没有能够张开嘴。她就这样僵着自己的口型。 她好像很冷漠,而且没有哭。她潜意识对自己说,这个流氓连碰都没有碰过 她的身体,就灭掉了。——这又算那门子的事呢?在这样一个疯狂的世界中,欲 望的世界中,只吻吻她拉拉手像个可笑的童话。这个流氓,这个诈骗犯。 梦里,她好像的确没有哭,没有抽嗒嗒地哭泣,她始终很冷漠,她对自己说, 坚强点。 她最后离开那地儿,她心里对自己说她再也不会去了。她觉得好像那一刻自 己有些厌倦,她一个人在这样一个炎热、聒噪不堪的世界上。 梦里她离开时要连头都不回一下。 她很清晰地看到自己走到入口出的两排松树旁,她最后忍不住回了一下头, 看了眼。 全是新坟,挤在一起,树苗都好小,光光的一片的水泥和石板,那么冰冷。 她好像还是抽嗒嗒地哭了,眼泪扑簌簌的往下窜,再也止不住。 梦里的道路总是很长,而且要迈却总是迈不动步子,要呼喊却张不开口。她 又走了很远的路,在路口搭上炎热的公共汽车。晃动着前进的汽车,望着窗外正 在后退中的小山丘,她好像看见自己打开MP3,里面在放一首歌张国荣的《共 同度过》: 垂下眼睛息了灯 回望这一段人生 望见当天今天 即使多转变 你都也一意跟我同行 曾在我的失意天 疑问究竟为何生 但你驱使我担起灰暗 勇敢去面对人生 ——她想张嘴跟着哼,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她突然醒来,满脸泪水。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