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灰舞鞋(2) 邵冬骏的回信字字痛苦,说她就是一堆空话,什么" 永远" ,什么" 至死不 渝" ,小小年纪,怎么有这么多空话? 接下来她就向他发出了这个绝望的约会邀请。 她的喘息积蓄在口罩里,成了一片潮湿与温热的不适:她突然想出一个不雅 的比喻,像是脸蛋上捂了块不勤更换的尿布。在这样的冬天黑夜,冬骏要拿她怎 样就怎样。她不完全清楚" 一切" 的容纳量,但她朦胧中感到,这天晚上将要发 生的是不可挽回的,对于她是有破坏性的。二十二岁的排长邵冬骏今夜要带她亡 命天涯,她也没有二话。 隐约听得见球场上观众的笑声。她的空椅子上放着她的棉大衣。人们也许会 想,小穗子这趟茅房上得够久的。冬骏至少迟到三十分钟了。他比她要周全、老 练,当然不能跟她前后脚地消失,他得拖一阵,和她拉开足够的距离。从观众的 笑声她能判断电影进行到了哪一段,什么人物说了哪句著名的逗乐台词。一半已 演完了。她坚信冬骏已朝她走来。被我们叫做小穗子的女兵在回忆所有细节时, 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个现象:这一个星期副分队长给她的异常待遇,对她健康的 奇特关怀。副分队长几次唠叨,叫她例假来了不准隐瞒," 不然在练功房里' 浴 血奋战' ,练死球了,英雄事迹不好写,光荣称号也不好封" ! 副分队长叫高爱渝,是个活泼、丰满、骚情的连级军官,长相在舞台下也是 主角,动不动就破口大笑,把大包大包的零食撒给下属们吃的时候,像个美丽的 女土匪。舞跳得不好,但天生是领舞的材料。小穗子做梦也没想到,高分队长从 一个礼拜前就把她所有暗语都看在眼里,一边看,一边给邵冬骏发指令,让他千 万别暴露,要像往常一样以暗语答对,看看这个十五岁的小丫头下一步怎样作怪。 小穗子动了动冻疼的脚趾,舞鞋留下的创痛此时猛然发作。她想冬骏一定走 到军营大门口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从一礼拜前,冬骏和她的往来已是高爱渝的一 手导演。在高分队长眼前,这天下午排练结束时小穗子简直是个小妖怪,打一连 串急不可待的暗语,拼死命地勾搭好好一个邵冬骏。当时她站在小穗子背后,用 军事指挥员的冷静果断的眼神,向邵冬骏发出沉默的冲锋命令。于是邵冬骏马上 以秘密旗语向小穗子回复:一切正常,密信安全到达,我会按信上地点赴约。 就在小穗子向冬骏那双黑亮清澈、有几分女孩气的纯情眼睛发出" 不见不散 " 的哑语时,至少有七八个老兵一起停下了洗碗、漱口,静止在洗碗池周围。他 们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看着要把" 一切" 都给出去的十五岁女兵," 一切" , 把他们的脸都臊红了,他们是高爱渝的亲信,是头一批知道小穗子和冬骏秘密的 人。 很久以后,我们把事情看成是这样的:小穗子和邵冬骏的恋爱爆发在他一把 将她从电缆边推开的刹那。这是一个近乎不真实的王杰、刘英俊式的英雄动作。 它的发生,距离小穗子要献出" 一切" 的这个隆冬夜晚,整整半年,那是夏天, 是夹竹桃、牵牛花疯狂开放的夏天。 那时小穗子成了一出舞台剧里的当家龙套,灰舞鞋、粉舞鞋、绿舞鞋来回换, 一不留神就穿错鞋。在这之前,别的龙套错穿过她的鞋,她只得套双小一码的鞋 上场,把十个脚趾跳得血肉模糊。这天很好,她找着个清静角落,把各色舞鞋一 字排开,按场次顺序搁好。演出接近尾声了,轮到最后一双舞鞋:是双灰色的, 红军制服的灰颜色!她照例蹲不下来,因为汗把尼龙长袜紧箍在腿上;她照例向 前一栽,让两膝顺势着地;只有一点不是照例的,就是她的手;她的手一般不会 朝前送,去抓住什么,给膝盖一些缓冲。小穗子是个轻盈灵巧的女孩,真摔跤也 不会像那天那样失控。大家事后说,那就是一个浅度休克,体力和汗水流失过多 所致。总之,她失控地向前扑去,手抓住露在地板外的一截电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