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者的清越与沉雄之音 叶文福 我是从不写序的。 我从不写序,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不少友人邀我为序,皆一一婉辞。这 其间真正有难言的苦衷。 本来,一篇好序,是一本书的头颅,是纲,是领,是导航,看书先看序,看起 正文来才有径有路。但说不上何时起,序仿佛成了名人的专利。名人为序,这本身 也没什么,问题在于一些名人在洋洋洒洒的序中热情纵横乃至惊涛澎湃地说着假话, 使人读了作品才知上了序的当。换言之,名人们郑重其事热情洋溢地诱惑可怜的读 者上当受骗。这类有意的名人假话,这类把假话说得比真话还动听的名人,这类由 名人来制造伪劣商品倾销给读者的犯罪行为,实在让人感到极大的悲哀和极大的愤 怒。 客观与科学的评介以及序者与作者间的近距,我以为这是一篇好序的根本。我 予刘以林的小说为序,第一个条件不敢大言,第二个条件便是我敢肯定我与他的近 距交情足以帮助读者结识作者。我不知我是不是名人,也无所谓是不是名人,因为 刘以林矢志任何时候不邀名人作序(朋友除外),自己成了名人也绝不为人作序 (朋友除外),我予以林为序,乃朋友侪辈之所为。所以在以林远未出书之前,我 就声言要作这个序。 刘以林拥有一个作家最基本的财富——苦的童年,以他的出生年月论,本该理 所当然地成为祖国的花朵,然而不幸的是已成为历史的严酷的现实使他不得以未谙 世事的单纯心灵接过父亲的政治债务而当上“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子女”是坏 的,但是“可以教育好”!世界上怕是没有一个国家的魔鬼们能理解中国的“可以 教育好的子女”们这份沉重得令人发指的幸福。那是安徽凤阳的农村,那种年月, 那种黑夜一样的穷困,在汉代人就居住而以林仍旧居住的土墙草顶茅屋里,以林与 母亲喝着八面来风坚韧生存。苦,认了;穷,认了,但不认的唯有精神上的压抑, 人世的不公应得到爆裂似的破毁,他沉默着,以世上最锐利的沉默武器抗击着强加 于他的一切,以苦难沉重的板斧砍斫着木不该属于他但却幸运地属于他的特有的个 性。他发奋读书,但中学毕业一切前途的大门都关上了;他拒绝向辱没人格的诱惑 屈服,就下地干活,骄阳似火时他光着头赤着膊,咬牙顶住一声不吭,强壮的劳力 拉多少斤他也担多少斤,最能干的妇女割多宽的麦垅他也割多宽的麦垅,肩破了, 手破了,身上也被太阳晒破了,到处流血,但他咬牙一声不吭,母亲看着这一切唯 有泪水直流。只有夜来的时候,天和地都睡了,他的小屋里的灯光才青春地闪亮在 黑夜的心脏里,他的沉默这时候才确乎有了自生的意义:他强令自己前进,在沉默 中前进。 沉默具有沉雄之音。它宛如坚冰下的激流,迅猛而激越;它宛如云阵里的霹雳, 石破而天慌。一个不可阻挡的人行进于世,这种强劲而纯粹的精神准确地验证于以 林,他就是这样以没有资格参加红卫兵的生命赋予的资格,一路走过大学、走过研 究生、走过文坛、走过商海和走上他自己认定的生命之路。 沉默也具有清越之音。以林笑起来时而有如陈复礼的雄鸡啼鸣之嘹亮,拍翅而 旋风生;时而有如母亲的母鸡生蛋前的委婉,低低和鸣于阳光之中。我于是时时惊 讶于他的并不是其生命的庄严的强度,而是这之外的生命的生动与活泼。他有一个 细节使我总也不能忘怀:他往暖瓶里倒开水,爱把水壶离瓶口远远地高高地倒,且 不洒一滴,且自豪得天真可掬地说:“怎么样?你没这本事吧?”以林始终青春蓬 勃,始终透着难以言传的天真与单纯,不了解他的人一定会以为他人生太顺利太清 纯了,这也许就是缭绕在生命之上的最超功利的东西,也是艺术魂魄的羽翼。 谈到以林的小说,我不敢冗言;因为我之于小说,是彻底的门外,本不敢冗言。 但我认为一个作家的成功,不在乎他写了多少史诗般的事件,而在于他能否发见并 且开掘升华某种反映人物事物本质的不朽的细节。故事永远属于生活,而技巧永远 属于一代一代勇于创新的艺术家。刘以林的小说给我印象最深之处,除了构思上的 高度讲究之外,就是他发现、开掘和升华细节的才华,哪怕是一滴水,只要经过他 的艺术处理,也会显出大海、蓝天和太阳的光华。例子自不必举,阐述亦不能详, 自有高明读者去品味,我不过是将作家的行为轨迹披露九牛一毛,使读者从中得品 某些艺术情结,也践我对序的看法之一二。 以林以他的激情、坚韧和才华,早已冲进了中国作家长跑队伍中的第一集团或 第一方阵。他的潜能只发挥出很小的一部分,根据他的以往,我坚信他最后的强有 力的冲刺。终点的红线热爱他阔大的装着发动机的心脏的胸脯。 我的小序不能使以林的小说生辉,因为它自有光辉。 我的小序不能为以林的小说以神圣的加冕,因为这不是神授时代,以林也没有 偶像。 如若我为文之匆匆而遮了这本小说的光辉,那自是我该引以为咎的。 年轻人,走啊! 叶文福于北京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