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玉兰娘也起来了,盘膝坐在床上用篦子细细篦头发,再卷成一个小髻窝在脑后。 她头顶已半秃了,稀疏的头发半尺来长,拢在一起不如根手指头粗,这样的头发窝 成团儿才核桃大小,玉兰的老娘还是按得松松的才用发网扣住固定在后脑上。学校 放假了,孩子们都赖在床上没起,白西京翻个身说:“姥姥!你的头发不如剪了算 了,只剩那一点了!”玉兰娘不理他,眯着眼从膝盖上拈起一根头发举到眼前,白 西京说:“又不是金头发,恁心疼干啥?”姥姥越不说话,白西京就越是想逗她说 点啥。玉兰娘溜下床踮着小脚到灶台下边把头发丢下,拍打完衣裳捣捣白西京的头 :“你的话咋恁多哩?不睡就起来!你姥爷和你舅你妗子一会儿来接我走哩。”白 西京听了一骨碌爬起来,飞快地穿着衣裳,看白东京还把头埋在被窝里没动静,就 用脚踢踢他说:“哥!哥!你听见没,咱姥爷一会儿来哩!”白东京不情愿地把头 伸出来埋怨:“你的话咋恁多哩!大清早都不让人睡!” 白西京穿好衣裳跳下床,穿得快是实在没啥可穿,上身贴肉穿了件绒衣,领口 袖口都磨得没了边,毛茸茸的。那是从老大大林穿起,从二林、白莲花、白东京一 路传到他这儿已经穿了十几年,原先是大红的现在却是酱紫色的了。外边套件棉猴, 也是大家穿过的,他脑子猴精,身板猴瘦,胸前几颗扣子压根没用,系上扣子就显 得衣裳太大。棉猴外面又长年没套过罩裳,上边又是油污又是饭痂,胸前袖口磨得 油亮,棉猴就显得硬邦邦,还撅着嘴四处漏风,他干脆找了根麻绳拦腰一捆,看上 去显得挺精神像个小瘦老头。 “娘!你回去了就别和西珍治气啦。她在娘家也是强惯了的,只要咱金玉高兴、 两口子过得好就中啦!她有工作,下班回来就想歇歇,你把活也干了,倒因为爱说 她落不上好!”玉兰看娘一直拉着脸,怕她回去还和西珍吵,赔着小心说。 “哼!那还让俺叫她婆婆不成?——俺还就要把她治一治哩!那时候你爹嫌她 是个此地松不叫金玉娶她,你看她那个急样子,巴巴地大年初一找上门求俺!现在 倒嫌俺做饭不好吃,说咱河南人只会做菜糊涂——没把她饿着就不错了!她还给邻 居们说俺不讲卫生,跟她嚼舌头的还不都是些西安此地人?又懒又馋天天围在床上 怕动弹!”老太婆越说越生气,要不是快过年,她说啥也不想回去。玉兰不敢再说 什么了,她心里倒觉得西珍不像有些西安本地人看不起外乡人,只是西珍给邻居们 学嘴很让娘没脸,咋说家丑也不可外扬。 玉兰躺在床上看小闺女甜甜地睡,她头上包了块包袱皮,月子婆娘受了风要头 疼一辈子的。尽管是睡觉,她在四处漏风的房里还是穿得厚厚的。玉兰听俩儿子一 大早就斗上了,就压低声音狠狠地说:“谁把小妹妹吵醒了,看我收拾他!今日灶 王爷的生日,咱正没好东西敬灶王爷哩,看谁话多,把他舌头割下来供上吧——权 当买了羊头肉哩!”白东京、白西京当然知道娘不会真的来割的,就拥过来站在玉 兰的床边说:“妈,那让我再看一眼小妹妹吧!” 白莲花正帮白槐花、白梅花两个妹妹穿衣服,见白西京手快来揭婴儿头上的碎 布小帽子,忙伸手拍他一下:“你昨天不是看过啦?快去和白东京买柴火吧!咱爹 昨晚上交代了,快过年了让多劈点柴放家。我和二哥去买粮哩,要排大队哩!”白 西京刚想还手,玉兰瞪了他一眼说:“还不快去!昨天你姐洗了一大盆衣裳,她今 儿不去买粮啦!你跟二林去吧!”二林正在叠大床上的被子,不高兴地说:“我还 要写作业哩!——中了中了!去就去吧。”他本来计划把明年上学的新书看一看, 书都从老师那儿借来了,谁知妈却支使他去买粮。 “你买完再看,也不在那一会儿!”玉兰压着气说,二林放下被子拿了两个面 口袋站在玉兰头前,还是不说话,玉兰知道这是要钱哩。她坐起来,把被子裹在身 上才揭起薄得纸一样的褥子,露出下面的烂苇席,再揭开下面是一个纸包,她从里 头抽出钱说:“你拿着,我给你拿粮票。买上袋包谷面,再称上五斤白面,过年包 饺子用。”她从裤腰里取着昨天白老四才买来的粮票,一边像对自己又像对孩子们 说:“看见这一摞子粮票没?你爸拉半个月架子车才买这么多,买了粮放在大锅里 煮不了几天就没了!你们吃饱饭长大可要学好给妈争气呀!” “噢!”几个孩子全都大声回答着,不知从啥时候起,郝玉兰每拿出钱和粮票 给孩子们买粮,总这样叮咛一次,孩子们也总是这么齐声“噢”着。 老东关外的古迹岭,郝仁义早早起来站在门外看路上的积雪,邻居老头正拿着 铁锨铲雪:“老郝,你也起得早!”他深吸了口干冷的空气,觉得神清气爽:“这 雪下得好哇!俺今儿去看大闺女生的小妮哩!” 他催着儿子媳妇出门,金玉怕他跌倒,他却不让扶,大步流星走在前头把他俩 撇在身后。老头是个精干人,花白的头发理得很短,对襟的黑棉袄拦腰结了个粗布 腰带,斜插着玉石嘴的烟袋锅。他心里高兴,忍不住隔着厚棉花在衣襟上捏了捏, 怀里有二百块钱和三百斤粮票,粮票是他在玉兰娘不在家的这两个月挣钱买的,钱 是他悄悄攒了好几年的。这二百块钱是老头给女儿的一件大礼,锦华巷的房子着实 太狭小了,又黑又潮,只够支两张大床安一个灶的。现在玉兰家都上十口人了,原 来孩子们小还能将就,现在就越来越成问题啦。听说上个月,一家人睡到半夜把床 板压断了,差点把小闺女白槐花夹在床头下边。郝仁义每次看见闺女儿身后的一群 孩子和那个矮小漆黑的家,心里就堵得慌。 离闺女家越来越近他有些激动:“快点!快点!你俩年纪轻轻脚底下不利索!” 金玉应着,西珍小声说:“你爹跟你姐亲!光说咱!” 孩儿们一见姥爷来了,蜂炸窝一样拥上去,叫姥爷的,叫舅叫妗子的,撒娇的, 把小黑屋的顶差点掀上天!白东京跪在家里唯一的高凳子上,帮白槐花、白梅花打 开姥爷带来的纸包包,小孩儿们欣喜得笑出了声——那是一大包散装点心! 玉兰坐在床上笑着叫声爹,郝仁义说:“你就在床上,奶够孩子吃吧!”玉兰 点点头,每次生孩子爹来了都会这样问一句。 “是糖!甜得很!甜得很!”小白梅花大喜过望,拍着小巴掌嘻嘻笑着,没想 到这黑东西居然这么甜! “别动!别动!这是给你妈买的红糖!”西珍连忙把纸包拿起来放在玉兰的枕 边。玉兰说:“次次都买这么多东西来!莲花!快倒水!西珍,你还请假来看俺, 坐那儿吧!别光站着呀。” “请假也是应该哩,俺们不坐!”西珍已经能说点河南话了。她看了金玉一眼, 他刚坐在床边赶紧又站起来。郝仁义拉住白莲花说:“不倒水!俺不喝!让俺看看 长高没,你眼睛咋长小了?!”白莲花不高兴了:“姥爷!人家盼你来,一夜都没 舍得睡觉,你还说人家难看!”郝仁义笑着说:“原来是没睡好眼儿才小啦,我就 说莲花妮一直怪好看哩!”白莲花才高兴了,跑前跑后把盛了水的黑瓦碗递给姥爷, 又问妈今儿吃啥,她要做饭给姥爷吃哩。 郝仁义忙打断了她说:“不吃了!这就走啦!”玉兰着急了:“才来几分钟, 地方还没坐热就急着走?家里还有粮哩,二林和西京去买粮眼看也回来啦!” 郝仁义觉得心疼了一下,这一家子人十来口,吃顿饭就得一大铁锅,少说也得 好几斤粮和菜。他摆摆手说:“俺把你娘接走,早回去祭灶哩,你娘没在家,金玉 媳妇一个人不会弄。”玉兰娘说,知道你们等俺回去干活哩! 玉兰看着他们挎着娘早整好的小包袱走出门,对几个孩儿说:“快送送你姥姥 和你姥爷,送到巷口啊!”一大堆人走到巷口,郝仁义突然说:“哎呀!我把烟袋 锅忘在灶台上了!”不等别人说话一溜小跑又折回去,玉兰娘说:“你让孩儿去拿 吧!——越老越有劲了!” 其实这是郝仁义的一“计”,他已经琢磨很多天了。玉兰刚躺下见爹回来忙爬 起来说:“爹!咋又回来啦?就说让你给老八闺女起名儿哩!”郝仁义把门关好说 :“咱河南最漂亮的花是白牡丹,过去人说白牡丹出了河南就种不活了,不知啥朝 代,把白牡丹带到长安,照样长得和河南白牡丹一样好。咱这小闺女就叫白牡丹吧! 白牡丹也中听!”玉兰高兴地说:“爹,您就是爱花!老八倒成了花中王了!中! 你说白牡丹就叫白牡丹!”郝仁义从怀里掏东西:“玉兰妮呀!爹给你一个好东西!” 郝仁义眼睛亮亮满是笑容,掏出一个牛皮纸包,一下就塞到玉兰枕头下边。玉 兰说:“啥呀?刚才您不是给俺三百斤粮票啦?”老头还是笑着按住枕头不让她看 :“爹走了再看,别给你娘说,——你和老四再添点钱买个大房吧!听说老四以前 在尚勤路的门面房又往出让哩,叫他打听打听买回来吧。”玉兰愣住了,直到爹出 了门也没回过神。 白老四听说原来的房子往出卖,马上拿了老丈人的二百块钱又把锦华巷的房子 卖了,重新成了尚勤路五号的房主。 又到了开学的时间,老梁头带着长安报完名刚出教室,就听见呜呜的哭声。长 安停下脚张望着,老梁木匠拉拉他说:“走,吗事儿都凑热闹!”长安没走:“好 像是白莲花!” “玉兰家的大闺女?这是怎么了!”哭的就是白莲花,她年年开学都害怕,担 心妈不让她上了。战战兢兢上了四年学,五年级一开学,妈又劝她说咱不上学了吧。 白莲花偷偷跑到老师家,老师跟她到家说:“再过一年初小就毕业了,学得那么好 不容易哩。”白老四半天才说:“她下边这三个也上学哩,让她回家俺也是没法儿 呀,还有这两个小的没人看哩!”他指了指坐在床上玩儿的小女儿白牡丹和五岁的 白梅花。老师被噎住了:“有助学金哩,家里困难的孩子太多了,像大叔你这情况 算好的,能住在尚勤路呢,家里紧紧就供她上吧!” 白莲花听到老师的话就开始哭了,这时见爸妈都不说话屋里静了,忙忍住眼泪 咬着嘴唇等着爸妈发话。老师的眼睛在屋里转了转,除了一个大床和用砖支着一条 腿的破桌子就再没什么家当了,屋角却支了个半旧的缝纫机。他忍不住多瞟了两眼, 缝纫机旁边的柳条筐里是做了一半的手套。郝玉兰给老师端了碗水说:“这房是个 空壳壳哩,不瞒老师说,这家里你见的都是人,俺见的都是吃饭的嘴!还是挣恁多 钱,孩子们都大了吃得多啦。”白老四说:“老师也忙得很呢,这么晚来也该走了, 把老师送送吧!”老师只好告辞了,最终也没说个啥结果。 到了报名的日子,白东京、白西京和白槐花都背着妈做的布书包去学校,白槐 花是第一年上学。没人给白莲花说还能不能上学,没人给她学费,家里只剩她和两 个妹妹。她们一个在玩着线团,一个还睡在床上等人给她穿衣裳。老师昨天白来啦? 学得再好也没用了。白莲花站在屋里看看两个妹妹,再看看洗得干干净净的书包又 哭了。她摸摸书包带儿,那是放暑假她洗完油线坐在城河边晒纱时编的新带子,那 时爹还没说不让上的话哩。白梅花趴在床沿叫她:“姐!姐!”她没动,流着口水 的小妹妹白牡丹哭起来。 白莲花并不管她,她知道上学的钱爹还能付起。关键是这两个小的没人看顾就 不行了。如果自己上学,妈就得回来看孩子,家里一部分钱就没着落了。去年妈当 上了居委会主任,更是忙得不得闲,晚上一家人一起给老郑媳妇她哥的厂加工手套, 连白东京、白西京也拿着小擀面杖翻手套指头呢,家里哪有半个闲人?她越想越伤 心,越发哭得不停。 报上名再说!白莲花灵光一闪地想。她立刻给白牡丹穿上衣裳喂饭,又叮咛白 梅花看好白牡丹就跑学校了。 方老师一见她就说:“白莲花你咋来了,你妈不是说你退学了?”白莲花哇一 声哭起来,家长们吓了一跳,听自个儿的孩子一说都同情起来,劝她别哭了。她哽 着说:“大叔大婶,你们不用劝俺……俺家太困难了,俺爸要有办法不会让俺退学 ……俺只来看看……”她跑出教室,趴在墙上哭起来,手指摸到砖缝,边哭边用指 甲抠着,觉得疼了心想:“俺要是死了也不会有人管,手抠烂了也没人心疼!”越 发觉得自己可怜。她觉得有人在身后站着,并不说话,回头一看,原来是老梁木匠 和长安。白莲花胡乱擦擦眼泪叫:“爷爷!”这时见个熟人,又是这个慈爱的老头, 她一下子又觉得委屈了,只停了一下,又哭出了声。 “咋了,莲花?谁欺负你了,给爷爷说!”老梁木匠急急地说,用粗糙的手背 碰了碰白莲花瘦削白净的小脸,那上面满是泪痕。 “俺妈又不让俺上学啦!呜!……”白莲花绝望地说,眼泪垂在下巴上,老梁 木匠心疼起来。“你姥爷不是接济你爸妈买了房吗?咋还不让你上学哩?” 长安忽然说:“白莲花快别哭了,你妈来了!小心她要打你呢!”白莲花刚抬 头,郝玉兰满脸黑油点到了,她穿着湿漉漉的油污衣服,脚上套着贴满红胶皮补丁 的大黑胶鞋,抬手就打:“你个死丫头翻天啦!跑得没影儿!白牡丹从床上掉下来, 把头磕烂了!……让你上学!”她没头没脑地打着,白莲花居然一声不出只抱头夹 肩地忍着,连哭声也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