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吕方递过香蕉请她吃,她只觉脚上往上直冲寒气,禁不住浑身发起抖来,她指 着白牡丹又指指吕方,最后指着白槐花,说:“你!……你!你还帮着他们哄俺!” 说完一下哭了,转头就走,白牡丹拉她,她反手给白牡丹一个耳光:“你原来找了 这么个有钱人!算了,你也别给我叫妈啦!” 梁长安现在当了供销科长,又兼技术股的股长,人家说他把皮箱厂的主都做了, 只等当厂长啦!从他管了厂里的供应和销售,一年有大半年在外地出差,皮箱厂需 要的皮革得到四川、新疆、河南采购,五金小配件要到湖南、湖北去出差,一些小 饰件要到广州去。其他一样样的材料得全国各地去找,做成的皮箱又得全国各地去 销。他一走,白莲花下班就得照顾静静,没时间多回尚勤路。这次他从上海回来带 了不少茴香豆之类的小吃,又把上次从上海带给静静的花裙子照样捎了一件。因为 裙边上缝了好几道彩色花边,邻居们都夸好看,让梁长安下次出差给孩子买件一样 的。 晚上,静静说学校组织她们星期天去钟楼宣传“五讲、四美、三热爱”,她一 直发愁爸爸回不来,没人给她写小宣传标语。长安让她一句句说着,在她准备好的 小黄纸条上“讲文明、讲礼貌……”地写了十几张,静静满意极了。白莲花这才安 排静静睡下,来给长安整东西。 看到高高几摞子小纸盒的豆腐干,白莲花笑了:“次次都挑最便宜的买一大堆, 还是一毛钱一盒?”他纠正说:“涨价了,一毛二了。”他把几十盒豆腐干、茴香 豆放在橱柜里,苦笑着说:“别让老鼠咬坏了。出去不买些东西,老人孩子面前空 手多不好。买吧,东西贵得咬手。”她说:“星期六咱回妈家看看。听说白牡丹的 事闹得厉害,我妈这次别上劲了。”梁长安打个呵欠说:“她们都是硬性子,你也 帮不上忙,睡吧。”又看看静静在小床上睡得挺香,就压低声音说:“在外边天天 想你哩,没睡几天好觉。”白莲花故意磨蹭地说:“再不收拾东西都放馊了,这毛 巾你去晾上,先用水洗洗,都闷得有味了。”不防他狠狠把她抱起来,嘴里说: “再不收拾收拾,我也放有味了。” 两个人亲热完,白莲花闭着眼睛躺在梁长安的肩上说:“古代男人出一次门就 是几年,那还不把人想死了。”他翻身压上她小声说:“这不都回来了,还想啥?” 她使劲把他推下去说:“真是在外边学坏了!人家都说外边是花花世界,漂亮女孩 在马路上排队给男人招手哩。你在外边坏了没有?” 他哭笑不得:“去的都是工厂,不是在火车上就是长途车上,哪见了啥花花世 界哟。再说那么点钱带上,又要垫差旅费又要给家里捎东西,邻居让捎裙子也得先 垫钱,十块钱呢,一分钱都不敢胡花,给你也没敢买东西。下次我一定给你带条连 衣裙,叫个啥乔其纱,南方人都穿那个。”她说声不稀罕又爬起来,他说:“还不 睡,起来干啥?”白莲花冲他笑笑:“你跑一个多月累坏了就先睡吧,东西不整好 我睡不踏实。”梁长安翻身闭眼躺了一会儿,听见她窸窸窣窣整着换洗衣服、洗漱 用具却睡不着了,索性也起来说:“睡不着了。干脆把车票粘好,算算能报销多少。” 厂里的差费可以先预支几百块钱,回来拿车票、住宿票报销,多退少补。住宿 有标准,不能多报,住得便宜就有补助,住得贵了,就得自己补钱。饭钱一天也有 定额报销,不管吃多吃少。长安出差尽可能吃差些住便宜些,好多报些钱。他拉开 灯,从旅行袋的侧兜拿出个牛皮纸信封,倒出各式各样厚厚一摞子票据条子。白莲 花见一个塑料袋里湿湿的:“这是啥?”梁长安抬头一看说:“忘了!昨晚上洗的 裤头忘晾了。”她说:“洗了也放馊了,我再洗一洗吧。”见裤头洗得发白,边也 烂了,松紧带早没了弹性,她心知长安在外边省钱,心里有点难受。他把汽车票往 一张大纸上贴,白莲花晾好裤头,重新坐在长安的对面,从灯影下看他的宽额头和 高鼻梁,只见他乌黑的浓眉皱着。 “看啥?快睡吧。一大堆票要按住宿、餐饮、汽车、火车分类贴,真烦人。” 他不耐心了。她也撕张白纸说:“我贴汽车票吧。”他夸道:“真知心,知道我最 烦就是贴这个汽车票了,五分钱的车票一堆,还有一毛两毛的……我坐了这么多车 呢。”她说:“你在外边真受罪了,不舍得吃又不舍得用。这几年基本上没添过衣 服。” 梁长安抬眼睛看她说:“你好像添置过一样。去年在广州给你带的裙子也没买 好,还让给你们厂小莫了。是不是你嫌贵才让的呀?我觉得挺合身的?”想起那条 短裙她笑了:“你这时候才灵醒?那么漂亮的裙子咋能不合身?就是二十块钱太贵 啦。人家小莫没负担,买了就买了。再说,咱不是要攒钱盖房嘛。”屋顶上黑乎乎 的椽子已经朽了,糊了一层层白纸、花纸的屋顶让雨水泡得起伏不平,屋角的顶棚 已经快掉下来了,雨水在上边泛出大大小小不规则的黄水渍。长安说:“让你跟我 也没过上好日子。上个月西安下雨没?没有再漏吧?”她摇头说:“漏得不厉害, 我说这墙让泡得跟狗啃了一样,静静说:‘现在要语言美哩,你还说粗话。’你说 这也叫粗话?”说着白莲花和梁长安都笑了。 “这房买来也十二年了,屋顶修了三四次还是漏。这次一定要盖个小二楼,跟 双福家一样。”梁长安下决心说。“他给私人运输队开汽车跑长途,今年家里就盖 好小二楼啦。”长安眼红得厉害,还特意留下施工队的地址、电话。说话间,手中 的火车票、住宿发票都贴好了,他把加出来的钱数写在纸上,旁边写上自己的名字。 白莲花还在一堆汽车票里找五分钱的,长安就拿过几张一一辨认,她突然说:“我 厂有人出差拾汽车票报销呢,让出纳发现了,好几张票号都连着的,明摆着是想多 报销呢。”梁长安说我厂也有这号人,上次开会我还说这事呢,咱宁可饿死也不能 丢那人。 两个人对视着笑了,白莲花说:“缓缓再盖房吧,再攒攒钱。” 梁长安和白莲花一直计划着盖房子,就努力攒钱,光是五块钱的零存整取都办 了三四个,争取每个月都存二十块钱,到了他出差回来,报销还能再存上十几块, 他说省下的饭钱和住宿的补助太少了,不行再借点钱先盖房吧。她说好不容易才把 买房的账还完,再借钱人心又紧张了。 “不行,我一想起这房都心悸,万一下连阴雨房子塌了,你和静静出个事咋办!” 他摸摸白莲花的头发,小声加了一句:“我还有啥呀,还不是为了你和静静?这次 就是拉债也要盖。”白莲花被感染了,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咱妈说了几次,给咱 些钱把房盖好,上个星期静静开学报名要六块五,她是毕业班,要交参考书和印考 试卷钱两块五,这就是九块了。我交了学费,把几个零存整取存上没有多少钱了, 就到你厂领工资。——你不是说没钱就拿你的章子领下个月工资吗?”白莲花眼睛 蒙了一层泪水,梁长安意识到她肯定遇见了啥事。 “我领工资时你厂的人说:‘梁科长那么有本事,家里还缺这么个学费呀。’ 见我穿的衣服,人家说这么高档哩,我说俺妹妹是卖服装的,人家就说,梁科长有 本事跑供销嘛,这是俺们能看见的,看不见的还不知有多少呢……我怕人家说你媳 妇不漂亮,专门穿上白牡丹给我的那件风衣……再盖房就更说不清了。”白莲花无 可奈何地说。桌上是贴好的报销单,她轻轻在车票上用指头划着。梁长安气得脸色 发白说:“咱把房盖起来,看谁能把老子逑咬了!我在外边受苦受累,为了货比三 家采购便宜的好材料,跑得跟个骡子一样,他们倒满是淡话!房还得盖,咱没做过 亏心事,公家的一分钱也没往兜里装过,理他们干啥?” 长安横下心要盖房,找到给双福家盖房子的包工头核算工和料,和白莲花请了 假,起早贪黑地拆了旧房。盖房子是大事,郝玉兰跑了趟八仙庵求了几个写着“姜 太公在此,天无忌地无忌”之类的红布条,交代长安上大梁时绑在木梁上,又掏出 个小红圆镜,让一定嵌在院门的正上方。 白莲花说现在都是水泥楼板,哪有什么木梁? 郝玉兰说:“那就绑在水泥梁上。这‘照妖镜’可是避邪的。”又说要注意把 地基挖深打实,砌墙前要好好把砖用水浸透,工人会偷懒的,让长安自己多浸几次 :“上梁时的鞭炮俺也买好了,到时别忘记在每间屋里放一放。” 长安听她一一说完,扭捏了半天才说:“做活出力俺俩不怕,只是……还 差七千块钱……” 郝玉兰让白槐花去银行取,说:“不用还了,俺干生意就是想能拿出钱来帮你 们哩。”长安坚持说过三年就还,她笑了说:“你别给自己定日子,要不又和白莲 花勒着嘴攒钱,俺天天做着生意又不用钱。” 整整忙了一个半月,长安和白莲花累瘦了十来斤,终于把一院四上四下的小二 层楼盖了起来。大槐树和石桌椅还在原处,原来的大黑木门却换成暗红色的大铁门, 连院墙长安都让用白瓷片贴了。在楼房的挑梁上,郝玉兰求来的红布条飘着,院门 上也安上了小圆镜。 郝玉兰怕白牡丹偷偷去登记,把户口本给白莲花说:“你把这个拿好,俺怕那 个妮儿胆子大哩。你瞅瞅俺的命咋这苦哩?” 为了白牡丹的事郝玉兰哭了好几天,生意也没心做了,白槐花劝她算啦,她却 不依。冲白老四说:“你说说,咱这七八个孩子,咋到最后这个出麻烦啦?她把俺 的脸都丢到城河沟里啦,谁不知道老吕家的人都是下三滥?”她越说越气,哭着骂 着号啕起来。白老四沉默着拍拍她的背,她更大声地哭起来:“不中,俺坚决不答 应!你这回一定支持我!”郝玉兰擤着鼻涕说,他叹口气点头同意了。 郝玉兰就开始集中精力给白牡丹介绍对象,白莲花和梁长安厂里的工人介绍给 白牡丹,她不愿意;白东京的钢厂里工人倒是多,白牡丹更是看不上。最后郝玉兰 想起白西京的银行是个金饭碗,就给白西京打电话叫他回来商量。 白西京说:“这事估计咱们犟不过牡丹,我听说吕方不像他爸和他哥,挺精干 的小伙子。这几年赚了不少钱,都是跑生意赚的。”郝玉兰顿时气了,站起来“叭 叭”拍着桌子说:“吕方给你们啥好处啦?把你们的嘴都抹了蜜油啦?俺见他穿件 花不拉叽的衬衣,还有那么长的女人头发,就知道他和他爹是一号货色!你替他说 话也别给俺叫妈啦!”白西京一听赶紧说:“妈,可不敢生气。我当年结婚可是你 点过头的。人家那头是现在流行的,叫爆炸头。” “去他娘的,真把他爆炸了才好!”郝玉兰恨恨地说。 不管白西京咋想,还是不敢不听妈的话,立即给白牡丹物色对象。花了一个多 月的工夫也没合适的,毕竟白牡丹没有正式工作,人就先矮了半截。郝玉兰亲自找 他问进展,说白牡丹让自己撵出去一直住在白梅花家,白梅花和婆婆一起住,时间 长了就不好啦。 白西京只好矮子里头挑将军,先给白牡丹介绍再说。谁知白牡丹却不见,强嘴 说这辈子不嫁人。他拿出当哥的气势说:“哎,我说小妮儿。我可是代表咱妈来跟 你说的,你再不听话,我就把你胡乱嫁出去了。”白牡丹不吱声了,白西京拿出两 张照片,啰啰嗦嗦说了半天各人的长处、短处,让她去见面。她瞟了一眼却哭起来, 白梅花说:“牡丹,你就别任性了,再不见面咱哥不好交差,咱妈催得紧呢。” 白西京说:“我说我小妹妹长得比刘晓庆还好看哩,给你介绍的也是条件好的。” 白牡丹抽搭搭指着照片说:“一看就是银行的,长得像个财主,眼睛那么小,我看 不上。哥,你见过吕方,他哪点不如你银行的人?” 为了白西京好交差,白牡丹还是硬着头皮和人家都见了一面,人家当然很愿意, 也表示不嫌她没工作。白牡丹却很利索,见面不到五分钟,就问人家一月多少工资, 家里多少人,有没有房子。其实不管回答是啥,最后她只说一句,咱俩太不合适了, 还是不用联系了吧。 如此这般四五次,郝玉兰终于悟出来,白牡丹和自己打持久战哩,后悔自己低 估了她,收兵太早。从白牡丹答应相亲,她就让白梅花把白牡丹接回家住了。思来 想去,她索性自己上阵,卖完胡辣汤就跑到“花之魁”去陪白牡丹,晚上再跟她一 起收摊回家。没两天,白牡丹心疼了:“妈,你天不亮就起床卖饭,扛一天咋行呢?” 她没好气地说:“等你找个好婆家,我就能放心睡在床上了。”白牡丹也赌气说: “把你累坏了,我那一群哥哥姐姐还不把我吃了?算了,我也就不干这个服装店了。” 她当了真,面露喜色说:“太好了,你把店盘出去,咱一块儿卖胡辣汤。现在光伙 计都雇了九个人,还是忙不过来,你回来咱一块儿干。你只要不跟吕方,找谁我都 答应你。”白牡丹哭笑不得:“我找个收破烂的老头你也答应?”说着往门口指了 一下,一个拉架子车收破烂的老头正打着呵欠从门口经过,老头又丑又脏,弓腰弯 背的,比白老四还显得老。郝玉兰知道白牡丹和她赌气,索性不说话了。 这时有人来买衣服,问裤子多钱一条,郝玉兰没等白牡丹应声抢着说:“十块 钱。”白牡丹赶紧说:“三十五块。”那人说这人可说十块,白牡丹不敢说她妈说 的不算,只好赔笑说:“她记错了,这样的样式和料子都是最流行的,哪能十块呢?” 郝玉兰故意说:“你不是说十块钱进的吗?” 白牡丹等顾客出门,忍不住哭起来:“妈,我一辈子不嫁人还不行?妈,咱早 些回家吃饭吧。”她说:“才几点就收摊,你不是说人家下班后生意才开始好呢? 再等等吧。”白牡丹说:“咱还是回家吧,我今儿不舒服。”刚到家,白老四说: “你们回来咋这么早,还没叫伙计们做饭呢。”玉兰就让伙计小风熬点绿豆稀饭, 炒两个菜,再调个蒜泥黄瓜:“今儿心热烦得很,就想吃些凉的。” 听她这么一说,白牡丹自语道:“今天这日子可不好……”看看门外,欲言又 止。郝玉兰只当她累了,就说:“还有太阳呢,你吃了就早早睡吧。”门外有人影 一闪,白牡丹立刻放下毛巾出去了。她疑心了,紧跟着出门,只见白牡丹小声说着 话和个女孩往后院的巷道走。她正要回屋,突然心里一动,那个打扮妖艳的女孩不 就是吕方的妹妹吕莉。她冲着白牡丹叫:“白牡丹……有啥话进屋说。”白牡丹紧 张地应了一声,吕莉忙叫她:“玉兰姨。” 郝玉兰冷冷地说:“你找她啥事,你今儿不在商店跑俺家干啥?”吕莉赔着笑 说:“我妈和我哥想来看你,让我先看你回来没。”她气呼呼地说:“看啥看?本 来好好的,看来看去倒成事了。”白牡丹冲吕莉伸伸舌头,让她刚巧看见,怪她和 人家一心,有意责难地说:“我今儿难得和牡丹回来得早,都要睡觉了。你赶紧忙 你的吧,你妈和你哥也别来我家。牡丹的事儿,我不同意!”白牡丹没想到妈这么 干脆利落地把话说出来,眼泪一下流出来,哽着叫了声“妈……”就别过身子,咬 着嘴唇光掉眼泪不说话了,她装作没看见。这时吕方妈和吕方从马路对面过来,两 个人手里大包小包地提满了东西,吕方妈烫了一头卷卷,涂脂抹粉的脸上堆着笑, 亲热地叫:“四嫂,我今儿专门来看看你。” 眼前一下多出三个吕家的人,看看老的郝玉兰觉得生气,再看看两个小的,她 更是气得冒烟。郝玉兰顿了有一分钟,眼泪溢出来,冲白牡丹吼道:“你这个丢人 的东西!弄来这么多人给俺示威呢!”又冲吕方他妈说:“你儿子的事,我永远也 不同意!你们别进我的家!”说完扯着白牡丹进屋,“叭”一声把门摔上,将吕家 母子关在门外。 尽管郝玉兰铁口钢牙说不同意,白牡丹还是铁了心愿意。郝玉兰知道吕方和白 牡丹还有联系,越想越生气,抡起扫帚把白牡丹抽打了一顿。白牡丹既不躲也不说 话,只是默默流着眼泪。打到最后,郝玉兰也哭得泪人一样,她看着白牡丹的胳膊 上登时红肿起来的痕迹心疼了,丢下扫帚问:“牡丹,听妈的话中不中?”白牡丹 垂下头不回答,郝玉兰气极喊道:“老天爷!这孩子长大了倒不听话啦!明明是火 坑你也跳?你看那老妖精割的双眼皮,活像个肚脐眼让人恶心。吕莉和吕方都是爆 炸过的头发。牡丹,他再有钱你也和他过不长久,人活脸,树活皮!嫁给他你一辈 子让人看不起!” 白牡丹大声说:“我愿意!你咋知道他对我不好?他爹、他妈不好和他有啥关 系?”郝玉兰抖着手从案板上抓只碗看也没看冲她丢去,骂道:“会和俺吵架啦! 你要跟他结婚,除非俺死了!你后悔的日子还多哩!” 碗摔得粉碎,白牡丹捂着头“呀”了一声,从指缝里流出蚯蚓一样粗细的血。 郝玉兰看得真切,张张嘴要叫白老四却腿一软坐在地上,白牡丹哭着看见手上的血 说:“妈,你对我这么狠!姥姥把你硬嫁给我爸,你不是也埋怨了一辈子?到我了 你咋还包办?”郝玉兰脸色发灰,抖着嘴唇说不出话,两腿软得就是站不起来。 白老四听见娘俩又摔又吵,忍不住跛了腿过来,见白牡丹满脸鲜血,失声叫道 :“天爷哩!你娘俩咋把血都打出来了!”赶紧拉白牡丹要去医院。她犟着不动, 白老四也气了:“为了吕家那个小子,你变成啥啦!你七个哥姐哪像你这么不省心? 真是老不歇心少没良心呀!我那么困难的日子把你拉扯大,以为是个宝贝,没想到 是个祸害!” 白牡丹“哇”一声哭了出来,说:“嫌我祸害,我这就走!”说完捂头夺门而 出。直到门咣当响过,老两口都没反应过来,白老四瘸了腿到门口张望,连人影也 没了。郝玉兰呆呆坐在地上啥也不说,他又瘸着到她身边想拉她起来,她才哆嗦着 嘴唇说,天爷哩!你瞅瞅这闺女是不是中了魔? 静静今年小要学毕业了,附近有两个中学可以上,都是在道北,离家近的是个 区重点中学,离家远的是个普通中学。白莲花打听了,普通中学校风差,男孩子们 打群架成风,女孩子也打架,画着好粗的眉毛和红嘴唇学男孩吸烟,上初中谈恋爱 更不是啥了不起的事。她和长安心里一紧,平日从道北几条街过,那些留了前齐眉 后及肩长发的男孩们的确让人咋舌,有的坏学生不光守在学校门口问学生们要钱, 平白无故就打人。更有被学校开除的学生,油里油气在门口蹲着冲漂亮女生吹口哨, 缠着要交朋友。 重点中学却管得严,白莲花去看了,学校教学楼是苏式建筑,围墙上还斑驳地 留着“文革”时的巨大标语“毛泽东思想万岁!”,她一下子就觉得踏实了。大铁 栅栏门不到放学不开,学生们也大多是本本分分的老实孩子,所以不管咋样也得上 重点。 白莲花和长安商量着一定要让静静集中精力考试,星期天就不去姥姥家了,静 静撅嘴吊脸了好几天。两口子盖起房子搬了进去,终于闲下来了,就打算星期天回 去看郝玉兰。 谁知正要出门,白牡丹倒先跑来了,静静正靠在床边听广播。白莲花一看妹妹 头上包了块纱布,脸色发青,流行的发式也凌乱了,连忙问:“牡丹,你咋啦?快 说话呀!” “姐,你说我咋办呢!”白牡丹说完呜呜哭起来。长安从铁丝上拉下条毛巾递 给她:“别哭!你的头咋了?”白牡丹低下头说:“咱妈昨天打的。” “啊!咱妈为啥打你?”白莲花更吃惊了,看看白牡丹的脸色,冲梁长安说: “你先去咱妈家吧,说我晚些去。”梁长安看白牡丹低着头只哭,就点点头,提上 准备好的东西出门了,临走给静静小声说:“等会儿她们吵起来,你要劝一劝啊!” 白莲花听她说一定要嫁给吕方,忍不住说:“你也听听老人的话呢,老吕家名 声臭死了,你咋就认准他呢?”她哭了说:“没一个人理解我!没有吕方我能干商 店挣钱?还不是在毛笔厂一天对着一堆羊毛干活呢?姐,他真的爱我,还说要给咱 妈买个金戒指呢。”白莲花吃惊地看着她,没想到她会提起金戒指来。白牡丹又说 :“你帮我给咱妈说一说,我让吕方给你也买个金戒指。”白莲花的脸拉了起来, 凉凉地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我不稀罕金戒指,也不想挣大钱,只想守着你长安 哥和静静过好小日子。”白牡丹不知哪句话说错了,不敢应声,用指甲在白色网眼 的桌布上抠着。姐妹俩都想不出说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