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荡之旅 子弹推上枪膛,毙杀行将开始。 三十多年前,尽人皆知的悍匪马踢天打完最后一颗子弹,躲进丘陵上的孤塔, 手舞大刀气焰如初,他一边敲打塔上的大钟一边叫嚣,直到子弹十次射穿他的胸膛。 三十多年后,在省委机关大楼的顶楼会议室里,雷东林仿佛打完了最后一颗子弹的 悍匪,困兽一样躲进了孤塔,只等子弹喷嚏地射穿胸膛。 闪闪发亮的电镀椅围着墨绿色长方形会议桌,每个椅子上的人都正襟危坐。处 长面色严峻,坐在会议桌顶端。他的旁边是高挑漆黑的纪检会办公室主任。没有人 讲话,人人在等待即将发生也即将结束的事、会议室里烟雾缭绕,能叼香烟的嘴全 都叼上了香烟。 作为毙杀对象的雷东林面色阴沉。他二十七岁,清瘦苍白,脸上棱角分明,一 头黑发像疯长起来的野草,胡子好久没剪了,衣服又脏又黑,他打量着到会的每一 个人,目光里耸动着愤嫉和憎恨。可以断定,如果是真枪实弹的当年,他一定会像 悍匪一样叫嚣不止。死是容易的,豪杰和懦夫全能承受。可眼下不是死,是另一种 毙杀,如同太阳落山黑夜回合,他没有再逃的余地。 该发生的,不可避免地将要发生。 这一步是早已预料到的了。 一个人不可能不交坏运。雷东林一生下来就交上了坏运。他应该——如果能的 话——生在一个有地位的家庭,一个大城市的环境,受良好的教育,不愁吃也不愁 穿,需要爱情的时候便有爱情,需要事业的时候便有事业。可事实恰恰相反,他出 生在凤阳丘陵一个拐角小村庄里,三年以内就发生了两件不幸:天灾人害的袭击和 父母的死亡。那时候死一个人就像寒秋里死一个蛐蛐。父亲死在大队部里,临死时 手里握着半斤用山芋藤和麦麸做的“健康粉”,没来及吃,被老鼠吃了。老鼠还顺 带吃了他的手心,啃得两手全都骨头发白。母亲干脆就不知死在什么地方。 时光无限漫长。五岁放牛,八岁上学,一年到头与流浪老头住在烟炕房里,除 了莽莽无边的丘陵和丘陵上空的一方青天,并不知道还有另外的世界;或者知道了 也不觉得那世界与自己有何相干;待到对外部世界有了向往,已是高中毕业以后的 事了。实在是彻头彻尾的痛苦。看着茫茫的秋气卷着沙尘搅昏天空,心里就想死; 看到春天到了,万千个生命拱破寒冬的萧瑟显出生机,也想死。好长时间不洗脸也 不洗衣服。而且,羡慕白痴,白痴优哉游哉没有烦恼。并且憎恨像父亲一样的队长, 为何硬逼软拢,让一个孤儿读那些书识那些字?烦恼全是文字变的,像拱拱的毒虫 专咬认识它的人。 天不阴不晴,感觉上太阳极少,并且白苍苍地充满迷惘。他像饥鹰饿狗到处冲 撞,想捕获到什么。他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地平线那边总有好世界属于自己,不然 就不该有他妈的地平线;果然如此,在忍痛把数理化书烧成灰烬以后,在下决心与 文字打交道并且写下一尺高一摞纸以后,县委宣传组来了通知,抽他到县上去“以 农代干”。他一夜未眠,第二天起来太阳大放光明。人生的自豪感被太阳晒得金光 闪亮。他内心深处不再把队长和狗日的相提并论。 一九七七年十月某日是个奇怪的日子。“以农代干”已近三年。这一天没有什 么不好的预感。宣传组长找他谈话,要解雇他。他毫无思想准备,头脑轰然一声。 他的语言突然变得低三下四,企图再延长一段借用时间而另找出路,宣传组长却毫 不通融。他的精神在一瞬间摇摇欲坠,没想到地平线这边的世界这么靠不住。空气 全都变成贼溜溜的绝望在肺里乱拱,他觉得自己有理由做个亡命之徒或瘪三流氓什 么的。那个同住烟炕房的老头在这方面给过他有用的经验,这些经验全都睁开眼睛 并且眼睛发红。就在这天晚上,一向“剃头的担子一头热”的本村姑娘马少花找他 来了。他陪她吃饭,陪她看电影,夜里就干起了传种接代的勾当。他从未想到会和 马少花干这种勾当。他心里好笑,人被社会轻轻一颠,就会变得很不是玩意。 他没想到紧跟着1977年10月某日的第二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会播出让全世界 都关注的消息:中国大地上智力再度有其价值,上大学又要凭考试了。这真是一个 漩涡似的玩笑,雷东林在这个玩笑里转得懵了,待一清醒,便伸手把机会抓过来, 顺利地考上了大学,简直就像捉一只鸡。他觉得滴仙老李的两句诗没有写错:仰天 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他兴奋得常常一天几小时踢拳弄脚,摆弄流浪老头发疯时就摆弄的那一套。 以后的情节就完全是陈旧的故事。他不要她了,她盯着不放,闹得没甚特别。 不同的只有一点,马少花像不会叫但咬着人就不松口的狗。大学毕业的某天,雷东 林从省委大门往外走,久已等在那里的马少花跳上来,一把揪住他的前胸嚎陶大哭: “陈世美呀,你有良心没有?你当了国家的官了,就想扔了我去找识文断字的大闺 女吗?呜呜。”人越圈越多,最后惊动了省委某副书记。副书记震怒:“通知雷东 林,他要么回去结婚,要么开除。两条路由他选择!” 高挑漆黑的纪检会主任清了清嗓子:“现在,还有最后的机会,就是真正的仁 至义尽了,雷东林。” 雷东林看看他:“仁和义早就至尽了,还有什么最后的机会?” 主任寒下脸,连连嘟哝着不可救药,之后立刻提高嗓音:“现在,宣布开除宣 传部干部雷东林公职,开除……” 子弹终于射出枪膛。雷东林感到慰藉,第一颗子弹打中以后就已万事皆休,下 面的子弹全都无所谓了。一声开除就是一声子弹的啸叫,简直可以听到打在肉上的 扑嗤一响。我日你祖宗八代的杀人子弹! 他精神恍惚地走出会议室,双脚有些发飘,一场大梦已经做完。他幻想根本就 没发生什么事件,或者从根本上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 ——马少花看过电影,显得生动活泼。她和他相距一寸坐在床上。她靠上他。 “随你把我怎么样吧。”她说,已经动手解自己的衣扣。两座乳山浮出以后,他突 然劈脸给她一掌:“滚吧,你这个不要脸的骚货!”她哭着跑开了。 ——马少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相持五年以后,她溃败了。“散伙吧。”她说。 “我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他尽义务地搂住她,她把他推开了。 “永别了。”她说,哭着跑开了。 ——一辆汽车风驰电掣。司机的方向盘忽然一歪,一声尖叫,碾倒了一个姑娘。 谁?马少花?是马少花!追悼会上他低头默哀,送上一个最大的花圈。 改动事实随心所欲,可大梦毕竟已经作完。不愿当太监就得去落草。他回到办 公室,各位同事早就、本正经地各就各位,全都低着头装着做事的模样。办公室里 一片沉闷,静得出奇。有一物拔地而起,直冲天花板,又直扑窗子,扑扑啦啦一片 响动。过了好一会,他才意识到是只麻雀。他看那只麻雀,扑上窗子又擅回来,扑 上窗子又撞回来,那玻璃在欺骗它,欺辱它。他咬牙切齿,你娘的玻璃! 他走近窗子,飞起一拳,玻璃烂了,麻雀一间便不知去向。一片血从他手上渗 出来。他看手。“玻璃尚且如此……”他说。 他把手上的血迹狠狠地印在桌子上。 两年以后,雷东林已像个饿疯了的江洋大盗了。 何庄在昏睡了多年之后开始睁开眼睛。这是皖东丘陵上的一个小村,小而散乱, 它斑斑点点不知出现在何年何月。丘陵莽荡无边,历史的潮水淹过一代又一代,代 代都见小村周围蒿木丛生,猛兽出没,没有任何奢望有一天人类会密密地挤满丘陵。 长天默默,大地一声不吭,天地人各作彬彬君子。可在一溜时光里,这种序列突然 结束了,人类热热闹闹繁衍,有如洪水四下泛滥开来,蒿木横断,杀肉剥皮,村庄 有如母猪下崽似的一冒一个。四下奔散开去,随便找个地方就一屁股坐下不再动窝, 相互之间近得不能再近,随便在哪个村头嗷叫一声,周围好几个村的屋梁灰都会被 震落下来。丘陵不胜负重,开始贫瘠了,南到长江,北到淮河,清一色土墙草屋, 庄稼越长越坏。人们不得不惶惶四顾,恐惧迷惘地看着自己的未来。 何老贵就在这时候交上了好运。好运的到来几乎使他乐得发疯,他曾经认定自 己要酸酸地过一辈子的。他不会种地,只有一个精明的脑袋和一双玩杂耍的手,自 被从城里赶出来,他就当定了狡猾透顶而又无可奈何的瘪三。何村在历史的河里漂 来漂去,有一天人们从公房里开会回来,脸上洋洋喜气,个个像睡足了懒觉伸过了 懒腰,劲头十足涌到田野上去,各把自己守定的一片庄稼侍弄得越长越好。何老贵 笑了。 “小的们。”他对自己的儿女说,“发财的时候到了。” 他果然就发起财来。冬眠的精明被财神爷的鞭子赶了出来,养花,养鸽子,做 买卖,什么都干,囊中的钞票就是越来越多了。 雷东林无限疲惫。面对着高门楼下面的朱漆大门,他片刻间有些眉头紧锁,因 为大门的颜色和式样都使他想到了油腻腻的地主。妈的,老子受雇的难道就是这样 的货色吗?可是他还是越步向前,叩动了门环。里面有应,他有些不耐烦地等着。 一眼看上去,他似乎经过一番自觉的修饰,不再像江洋大盗了,头发,衣服, 面容,都覆盖着正常生活的痕迹,可事实上他又折了一个大跟头,犹如一件单面穿 的外套,他偏偏把朝内的一面蛮横地翻了过来。他脸上棱角突出的表情就是证明。 门开了,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瘦巴脸,大嘴黄牙,小眼睛滴溜溜乱转, 样子像在随时听人吩咐,又像在随时准备算计人,活脱脱一个店小二。 “你是何老贵?” 店小二一脸幽默:“啊啊,是的,你是——?” “我叫雷东林。‘听说你垒害要找几个帮手,就来了。” “啊,请进,你请进。” 门里面的大院足有五亩地,院中一座两层楼又大又笨地睡在太阳下面。进楼坐 定,何老贵目光像锤子一样周身敲打雷东林,看这块铁能打出几个钉来。雷东林不 动声色。这全是买卖人看驴子的眼光,他想,他在看这驴子能不能驮东西呢。 屋内几十幅挂轴挤满墙壁,家堂上摆着一些足以证明财富的东西,一切都显得 俗气而堂皇。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除了杀人放火,什么都干过。” “你的意思是——?” “我家是凤阳农村的,孤儿一个,父母都是一九六○年饿死的,我也本该饿死 的,没死,长大了,还考上了大学,后来因为和一个小娘们扯不清,毕业后被开除 了。开除后我干过五花八门的行当,代课教师,乡里区里写材料的,跑过小买卖, 浪过西藏新疆,赌钱,打架,喝酒发疯,干全了。” “你念过大学?——你有大学毕业的本事,还是给国家干事好。” “谁说不给国家干?到你这儿来之前,我就给一个文化局干了整整半年,因为 有些事很憋气,我就不干了。我想还是要耍体力痛快些。” 雷东林看看何老贵将信将疑,便把毕业证和学士学位证书拿出来。何老贵接过 两个证左看右看,越看越有些不信任。 “我要的人可是能干重活的人,你能不能……”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给你力气,你给我钱,我不会占你什么便宜的。” “你的身体没什么毛病吧?我是说,你在我这儿干,平时有头疼脑热什么的, 三毛两毛钱的药,我可以给你买,可若是有什么大病,我可就管不起。” 越发财越把钱看得像命。“我就是拿力气换你的钱,别的什么都不要你负责。” “好,那我们就讲定了,我不会亏待你的。不过,不过,你身体真没有什么毛 病吧?” 雷东林动了动拳脚,把骨节弄得吱吱直响,然后对准自己的胸膛就是一拳: “你看看,有病的能这样吗?” 角落里的电话一响,唐晓云就预感到是雷东林打来的,她跳起来跑过去,一抄 话筒,果然是雷东林打来的。我与你相距几百里,我与你。她想。 他的声音从几百里以外传过来,清晰而浑厚,一声熟悉的“喂”,就使她立刻 见到了他:宽宽的肩膀,脸形棱角分明,黑黑的头发蓬松着野蛮气息。 “我不在那个文化局干了。”雷东林说。 “什么,你又换地方了?”她吃惊得很,“你在那儿不是干得好好的吗?文化 局不是说一旦有机会就打报告正式留用你吗?你半个月前不还来信说情形不错吗? 怎么又不干了?” “不是不干了,是干不下去了,文化局那一帮光拿钱不干活的蠢猪,原准备四 个人三年搞一本文物志,因为我揽了来又半年干了出来,这就挖了他们的祖坟,他 们告到省里去了,说启用了一个被省委开除的流氓,这样,一切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沉吟了一会:“你现在找到事情了吗? “找到了,苦力,给人垒窖,挖大土,出力气换钱。” “雷东林,你不是开玩笑吧?” “开什么玩笑?从现在起,我不靠肚里那几滴墨水换饭吃了,我决定‘回归自 然’,靠体力与社会和他人兑换,中国式的嬉皮士,就这样,没什么的。” “这是为什么?你是要有意折磨你自己吗?你要彻底自暴自弃了吗?” “话不好这么说,这两年,我尝够了用肚里墨水换饭吃的滋味,我看透了,在 脑力世界里,人是倒不起霉的。我有一个好身体,干嘛不能用体力去干干净净地和 人交换?再说,举国上下不都一直可着嗓子叫唤说劳动人民伟大光荣吗?” “你的选择总是让人难以接受。你现在在帮谁干活?” “一个万元户,一个莫名其妙的万元户。” 她又沉吟了一会:“他们真的一天到晚叫你干体力活吗?” “倒也不是,有时候把我当枪使,给些额外的报酬。这会儿我这杆枪正要去扎 一个杀猪匠呢。” “你越说我越不明白了,一切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这个万元户太把钱看得像命了,人家挣了大钱都造造桥,修修路, 捐助捐助什么的,他倒好,搞到钱就像蛤蟆捉到虫一样全吞到肚子里去,并扬言说 谁想要他一个钱,除非枪头子对着他屁股头子。这样他就变成肉头地主啦,有土匪 细胞的人就少不了要算计他。我呢,有那么一点点国术,就免不了要扮演看家护院 的角色。所谓端人家碗受人家管嘛。” “不论怎样,你还是和人家好好相处着再说。” “好说。你近来怎么样?” “一切如旧。组稿,编稿,有时下去采访,会很多。” “家呢?” “离婚是离定了,别无选择。可他仍旧缠着我。” 电话里沉默了好一会。“今天就到这吧,电话费太贵,我怕口袋里的钱不够付 的。” “其实你可以用信不用电话的。” 信是不会出现你声音的,所以就用了电话。“现在就再见了。” 电话挂断了,唐晓云感到什么东西失落下去,她愣愣地站在那儿,想象雷东林 用粗糙的大手掏出口袋里的纸币和硬币付电话费,然后在乡间小路上孤独地走向一 个村庄,去那里干他的活。——还有,当枪使? 她收拾一下,走出报社大楼。华灯已上,她推着自行车,没有骑,顺着林荫路 慢慢向前走。也许,她想,生活中本来就存在着无限的错误吧? 哪个窗口飘来“孟姜女”的音乐,林荫里的一切顿然有些凄凉。唐晓云伫足片 刻,雷东林的影子再次浮现出来。她记得她最初是在学校的操场上对他产生印象的, 他每天早晨在那儿伸拳踢腿,体魄矫健野气十足。她绝没有料到雷东林第一眼看到 自己时就爱得发了疯,她觉得没这个道理。当雷东林向她表示时她简直昏了过去, 她受不了他那些信中炸弹一样的词句,而且,可怕的不是这些,而是雷东林那种隐 在炸弹词句后面的东西。那是惶惶不安的虔诚和自卑,是与黑发蓬松的野蛮气息完 全不相干的东西,这令她怦然心动。她从此体验了最深刻的优柔寡断,向左向右都 没法下决心。这种不算爱情的爱情友谊关系,在几年的大学生活中半明半暗地存在 着。后来她向他宣布和别人订婚消息的时候,他请了一周假,离开了学校,一周以 后他回来,人变了形———一副饥饿囚徒的样子。 你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呢? 我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几天不吃不喝,看能不能饿死,结果没饿死,就这 么回事。他说。 她感到了自己良心的抖动,她知道是什么样的钉子把自己钉在地上不能向他靠 拢,假如他有一个好的家庭,一个位于城区的有地位的家庭,假如他身上没有那种 只有作为男朋友要求才能看出来的土气,她肯定会成为他的妻子无疑。可她听托出 的适词却不是这个,而是他的对象,虽然她早已知道他即使一步跨进地狱也不会和 那个乡下姑娘结婚的。她为此好一阵子看不起自己。 雷东林行进在曲曲折折的丘陵小道上。觉得自己像个露出白牙咬人的狗。这就 是凭体力生存和凭脑力生存的区别。其实细想起来,凭脑力生存也狗一般受到役使, 只不过是来得伪善一点罢了。丢开更深的东西不谈,单讲供人当枪使这一点,未尝 也不是一种乐趣,人而为枪,那是尖锐凌利的痛快。何况这已不是第一次?杀猪匠 傅爷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霸道一些,不过是逮走了何老贵的一只价值二百元的 良种鸽子没给钱而已。 杀猪匠傅爷住在村头一块高高的庙地上。杀猪匠博爷认为这个世界是酒,是圆 睁怪眼和满脸黑胡子,当然还有能干就干蛮不讲理。杀猪匠傅爷长得短小精干,黑 溜溜的,像一枚打不坏损不了的铁枣核。他老子杀猪,他比他老子更会杀猪,几百 斤重的大猪被他扳倒捆牢,一刀下去,猪便怪嚎着声音渐弱,他手持白刃在空中一 划一个弧,扬言:“老子若是发起怒来,杀人比杀猪更容易。” 他没有杀过人,他用不着杀,还没有谁敢把他惹到杀人的程度,方圆十几里之 内,他像走了赌运一样专吃人头道。他没有什么事不干得随心所欲,他老子和老娘 放一群鸭和一群猪,队里的干部和周围队里的干部全被他的酒灌昏了头,从不管他 的鸭和猪的事,公家的庄稼地就是他家的散放场。割某主义的尾巴也割不到他屁股 后面,酒和贫雇农和杀猪刀加起来,就是一道铁栅栏,一切冲击全被挡在铁栅栏之 外,这是如当土匪一般的快乐日子,兴来了,喝醉酒把天捅个洞。谁也不咬鸟。晦 气的日子开始在土地承包以后,人人把自己的庄稼看得如命,见有猪鸭下地,便拎 了铁锹板子跟在后面追,打得鸭子呱呱蠢猪嗷嗷。世道如同喝醉了酒一般变得不像 样子,大龙头一样的人开始下降,小瘪三一样的人开始上升,恨得牙根痒也没有用。 他开始想打人,挨打的对象当然是何老贵,此公是傅爷认定的小瘪三。有一次不为 任何事情,他一把将何老贵衣领揪住,腿下飞起就是一绊子,何老贵摔倒了,在地 上挣扎着问他,为什么摔人?他说,你算什么东西?一天到晚人模狗样起来了。说 着上前又是几拳几脚。乡政府就此把他抓住,一关就是十五天。 他回来后找上何老贵的门:“我还以为乡里会把老子宰了呢,可他们不肯宰我, 我又回来了,早晚要宰了你个狗杂种。” 雷东林找到庙地上的时候,杀猪匠傅爷正在撒一泡尿,刚把裤上的扣子扣好, 见了雷东林,他两眼盯着看,样子不像看一个人,倒像看一条虫。 “嘻嘻。”他说,“我刚把老二装进去,怎么又冒出来一个?” “傅牢九,你还是把鸽子还给何老贵吧。”雷东林说,“同时你也不要骂人。” “老子就是要骂,你他妈什么人,跑这来找我邪茬?” “我是何老贵雇的伙计,替他跑跑腿。” “啊哈,狗腿子?你是何老贵家的狗腿子?” “就算是狗腿子,向你要鸽子来了。” “老子要是不给呢?” “有一句话叫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你该懂吧?我已替何老贵要了九次债,没 有要不来的,你懂吧?还有你若老是老子老子的,那你就注定要当你自己的老子了。” 傅爷“嗷”地一声冲进屋,转瞬拎了个寒闪闪的杀猪刀来:“老子就要当你老 子。” 雷东林四下瞅瞅,见地上有半个山芋,便抓起来,一攥,山芋粉碎了,他把碎 山芋伸给博爷看:“你懂这个吧?” 傅爷两眼发红,他什么也不懂,只拎着杀猪刀逼了上来,样子像个断了一臂的 大螳螂。 于是别无选择。雷东林心中一笑,想,给人当狗腿子,奋斗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鸽子放进何老贵的鸽笼,雷东林受到酒肉款待,一切都在惯例之中。 “这一回给多少赏?” “亏不了你。”何老贵从衣兜里掏出几张大团结,手退着数,数完了,交给雷 东林:“四十整。” 狗日的臭钱!雷东林鄙弃地将钱拿起来把玩着:“嗯,四十整,钱真是个好东 西,有了钱什么都有了。能不能多给点?” “不少了呀,这不少了呀!”何老贵似乎要后退着逃开,他两眼避问地看着雷 东林,见雷东林不动声色,便迟迟挨挨地说:“要不,就再加五块?” “再加十块吧。”雷东林说, “再加十块。” 何老贵看着雷东林,咬咬牙,掏钱了,又出一张大团结,手捏着,有些瑟瑟发 抖。 狗日的臭钱!雷东林把钱有滋有味地塞进口袋,踌躇满志地样子:“不错啊, 一笔收入又下了腰包。” 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他想,这是谁说的鬼话? 日子覆盖着日子。 漫漫山峦苍茫而远,万木凋落,太阳黄黄的。这与高中毕业那会儿完全不一样, 那会儿糊涂蛋,相信地平线另一边一定有好世界属于自己,现在不糊涂蛋了,从地 平线上跨了过来,因此也就不再动辄想死,只是孤独,扑不倒也摔不走的孤独,而 且揉着仇恨,骨子里的仇恨,折射到外表上来,自己的样子笃定不足称道。 抡起大锹或耸起肩膀,付出力气就换来收入,这简单极了,没有任何拐弯抹角 的东西,想来实在是一件好事。可是又总不对头。骨子里的自由细胞在伸拳弄腿, 想要捣碎平静游逛开去。窑眼垒好,初火烧出第一缕浓烟,雷东林感到自由细胞的 伸拳弄腿更加猛烈了。 法定丈夫绝对中了邪,不然不会那么和唐晓云过不去,他也知道婚姻的破裂无 可挽回,可他就是不同意离婚,他有刀子一样的威胁:“你别想轻轻松松地甩了我, 没那个事。” 雷东林来到省城,找上门和他谈谈这件事。 “朋友,作为唐晓云的同学,你别来管这个闲事。” “天下人管天下事嘛。我说,既然感情已经破裂,你就别拴着她了。” “我就是要较较这股劲。” “悲剧天下常有,路烂不如早脱鞋,快些撒手吧。” “你知道她看上的是什么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 “也是一个有名的评论家。” “难道说我的价值连一个老头子也比不上?” “她这个教授的女儿山青水秀,在她眼里,我这样的农民子弟太俗,你这样的 干部子弟太浊,她有她的选择标准。” “我不允许她的选择标准存在,包括她那位有名的评论家。在省里和市里,我 在最上层都有渠道,我可以使她在报社干不成,我可以让他那位评论家在这个市里 也呆不成。” “你不能这样做。” “我不能?”法定丈夫冷笑笑,“难道你还和更上层的人有关系?” “我只和我自己有关系。” “既然如此,你可以滚出去了!” “那你得先答应再不要纠缠唐晓云,你得有君子一言。” “你想威胁我吗?哥们可不吃你这一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哥们见得多 了。滚出去!” “哥们,你还不了解我这个人吧?我早已活得不耐烦了,并且随时想找个殉葬 的,而这个人很可能是你。” 法定丈夫怒火顿起,愤然抓起一把凳子打过来,雷东林飞身一跃,将凳子打落, 然后将他一搂,一脚踢开窗子,再一用力,两人的一半同时露到窗子外面——下面 就是五楼下的水泥地。 生与死突然出现了明确的界线。法定丈夫立刻死死地抓住窗子:“别,别,有 话好说……” “真的有话好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雷东林用力向下一拉,二人同时落回来。 “朋友,请掏掏我左边的口袋。”雷东林命令。 法定丈夫不由自主地伸手一掏,掏出一把票子。他疑惑地看着雷东林。 “用这些钱,我到江淮大酒家请你一顿。”雷东林说,“走吧,朋友。” 唐晓云在约定的地方等雷东林,一见面,她就闻出了雷东林身上的酒味。 “你又喝酒了?我不是叫你今天别喝酒吗?” “不过今天的酒喝得值得。” “为什么?”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走进宾馆,唐晓云忽觉雷东林停住了脚步。 “怎么不走了?” “我觉得我走在这种红地毯上有些不合时宜。再说,我想我也没必要一定要见 他。” “不是说好了么?再说我已对他说过你要来了,走吧。” 雷东林站着不动:“我还是不去了吧。” “干嘛呢?说去就去吧,走吧。” 雷东林问到一边的沙发跟前:“我确实不想去了,有件事想在这儿告诉你—— 我不在那个万元户家干了。” “真出我意外。那……你先留在省城,我给你联系事情干。” “这事我自己会想办法,不用你费心了。” 这时候,一个仪表堂堂的人走过来,从年龄和风度上判断,雷东林马上就断定 是唐晓云要他见的那个人——评论家。 唐晓云压下复杂的表情,给二人作了介绍:“这就是马书来,这就是雷东林。” 雷东林和他握手时,感到那只五十岁的手又胖又绵软,就像白净细软的面孔一 样,保养得非常好。唐晓云爱的就是这样的人。他想,一丝酸酸的味道在他心里冒 出来,很快就把整个心占满了。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只好再向里走。舞会已经开始。音乐,灯光,打蜡地板,温情地旋转着和交际 着的舞伴,对雷东林来说都显得如此陌生。曾几何时,我也是这其中的一员? 五十岁和三十岁,他想,一个风采飘逸一个老成智慧。二十岁的差距之中,谁 是多余的人呢? 他无法再坐下去。他掏出笔,写个纸条压在饮料罐下,起身出去了。 治淮工地无限奇观,几十万民工,一天到晚吼喊叫,一片疯狂激情。淮河几千 年来像条龙,天降大雨时就到处游逛,让两岸生灵涂炭。毛老人家发过最高指示: “一定要把淮河治好。”治了几十年,凶龙渐渐失去气焰。为了把凶龙彻底治成羔 羊,年年冬天仍有几十万民工上阵。几十万人抬大土,呼口号,男子汉的剩余精力 汇成一片大海,缺少女人,抬大土的牛马活不是女人干得了的。工地上骚动不安, 每过几分钟十几分钟就要吼叫一次,不定是谁轻轻一吼,整个工地便吼成一片。惊 天动地。挖出个蛤蟆,甩掉了帽子,撒泡尿,都能成为一片狂吼的原因。什么原因 没有时也要吼。仅仅是一个音节:欧。重复、夸张,拖长,欧!欧!欧!!整个世 界都被吼得东倒西歪。 一只小鸟误入这片世界,左边一锹土飞过来,右边一锹土飞过去,河道两岸万 土齐发,高高张起一道网,小鸟被罩在下面,紧贴在河道狂飞了几里路才冲出土网, 逃命去了。 只要有一个女人在河岸上露面,整个工地便立即发起疯来吼,似乎有几十万只 狮子要争吃一只羔羊。几十万的男人耸动着自己的性格和豪气。 现在工地上又是一阵长时间的吼叫,有两个人要打赌。只为一块土。那块上有 几百斤,垛在板车跟前,冻得铁紧。一个人说,老子能把这块土搬到板车上去。另 一个说,你小子要能摆上去,老子送你两条团结烟。要搬土的人说:说话算数?另 一个立即拍胸:狗日的说话才不算数! 于是打赌。工地上立刻疯狂起来。 一大帮子好事之徒自愿做公证,公证人说:“搬不上去怎么办?” 回答:“搬不上去,老子脱光屁股,倒爬半里路。” 正是大冷天,光屁股倒爬半里路,和两条团结烟一比,值了。 “老少爷们,欧起来呀!” “欧——!欧——!欧——!!” 搬上人躬腰驼背,牛一样拱那块土,拱了又拱,土块只挪挪窝,再拱,又只挪 挪窝,搬土人白了脸,祖宗八代乱操一气,又拱,还只是挪挪窝! “妈的,老子的屁股脱定啦!” 公证人哄起来:“脱呀,脱呀,欧!欧!!” 真的脱了,真的爬了,肥大的白屁股对着天,倒着爬了,好像工地的土地上蠕 动着一只白羊,围观者纷纷笑倒,有人便抓了细土向其两腿之间撒去,爬的人立即 不爬了,跳起来又一阵祖宗八代乱操,自己扯了衣服穿起来。围观的人全都乐疯了。 赌胜者洋洋自得:“吹他妈的什么牛?除非是楚霸王再世,谁也别想搬这块土。” 雷东林说:“我看不见得。” 赌胜者立即回过脸来:“不服气你敢再赌赌?” “赌就赌,怕你怎么的?” 一言讲定,自告奋勇的公证人又叫起来:“老少爷们,吼起来呀!又赌啦!” 喊叫的大潮立即席卷整个工地。 雷东林脱下棉衣,运运气,胸膝手全贴紧了大土块。工地上;的吼叫声更加疯 狂。他感到了自己的冒失和土地的沉重。我他妈的逞这个能干什么?这块上好像长 在地球上似的,老子抱的不是一块土,分明是抱着一个失败,老子上了小狗日的当 了。他将双手死死地扣进土块,用尽全身力气搬,土块动了窝,仅仅是动了窝。四 周吼叫的浪潮劈头盖脸压下来,夹着七嘴八舌,你小子不要逞能啦,脱你的屁股吧, 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影子!血涌到他的头上来,我日你妈,老子日你妈!他咬牙切 齿,怨恨自己冒失的念头跑得一千二净,他拼上了,他不能失败,哪怕是最没有意 义的较量,他也不能失败,人能死得起,可是失败不起。老子与那失败的家族没有 亲戚!他咬紧牙,使身上每一个细胞都绷紧,都挤出平时从未挤出的力量,光荣和 耻辱仅仅是瞬间的事情!我操你姥姥的一瞬间!他感到土块的牙齿咬进了指甲,咬 破了三层裤子和膝上的皮,这种皮肉破裂的刺激令他发疯,他怪嚎一声:“呀——!” 土块移位,腾起,沉重地往车上一落,两个车轮立刻半压进土里。 雷东林眼前金星直冒:“老子的烟……” 他立刻被抬腿捉胳膊抛了起来。工地上又是一阵吼叫的狂风。 你走了,你只在饮料罐下留了个纸条。你像一只没有任何负担的鹰,说飞就飞 了。你漂泊,你流浪,你孤独地来又孤独地去,你在哪里?或许,我不该让你见他 吧?见他是否伤害了你的感情?确切地说,他五十岁的年龄是否伤害了你的感情? 我丈夫已经同意与我离婚了,我没想到这会有你渗进来的因素。雷东林,你该给我 来信,可是你没有来。你在哪? 剧团来到了治淮工地。 剧团中有的是漂亮小妞,这帮小妞一陷进男人的海洋里,便如鱼得水,扭啊扭 的不知怎么弄姿才好,她们要拉板车,要用葱削似的肩挑土,尖着嗓子夸张地笑和 叫,她们像竹杆捅了马蜂窝,几十万男子汉全都乱了心思,如同饿急了眼的猫看到 了喷香的咸鱼,全都眼睛发红。 晚上在工地高处圈出戏台,六盏汽灯挂在木柱上,亮得刺眼。这是开工以来第 五次演出了,也许是第六次,雷东林记得不太清楚,锣鼓一响,二胡笛子便奏出乐 来,男的女的摇摇晃晃出台,照旧是歌和戏。夜很黑,六盏汽灯强行挤出一块炽白。 戏台四周涌动不息,一会见到左,一会见到右,指挥部的头儿用大喇叭在台上 叫不要挤,不要挤嘛,你们挤什么?没有人听那个指挥,照旧挤,并且像打狼似的 吼,更像成千上万只狮子要吃戏台上的羔羊。 没有人料到危险会突然到来。起先是一片叫“挤呀!”就都往前挤,汽灯灭了, 戏台没了,黑暗中只听小姐们阵阵尖叫,间有衣服撕裂的刺刺声。指挥部的民兵们 在黑暗中吼叫,散开,都散开,不然老子开枪了!吼叫无效。枪响了,尖厉的枪声 划破夜空,一声又一声,拥挤的民工“哇”地炸了弹,四散逃开。雷东林被人潮推 着走,忽被人急煎煎地抱住,插手到胸前就摸,他挥上去就是一拳:“妈的,老子 和你爹一样,不是小妞!” 秩序恢复正常,灯再度亮起来,检点宣传队,但见小妞们个个像揉乱了毛的鸡, 没一个衣服没被扯坏的。有一半以上竞在扯扯溜溜地哭,还有一半以下在指手划脚 大骂流氓。指挥部的头儿拍着手枪,说,查出领头的,非毙了他不可! 工地两侧搭着一个接一个的趴地棚子,一眼望不到头也不见尾,棚子全都一样。 一到夜里,狂吼乱叫的民工都钻进棚子,疲惫地呼呼大睡。不时有出去哗哗放水, 放过了又睡。雷东林睡不着,戏台前的发疯使他神经不肯安生休息。他两眼望着棚 顶,回想到工地上来的这些日子,心里感到了跌跌撞撞的失落。 他忽然想起了大学里的那些同学。他们绝没一个像我这样睡在工棚里的,他想, 他们全有自己的家和自己的床。他想起大家在校时唱过的那支歌:“再过七八年, 我们来相会,最小的孩子,也有三四岁。”他想起唐晓云,如风如月的唐晓云,你 无时不在无处不有。我为你干过多少蠢事?我曾痛恨过自己的土气,曾咬牙切齿每 餐只吃五分钱的菜,省下钱去买足以使自己潇洒起来的衣服,我曾为一个幽默的表 情和动作苦苦设计许久,一切都是为了你。你是月亮永远的月亮。 棚子外面又响起了脚步,是谁起夜后回棚子的。脚步声很远,干吗跑这么远? 而且也没听见刺地的哗哗声。是新来的烧锅娘们吧?脚步声又起,由远而近,到棚 子前没有停顿,一掀草帘子就钻了进来,二话没说,又熟练地掀开被子,身子一退 一退就睡稳了。雷东林一动不动,呼吸几乎停止。这娘们,摸错棚子了!把我当成 她丈夫了!此景此情,如何是好?行动是当然的,天赐不取,岂不驴蠢?不干白不 干,操他姨姨,干! 于是就毫无含糊。 天快亮的时候那娘们才发现不对,借着半明的曙色一看,立刻就是一声尖叫。 跟着就有戏了,娘儿们告到指挥部,说自己被人要了,而且是要了一遍又一遍。 “他若耍一遍也就算了,凭什么一遍一遍又一遍?”她说。指挥部的头头们正为昨 晚的事没有好气,一听这事,当即认定昨晚带头闹事的家伙就是这一个,于是,抓! 天没亮雷东林就优哉游哉地走了,他觉得束手就擒是件很蠢的事情,不值得, 临走只给当初收留自己的头头打个招呼,说我走了,我去撞火车自杀了,再见。 他扒上煤车,用被单把自己包严实,就倒下睡。一觉醒来,见车停了,肚里饿 得不行,四下里看看,是到了南京。他下了车,摸摸鼻子耳朵里全是黑灰,找水洗 了洗,就上街买东西吃,吃完了,找了私人开的小旅馆住下,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 第二天是个好天,太阳张狂地铺撒着亮光,雷东林上街逛了逛。人群拥拥挤挤, 这拥挤中每个个体都有许多悲欢。这个世界到处都在叙说自己的悲欢,就像鲜花盛 开一样。 他随着人流流到玄武湖公园,见一个老头正在一个货亭边扫地,他走上去和老 头搭话,声称自己是出来干工的,和施工队走散了,断了盘缠,想帮老头干点活换 口饭吃。老头打量了他一会,见他身体健壮衣着破旧,举止眼神又不像个没出过门 的乡巴佬,便好意请他喝了一杯开水。 “你帮我扫扫地。”老头儿说,“中午在这吃一顿行,常在这儿可不行。” 雷东林接过扫帚,说当然当然。他连这一顿饭也不缺,他荷包里有的是钱,他 一路浪荡过来,每处都聚了点钱,在聚钱的事情上他没有倒运。可是他想,若是在 这个公园里找个差事干干也许不错,近有湖远有山,挺够味。 有一群大学生笑嘎嘎地走来,一个个神采飞扬,人人胸前自豪地挂着校徽。看 到他们,雷东林仿佛被人打了一拳,心一凉一凉的,他站在花台上,仇恨地看着他 们走过去。 又来了一队红男绿女,男的全穿得像王子,女的全穿得像公主,背着水壶什么 的,显然是一群结伴旅游者。有个穿红色服装的姑娘长发披肩,脚下的是跷跷欲折 的高跟鞋,涂唇,描眉,眉毛像粘上去似的黑而旦长,她的娇美风姿又使雷东林感 到一阵怅然。黑眉姑娘,他想。 黑眉姑娘似乎看上了雷东林身旁那个又长又大的花台,提议伙伴们也坐下歇歇, 没有人反对。黑眉姑娘掏出雪一样白的小手绢,在台上掉了又掸,然后垫好,坐上 去。 红男绿女开始高谈阔论,显然是一群夜大电大的工人之类,谈话范围很广,第 三次浪潮,尼采叔本华,弗洛伊德,海明威,奖金,英语,三块钱一个的电子表和 香港武打片,当然还有舞会和系列化妆品,无所不谈。雷东林看看他们,像是看一 幕话剧。 “焦大。”黑眉姑娘忽然挤眉弄眼地说了一声。男男女女们一起看雷东林。 雷东林看着自己的衣着,张开五指插进头发里一搔,抖下许多头皮。“喂,公 子小姐们,你们说我?” “我们没说你。”立即有人说。 “没说我?”雷东林走过去,“你们之中总不会有人叫焦大吧?” “焦大是一句英语,我们在说英语呢!” “是吗?”雷东林看着那个说话的小伙子,“What's Enghlish for 焦大(英 语“焦大”怎么说)?” 红男绿女面前突然断出一堵悬崖,他们面面相觑。 “同志您是……” “我是大观园里的焦大,玄武湖里扫地的。” “我们不是有意嘲笑……我们……” “青年朋友们,往后不要随便把人看低了,说不定随便拉个倒垃圾掏大粪的, 当你们的老师还绰绰有余。好了,你们走吧。” 男男女女鸦雀无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迅速地各自拿了东西,脚步很轻地 走了,走了老远仍然鸦雀无声。 我从北走到南,从东走到西,我很少有不想到你的时候,唐晓云,你在干什么? 在我的周围,到处都是人,可是,所有的人都离我那么远,远得就像天上的星星一 样。在我远离人群的时候,常常觉得自己是个无声的气球,随时离地飞去,谁也不 会知道,可是我又总觉得你像一根很韧的细线,系着我,不让我消失在宇宙深处,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在我孤儿的生涯里,有些东西很难搞明白。我不 知道自己最终将怎么解释人生,我曾认为人生是一场游戏,玩它是为了赢。可是这 会儿我又想,假若赢不了,难道就不玩它了吗? 雷东林一路苏州上海走过来,如顺水的浮萍。辗转到杭州的一个下午,他忽然 发现身上的钱不知去向。什么时候丢了钱呢?他坐在西湖边,茫然不知所从。没有 了钱,吃饭住宿全都成了问题。而且从知道丢了钱的一刻起,肚子就咕咕地叫起来。 怎么办? 得行动。在坐了许久和动了许多脑筋以后,他站起来,避开过往的行人,找到 一个胡同,走进去,敲开一个住户的门。 “你要干嘛?”屋里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说。 “请你帮个忙。”雷东林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我老婆她跑出来了,我带着 两个孩子出来找她,没找到;又断了盘费,我的两个小女孩一个七岁,一个五岁, 正饿得在街上哭呢,请你帮忙给点钱。”我同样可以一路扯谎扯进天堂,连脸都不 红一下。 戴眼镜的男人没有作声,到里屋去了一会,手上捏着两块钱和二斤粮票递过来。 雷东林连连道谢。这个小小的成功使他感到了说谎的好处。他找了好几个胡同,敲 开了好些个门,或多或少都有收获,他觉得乞丐确实有存在下去的理由,于是就索 性当回事干了下去。干了好些日,囊中渐饱。当然也碰了好多钉子,碰就碰了,要 奋斗就会有牺牲,革命就得不怕死。起先总是自己买饭吃,后来觉得何尝不能连饭 也讨讨吃?装狼像狼装虎像虎,不妨更标准地进入角色。第一次讨的饭是半碗米饭 和两块鱼干,几个妇女和小孩看他吃,他彻头彻尾地感到施舍的滋味。 有一天,雷东林正在路上走,一个操北方口音的乡下男人拦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他问那个男人。 “同志哥,请你帮个忙。”男人说,“我是山东来的,家里遭了灾,出来找工 干没找到,要回家,又没钱打车票,请同志哥帮几个钱打车票。” 雷东林一下感到滑稽透顶,真他妈的,骗子遇到骗子。可是他没有说别的,只 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递给那个男人:“拿去吧,尽管我知道你要钱可能不是为了打 车票,可你一定有你的难言之处。只是下次要钱得捡那些有钱的人要,至少挑穿好 衣服的人要。” 男人说:“那样的人,他们一般不肯给,还训人。” “干这一行怕训还成?要练厚脸皮,让人三刀砍不出个白印子。” 雷东林没让自己的行乞生涯持续很久,他在一个漂亮女人面前卡断了。 那天太阳暖暖的,那个漂亮女人坐在太阳底下结毛衣,大腿压着二腿,雷东林 走到她面前,又重复了早已编好的那一套谎话。可是谎话说过了,漂亮女人毫无反 应。雷东林上看看下看看,断定她不是聋子,就又提高嗓音把谎话说了一遍。这一 次有了一点作用,女人转过脸来看看他,眉头一锁,说:“站下风头去。” 雷东林问:“干嘛?” “臭。” “谁臭?” 女人演员一般慢条斯理:“这么大男子汉,不劳动,讨饭哩!看你这个肮脏样!” 假如这女人年岁老一点,或者丑一点,也就算了,可她偏偏不老而且漂亮,这 就使雷东林大动肝火。你这个狗日的枕头套子! “你到底有没有钱给我?”他粗声粗气地说。 “我有的是钱,可是不给你。” “你以为我少那几个臭钱?” 雷东林冷笑一声走了,过了一会儿又折了回来,漂亮女人仍坐在那儿结毛线。 这一回雷东林怀里抱了一抱东西。香烟,啤酒,罐头,午餐肉,精美的包装纸让人 眼花缭乱,他在漂亮女人几步远的地方放下东西,把能撬开的盖子都撬开,立即挑 衅地大吃大喝起来,一罐啤酒掀起来,咕咕嘟嘟都灌下去,空罐子放在眼前,挥起 一拳砸个扁。漂亮女人坐不住了,慌慌地提了小凳跑开去。 他酒意飘飘,晃悠到杭宁公路,见有一辆合肥市的车子正向南京方向开。家乡 的车,他想,开向唐晓云的,就坐它。他握了半块砖头立在路心,勒令停车,车豫 野马一样冲到跟前才猛然刹住,司机立刻伸出头来大骂。 “你这个混蛋找死不是?” 雷东林扔掉砖头,掏出半包“555”牌往驾驶室一扔:“师傅行个方便,搭个车。” 纵身一跃,跳到车斗上坐好。 司机看看烟看看人,嘟哝着:“妈的,今天遇上鬼了。” 卡车仿佛开了半个世纪,停了,司机伸手狠捶车帮子:“喂,鬼,你睡死了吗? 到了,下!” 雷东林昏昏糊糊醒过来,爬下车,脚刚一落地,车就呜啦一声开走了。 天正黑,雷东林看看四周有些灯光,并不是合肥,向人打听此是何处?出江苏 了吗?答说出了,这是安徽地界,此处叫乌雨,是滁州市的一个镇。 运气不好不坏,他想,停在哪不是停呢? 乌雨镇像个半死的榆木疙瘩,多年来一直不发展,弯弯曲曲一条长街,很老很 老。 雷东林进了建筑工地,他没料唐晓云会来找自己,可是她来了。她下车找到建 筑工地,一眼就看到了他。 “喂。”她喊,“雷东林。” 雷东林正在集中力量使一块墙基的石头妥贴,浑身上下都是土,听到喊声,他 站起来。初春的太阳迎面照来,他眯着眼,看到一个女子站在工地上,她显然非常 漂亮,穿着一件鲜艳的白风衣,挎个牛筋包。 “嗨,雷东林!”她又说。 雷东林啊了一声,一纵身从墙基沟里跃上来,几步跨到了唐晓云跟前,不知如 何是好。他不停地搓手,胡乱地抖衣服,身上灰土沙沙啦啦直往下落。整个工地的 人都站起来看他们。 他们走出工地,众目睽睽,眼光毫无疑问有一个意思,一只白天鹅来找一头猪 干什么? 雷东林感到最深重的自惭形秽。他不知道走在唐晓云的前面好还是后面好,举 手投足都极不自然。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笑,可又感到笑把脸腮硬得很难受。 “你哪儿不舒服吗?”她问。 “没有。”他坚决地说。 来到工棚,工棚里简直脏乱得像个猪圈。 “你就住在这个地方?”她疑惑地问。她看到又黑又矮的工棚地上铺着稻草, 黑皱皱的被子一床接一床散乱着,满地是开了洞的脏鞋和缩作一团的臭袜子,难闻 的气味直钻鼻子。她仿佛听到了虱子在草铺上爬动的沙沙声。 “是的。”他说。 她感到鼻子一酸,眼圈有些发红:“我给你带来了两件衣服。” 她打开包,把衣服拿出来,是缀满拉链的上衣和一条裤子。这套衣服使他想起 穿起来的潇洒。潇洒不属于我。 “这样的衣服我穿不着。”他说,“干活的人穿这样的衣服不合适。” “这是我专意买给你的。” 他顺从地接过衣服,咬紧嘴唇,久久地看着她。 中午在鸿宾楼吃饭,这是镇上最高级的饭店了。唐晓云坚持要出钱,她用命令 的口气让雷东林服从,雷东林坚决不服从,他说,这一次你要是不让我出钱。我就 永远不认得你了。他把一大批脏乎乎的十元票子掏给她看,说,这是我凭力气挣来 的钱,我要用我挣来的钱好好招待你,可惜这儿买不到茅台,最好的酒就是本地产 的醉翁特曲。 “不要太浪费。”她说,“我干编辑记者这一行,走到哪被招待到哪,我不要 吃什么好的。” “除了我,所有人对你的招待都一分钱不值。”他说,“我今天就是要好好招 待你。” 一桌菜,对于池们两个显得太丰盛了,根本不可能吃完。池蛮横地不听她劝阻, 把菜谱中最贵的前几个全要了来。 “跟我回合肥怎么样?”她突然问。 “你什么意思?” “《华东诗报》发行二十万份了,你到那儿去干,每天的任务就是把来稿从信 封里剪出来。老大哥说了,你若去。他就把现在的那个临时工辞了,他不会亏待你 的。” 他想象坐在《华东诗报》编辑部里剪信封的情景。班上的“老大哥”混上了编 辑部主任,他倒不是个坏人。可是,同班同学,一个当主任,一个当临时工?不, 我不干,一匹马既然变成了一头驴,干嘛还要回到马群里去? “我不想给老大哥惹麻烦。”他说,“前二年的教训已经够了,我是个脱了轨 的人,不宜再入轨。否则不但自己运行不好,还要干扰别人的运行秩序。” “可你一个人老这么荡下去总不是个事呀。” “怎么不是个事?你难道真觉得人生的终点有什么既定的东西在等待每一个人 吗?” 她一脸厚重的叹息:“看来我这一趟是白跑了。” “怎么是白跑呢,一晤千金嘛。来,喝吧,多多喝。” 不知不觉都有了醉意。 “四年了。”她说,“毕业一转眼就是四年,想想真想哭。” “加上大学四年就是八年,真像常宝爹说的,八年了,别提它了。” 唐晓云,你看我苍老了吗?我一定苍老了许多吧?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有心 注意自己的外表。可是,一见到你,我骨子里自卑的小狗熊就坐了起来,咯咯直叫。 我想受一次伤,你像小母亲一样在床边看着我。 雷东林送唐晓云到车站,火车一开,他就感到世界的大部分意义随之消失了, 他踽踽地走出车站,看看天,看看地,内心一片虚无。 这天晚上雷东林喝得半醉,这是一种好境界,如此而已。他干自己的活,吃自 己的饭,睡自己的觉,他早已认定自己与正常社会的联系是中断的了,生命的每一 分钟都以他自己才理解的方式滑过去,存在或者灭亡。常规的一切是什么颜色和作 用,他淡忘殆尽。他觉得自己顶的是世纪前的天,照的是原始的太阳。 黑驴蛋阴阳怪气地唱着歌。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工棚里的人都跟着唱,笑得死去活来。 “我操你妈黑驴蛋,你不要嚎了好不好?”雷东林说。 黑驴蛋更加卖力地嚎起来。 学习雷锋好榜样 忠于革命忠于党 艰苦奋斗不忘本 立场坚定斗志昂…… 大家更加笑得掉了裤子。雷东林骂了一阵娘,走出工棚,来到一片空地上看月 亮。月亮很明,月光如水,春夜寂寂,近处是宁静,远处是宁静,春夜在唱着自己 宁静的歌。他的心沉下去,忽然想哭,眼眶顿然潮湿了,来的都去了,去的不再来, 宁静低吟的春天的夜,我……我…… 小将军一眼看上去英俊潇洒。他老子是干部十三级,乌雨本地人,穿了大半辈 子黄军装,老了,回归故里,他那穿不破的黄军装就大半套在小儿子身上,造就了 一个全镇著名的小将军。小将军在镇政府开小车,俨然一个司机老子,书记镇长一 路数下来,人人都让他三分,谁要用车,先躬下身来和他商量。他不是工具,他是 恩赐的尊神,不求他,他的车一准坏。他最大乐趣是开着车在路上转,见有小妞, 就停下车,问,到哪儿去?上来带你一程吧?小妞通常红红脸或什么的便上了车。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挂上了一个。之后当然还有许多工序,软的硬的,直到剥光衣服 为止。他觉得要剥光一个小妞的衣眼,并不比剥下一个玉米的外壳更难。 他是在衬衫厂外面看到何小薇的。 “同志,进城吗?”他停了下来,“要进城跟我的车。” 何小薇并不怎么想进城,可小汽车停在面前,她又想进城了。她从来没有坐过 小轿车,现在她看着车内软软的座椅,感到诱惑力太强了,于是就坐了进去。 车开五分钟,小将军就开始动手了,他把一只手一伸,搭在了她的肩上。她一 惊,猛力拨开他的手。 “干什么?你干什么?”她严厉地说。 “我喜欢你啊,别一摸就跳。”他说,“你不乐意这个,我不会强迫你的。” 说着,手又搭上了她的肩。 她又猛力拨开他的手:“停车,让我下去!” 他缩回手,不停,车默默地飞驰着。她再次严厉地说:“停车!你不停车,我 就跳车了。”她拉开了车门。 车停了。他说:“不下去不行么?对不起你了,我要是再乱动,你就砍我的手。” 她毫不犹豫地下了车,头也不回地向回走了。他让车静了一会,恨恨地想,他 妈的!然后一踩油门,车向前飞去了。 雷东林迟迟才知道黑眉姑娘就是何小薇,人生有好多曲线好多圆圈。第二次见 面是很没有必要的,结果还是见了,都在一个镇。当然这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都 不想说。 “为了保护一个姑娘的自尊心,应该申明这次见面是我找你的。”雷东林说。 “这个无关紧要,人到十八岁以后,就什么都该自己负责了。” 她很关心他的过去,他就给她讲他的过去。 “我觉得你有点像拉兹,runabout(流浪者)。” “拉兹算个……”他本想说拉兹算个鸟,可是他卡壳了,他很惊奇!我对这小 妞儿挺在乎的么?“其实拉兹和我的情况很不一样的,一个人和别一个人很难一样。 The two runabouts are different(两个流浪者是不同的)。” 她的一切大致向他作了介绍:家在另一个小镇,刚招工到这儿的衬衫厂不久, 还有——感到烦恼而恐惧的事是:小将军在缠着她。当然这不是直言不讳,是含含 露露的说。 “在南京玄武湖那儿你猜怎么着?”她说,“我以为你是个体验生活的作家呢。” “我连家也没有,还作什么家?” 云里雾里不着边际地谈了许多,许多许多,多得使他们同时感到有些奇怪。分 手的时候是因为不得不分手了。雷东林没有肯定这是一个属于他和她的夜晚。只记 得月亮浮在天,四野一片乌蓝的宁静。分手前她有好一会儿没作声,紧抿着嘴唇落 在月光里,样子像个软弱无告的小羊。这是动人的时刻动人的情景。你年轻而漂亮, 是不是为了这个? 秤砣专门和看着不顺眼的人过不去,是男的就揍。是女的就捏,全镇上都觉得 他是个惹不起的狼。小将军是他的把兄弟,他天不怕地也不怕。这一天他兴致一来, 把瓦工队的两个哥们打了,其中一个就是黑驴蛋。 雷东林决定:教训教训这个狗杂种。 这天晚上他带着几个人找到秤砣家。正是半夜,大杂院里暗无灯光,雷东林认 准了门,重重地叩了几下。 “谁呀?”屋里嗡声嗡气地问。 “我,找秤砣的。” “他睡了。”屋里声音不无厌恶地说,“你们走吧。” 雷东林又重重地叩了几下门:“开门!” 屋里“啪”地开了灯,一声恶声恶气地骂:“大半夜的什么些游尸鬼!”门一 开,一个又矮又胖的老妇女出现在门里,样子像要一口唾沫吐出来:“搞什么的?” 雷东林不说话,推开老妇,径直走进屋,老妇叫着栏着,他根本不理会,走进 里屋,一把扯起床上睡着的秤砣,秤砣刚想反抗,被雷东林当胸一拳打到床里面去, 然后扯着他的腿一拽,当胸又是一拳。 老妇人发疯一样叫:“妈呀,别打我的宝,别打我的宝,我的肉呀……” 秤砣一脸惊慌,完全没有硬气:“哥们哥们,有话好说,别动手!” “好,那你听着。”雷东林说,“从今以后,不准你和我们瓦工队的人捣蛋。” “好好,一定照办,一定照办。” “如果我们再有人挨揍,我就找你算帐。”雷东林又把拳头比划到秤砣脸上, “不管是谁找我们麻烦,我都找你。” “好好好,找我找我。” “光说不行,你得写个保证书交给我,你若不守信用,下次我就剥你的皮!” 秤砣为难了:“我不会写呀。” “不会写?”雷东林问老妇人,“你儿子念几年书?” “念到初一。”老妇人答。他哭丧着脸冲着秤砣叫,“宝宝肉,你快写吧,写 了他们就放你了。” 秤砣从床上磨磨蹭蹭下来了:“好吧,我写。” 老妇人找了半晌,找出一小截灰浊浊的铅笔和一块纸,秤砣用嘴咬出铅笔芯, 鳖爬似的写了一个保证书。 在三百五十里路以外,电话那头传来唐晓云清晰的声音:“放下电话等着,过 一会儿我挂过去。” 雷东林放下电话等着,她挂过来他就可以不付电话费,她有条件用社会主义的 钱挂电话,而他却只能用腰包里的钱交给邮局。他想象着唐晓云在报社那间房子里 挂电话的情景,他看到她,夜色里亮着桔红的灯,她的女式彩车放在雨棚子里,她 一步一跳上了门厅,脖子上的纱布轻柔地荡着。 那边挂过来了。 “你最近在干什么?” “干活,喝酒,打架,谈恋爱。” “谈恋爱?” “我给你打电话就想说这个事,这儿有个小姑娘,她开始爱上我了。” “是吗?是什么样的人?” “是这儿衬衫厂的一个工人,今年二十三岁。” 唐晓云深深地想了一会儿什么。“你也爱她吗?” “不爱。我觉得我像被人追捕的狼似的,而她却像个小鸽子,我未来是不测的, 和她搅上了,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好运。” “到《华东诗报》来怎么样?”她立即说,“到这儿来,你会慢慢把未来稳住 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听着我的话,你是有权利获得你该获得的一切的,可是你得好好地把握自己。 到《华东诗报》来吧。” “你若再提这事我就挂断电话了。” “你还是这么牛……既然如此,你说说你的打算给我听。” “我没什么打算,走到哪算哪。”电话的两端都突然非常宁静。你在看着我我 在看着你? 我们是春天里的一个音符,逻辑地奏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歌,春夜间人初 见月?春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小月世世常如斯。 “在想什么哪?”何小薇问。 “没想什么,你继续唱作的歌吧。” 何小薇就唱。 林间的小路有多长 唯有我们漫步度量 月儿好似一片明镜 照亮了我们羞红的脸庞…… 雷东林悠长宁静地沉思着,许多忘却的东西都回来了,又如此清醒地感到了人 生的流逝。 十五的月亮升起的天空上 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只要哥哥你耐心等待哟 你心上的人儿就一定会到来哟 “雷东林,你也唱一个吧?” “我?不不,我不会,我至今有八年没唱过歌了。” “你唱一个吧,随便什么都行。” 雷东林想一想,这才发现自己的世界里一支歌也没有。 “我唱一个语录歌行不行?” “行。” 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 人民好比土地,我们每到一个地(呀)方 就要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 何小薇复杂地笑着:“你也确实像一个共产党人,你很坚强,和你在一起就像 靠着一座山似的。” 小女孩,这是一个错误,好多人都有这个错误,以为任何磨难和压力也打不倒 我,可是我心里江了许多苦,许多泪,许多用万斤老盐腌出来的委屈,这种孤独男 子汉的脆弱没有人知道。 “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会真像一座山。”他说,“每个人都仅仅是一个血和肉做 成的人。” “你就是一座山,你是的。”她突然朝他仰起嘴,渴望着。 我当然要吻你;姑娘,不然我干嘛和你津津有味地坐在荒野里?我要你,姑娘, 我不想控制我自己,我也控制不了我自己,我没法不要你,可爱的小姑娘。 “我会把你毁了的。”他说。 “我不在乎,我宁愿让你毁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有权利毁我。” “我过去的许多事……” “你别再说那个,我不要听,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是受冻的小男孩,我只 知道这个,我要给你穿暖衣服。” 雷东林把她揽过来,轻轻吻她一下,没有狂热,他的脸贴着她的脖子向下滑, 在她胸前停下来,突然,他靠得非常紧,泪水喷泉一样夺眶而出,不是一个三十岁 的男子汉找到了二十三岁的姑娘,是一个三十岁的灵魂找见了一个二十三岁的母亲。 “小男孩,我受冻的小男孩。”她抱着他强健的身躯,轻轻地拍着。 吾生世上,诚如蚁,父母早亡,茕茕孑立,数次当死而未死,蹂躏裆下竟长起, 青春也曾骚动,家业也曾想立,做黄金之好梦,负男儿之朝气,十年寒霜苦,一败 皆涂地,沾了个小娘们,染上了大晦气。南北游踪乱沉迷,脑去换粟好充饥,命舛 时不济,被人刺刺啦啦剥了皮!从此生不识文字,酗酒斗殴且游戏。来则来,去则 去,日月递增,孤行笃笃,豪客天成自有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为所欲为,并 不为谁,玩人生游戏不为赢,何处寻天理?挥剑乱砍为泄欲,并非铁肩担道义。去 途漫漫,何日是归期? 何小薇发现门口出现了小将军的身影。 “你哥我来了。”小将军叼着一支烟转了出来,“何小妹你过来。” “你不要耍流氓。” “流氓?”他上前抓住何小薇的手,“认识一个臭苦力瓦工,就想理也不理我 了?我就不相信抓不住你这条鱼。” 雷东林突然冲出来,小将军一愣松开手,但马上就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 “你干哈?想和爷们过不去?”他说。 雷东林浑身发抖,拳头握得咯咯直响,最合乎逻辑的事情,就是飞起一拳打倒 面前这个混蛋,可是何小薇紧拉着他的胳膊不让他动。他这样的人你惹不起,她曾 经说过。 “你听着。”雷东林对着小将军,“今天我饶了你,从今以后,你要再敢对她 有一丝一毫无理,我就砸断你的狗腿。你滚吧。” 小将军冷笑着:“干大活的,你大概不知道天有十八层地有十八层吧?” 雷东林猛然捉住他的胳膊一拧:“小子,我知道你老子是大官,镇里派出所里 都是你的天下,可咱们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否则,没你的好果子吃。你滚吧!” 两天以后一个下午,小将军伙同秤砣一群人,把雷东林堵在一个小饭店里,手 里拿着家伙直攻上来,雷东林跳上桌子,一跃、从窗子里跳了出来,他本能翻过院 墙脱险,可突然一物迎头飞来,他两眼一黑栽了下去。 我本月三日与老何结婚,雷东林,你能来吗? 雷东林被抓住了,事情非常简单,那天晚上他正在睡觉,忽听到大街上警车长 鸣,他一骨碌爬起来,可是已经晚了,两个大盖帽堵到门上来。 “跟我们走吧。”一个大盖帽说,“我们早就发现你不三不四了。” “我干了些什么?” “你什么都可能干了,你不是一个盲流吗?” 于是无话可说。 来到大街上,但见处处标语横呈,一条条全是白纸黑字:坚决打击刑事犯罪分 子!打击流氓团伙决不手软!加强无产阶级专政!社会主义法制万岁!……雷东林 心里响亮地跳出两个字:运动! 他这才知道这是打击刑事犯罪的全国“大拉网”。他断定自己要进滁州公安局 的看守所了,可是却被送到了乌雨派出所。 “我要求进市公安局看守所。”他说。他想起了嘴脸不佳的本地派出所马所长。 “市里还愁没地方关人呢,你还想进城?” 他被关进了派出所!陆时征用的空房。看来这次“大拉网”收获甚丰,屋里黑 压压至少有二十人,一个个看上去垂头丧气,百无聊赖又面目狰狞,像一条条从野 地里抓来的野狗。他一眼就看见了秤砣,还有几个在镇上称过雄的角色。他感到惊 讶的是黑驴蛋也在里面。 “黑驴蛋,你怎么也落网了?” 黑驴蛋跑过来抓着雷东林的手,眼泪汪汪地只顾摇头叹息。 “死了也不过头点地,别这副熊样子。” “唉!”黑驴蛋说,“他们怀疑我偷人东西,就把我抓来了。” “真冤枉了你,你可真是个本份的人呐。” 秤砣此时也完全没有敌意,他凑过来,用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哭丧腔问雷东林: “依你看,这回能把我们怎么处置?” “杀头,判八个年刑,这个你管得了吗?少操这份心吧。”雷东林说,他忽然 想起小将军,问秤砣:”哎,怎么没见小将军?难道这次拉网也没拉到他?” “人家小将军能进来?人家是谁?人家汗毛也比我们的大腿粗!” 马所长来了,他手上悠达悠达地挂一根电警棍,两个便衣为他开了门,他走进 来,威严地扫了扫众人,打开文件夹看了看,忽然高叫一声:“雷东林!” 雷东林应:“在这呐。” 马所长把他上下左右看了个遍:“你孙猴子十万八千里的跟头云,怎么不朝如 来佛手掌外面翻?” 雷东林没吭声。 “问你话怎么不作声?”马所长一声断喝,“你说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说,“不就这么来的?你想干什么你就干,别冲 我来这套。” “好吧。”马所长冷笑笑举起了电警棍,“把手伸出来。” 雷东林的手在触到电警棍的一刹那,他腾地跳起来,感到有一铁条刺穿了他全 身的每一个血管,这真是地狱里才有的经验。姓马的,我操你妈,老子早晚要宰了 你! 太阳一落,何小薇就把门关上了。自从雷东林被抓起来,她就特别小心,雷东 林不在了,小将军的纠缠更凶,他露骨地说不把她搞到手玩玩,决不罢休。她恐惧 异常,常常失眠,睁着眼睛看着黑糊糊的屋顶直到天亮。这一天她又是半夜失眠, 刚朦胧睡着,忽然听到什么响动,拉开灯一看,门被撬开了,小将军拿着匕首站在 床边。 “小娘子,没有人再能帮你了。”他狞笑着,拿匕首比划着。 何小薇条件反射地爬起来,可是被一掌打倒了,嘴出了血,小将军扑到她身上, 野兽一样撕开她的衣服,不管她怎么反抗,一切都无济于事了。 “妈呀……” 完了,一切都永远地完了!狼!敌人! 一日黎明,雷东林被黑驴蛋捅醒,他看见黑驴蛋手里捏了张纸条,眼光十分异 样。 “雷东林,你要沉住气。”他把纸条递过来。 雷东林接过纸条一看,顿时牙齿咬得咯咯直啊。一万条毒蛇在雷东林心里蹿起 来。红箭灼灼,毒液四射,一万条毒蛇全都猎猎直响,亮出了尖利的毒牙。 马所长再来的时候便被雷东林一把揪住:“姓马的,你是一条没骨头的狗还是 一个有骨气的民警?你为什么不逮小将军?” 马所长酒气喷人,一嘴恶臭,他抬起醉眼看看雷东林:“你他妈的说什么?小 将军,小将军是他妈的什么东西?他不就仗着他老子那把大红伞?哼哼,不逮他? 我早晚要叫他吃不了兜着走!……你松开我!” 雷东林感到电警棍又倏地指向自己,铁条又刺穿了每一个血管,他不自觉地向 后弹去,浑身剧烈颤抖。 黑暗中,雷东林对准秤砣的脸,狠狠就是一拳,秤砣一翻身站了起来,所有的 人都惊醒了,屋里大乱,雷东林一把揪住秤砣的头发,一声不吭地甩来甩去,秤砣 大呼救命。 马所长跑来,一边厌恶地大声训斥,一边打开门,因为秤砣呼救不住,他以为 要出人命了,就在这时候,雷东林丢下秤陀,飞起一腿将马所长打倒在地。 对法律伸了腿——一支箭就此射上了刀山。 雷东林跃过马所长的身体,回腿又是一脚,他看到马所长痛苦地扭歪了脸。他 不耽搁一秒,飞身蹿出去,在一片不知什么人的大叫声中掠过院墙,冲进无边的黑 暗中。 长箭脱弦无所顾,射入阴曹又何如?黑夜茫茫作天衣,毒蛇万条未游离。天马 行空坠地死,留与世人谈稀奇。怒来撒尿刺天阁,豪气苍苍向天横。天横壮士未六 尺,身死不过鸟回事。头上骑裆不可忍,小向窝囊亮白刃,白刃下去散红光,窝囊 耻辱尽散汤。君不见古来快仁欺天志,报仇千里如咫尺;君不见唯唯诺诺满人间, 窝窝囊囊满百年。怒为马,气为辕,嘈嘈发轫向崖边,不与天王老子谈收敛! 小将军被从床上一把揪了起来。 “谁?干什么的?” “不认得你爷爷了?”只一拳,小将军的下巴脱臼了。 “你这会儿不能说话了。”雷东林说,“问你一件事,你若老实交谈,我就饶 了你。你强奸了何小薇,是不是?若是就点头。” 小将军不点头。 “不老实你就是死。”雷东林举手又是一拳。“讲真话我才能饶你。你强奸了 何小薇,是不是,是就点头。” 小将军点了点头。 雷东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用指甲在自己唇上刮来刮去。我要掏你的心,你这个 该千刀万剐的,法律管不到你,现在只有老子让你偿还一切了。 他挥起一拳,飞起一脚,他听到小将军肋骨在拳脚下的断裂声,他听到自己骨 子里狰狞的笑声,他拳脚疯狂,一生的压抑、嫉妒、憎恨和各种痛苦不满的感情全 像疯狗一样亮出白牙,他两眼发红,野性降叫直冲出来。 小将军第五次、也许是第十五次倒地,就不再动弹了:死亡。 他意识到了死。一瞬间,他怔怔地站着,有些恍惚,直到悟透了死的意义,才 猛然想到了钢铁一样的社会之网,他的心一沉,感到自己连同生命的意义全都完了。 君不见曲如钩,古人知尔封公侯?君不见直如弦,古人见尔死道边。 有手电光束照他,似乎有成千上万的人来追捕他了。 年轻的市公安局长精力充沛,爱好广泛,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工作之余创作法制 文学作品,他已出过一本集子,并且还有一些作品没有收入。工作和业余爱好的成 功使他充满了生活的自信。这一天他刚上班,就有一位自称作家的人打电话找他。 “我读过你写的一些法制作品。”作家在电话里说,“我发现你从来没写成功 过一个犯人。” “此话怎讲?” “譬如杀人犯,他们最大的特点常常是绝望,而你从来都把他们写得那么穷凶 极恶。” “你打电话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吗?” “不。因为我遇到了一个你们追捕的杀人犯。” “在哪?”局长立刻进入了局长的角色。 “别急。”作家说,“他很快就会投案了。他让我先告诉你,他之所以投案, 是因为一种祖宗的传统在他骨子里种下的绝望,这绝望在他潜逃的过程中暴露无遗, 因此他要自首了。他还说他不是逃不出去,是绝望了不想再逃,普天之下莫非王上, 他杀了人,失了做人最根本的权利,他觉得孤独像个毛茸茸的母鬼,无时无刻不搂 着他要和他性交,于是在一个充满露水的早晨,在太阳露出地平线照得人世间一片 金光的时候,他觉得一切没什么了不起了,因此就买了一张票回到城市,洗了澡理 了发,重温了绝望前的一切。现在你们来带他吧,他就在你们斜对门的旅社里。” 局长领人直扑旅社,见雷东林一副太累太疲惫的样子坐在那儿。 “电话是我自己打的。”他对局长说,艰难地一笑。我已穿过了漫长的梦幻沙 漠,对一切都无所谓了。 乌江。项王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百人,项王亦身被 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 为若德。乃自刎而死。晨登泰山,一望蒿里,松批骨寒,宿莫愤毁。浮生可嗟,大 运同此。已矣哉,桂华满兮蝼蚁聚,碧台空兮歌舞稀。与天道兮共尽,莫不委骨同 归。 雷东林觉得现在该写点什么了,可是写点什么呢?公安局长在看守所里给他提 供了所能提供的方便,单独关一间房子,有书看,有纸有笔,甚至还有一架小小的 收音机,这些早已超出了法定的看守所所规。可是,他心里明白,有一样东西是局 长永远也不会给他的:自由和生命。局长没有这个权力。自己是死定了,杀人偿命, 这是古往今来任何朝代都相同的法则,当今世界西方有取消死刑的迹象,可那是地 球那边的事情,即使从腿下打个洞通过去,也有两万来里,一切与自己不相干了。 得写点什么,一定得写点什么,自己既然学会了那些字,经历了那些事情,干 嘛不写一点呢?那遥远的凤阳山村的小炕房,那个光着头一躺下就呼呼噜噜打鼾的 流浪老头,那个像父亲一样对待自己的队长,还有那些清亮见底的洞湾,那些叼着 蚂蚁擦地飞行的叫莺——它们是回到自己的巢里喂小叫莺了,干嘛不把这些写出来 呢?太阳从煌煌的丘陵上升起来,金光四射,炊烟和晨雾后面,雄鸡和使牛的号子 唱成一片,春天这时候就是活的,鲜灵灵的能听到它的喘气声,自己就那样光着腿 丫子,飘着沾满白雾的衣衫在小路上迎着太阳跑去,自己要去搂那红红的太阳,自 己就因为那太阳才相信地平线那边会有好世界属于自己,干嘛不把这些写出来呢? 他拿起笔,可是他不想写这个。 他记起了自己走进大学考场时的激动情景,他记得生产队大队和公社为自己拨 款购置行装上大学的情景,记起大学派了车等在火车站外广场上,大红纸上写着 “接待大学新生”的大客车,自己就是在那天第一次看到唐晓云的。后来尽管自己 拿了甲等助学金,并且每月特殊地能领到六块钱的补贴,可是每天仍感到饿得像个 饿狼,总是吃不饱,吃不足,总是奇怪那些女学生为什么每餐吃了二两就不再吃了, 而且从来憎恨那些把馒头皮剥下来扔在地上的同学,因为自己有强烈的欲望想抓起 那些馒头皮吞下去。听说自己小时候大雨后拣食大便里的小麦,这显然真实得令人 恶心;唐晓云第一次收集了小组女生的多余饭菜票送给自己,那件事与自己对唐晓 云的崇拜毫无关系,而且自己曾狠狠地把那些饭票扔到地上看都不看。后来四年就 在一天傍晚结束了,寝室里的箱子被褥都被搬得空荡荡的,楼道走廊到处凄凉地扔 满了废纸,就在那时候那个男的坐着小吉普来接唐晓云了,那会儿自己心里涨满了 嫉妒和仇恨,第一次想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屁股上插一刀。还有那个保养得很好的 评论家,自己干嘛不把这些写出来呢? 他拿起笔,可是他不想写这个。 他知道自己好多事情都不想写了,包括省委大院里的那些水杉树,包括同是悲 剧角色的马少花,还有赌钱,代课,文物志,淮河工地,还有什么呢?多了。他想 起白雪皑皑的马扎罗的高山,那具风干了的豹子的尸体,那些都与自己毫不相干, 一切都是那位欺骗了俗人的盗世作家的无病呻吟,他知道那个作家腰包里鼓鼓地塞 满了金元,身背贼亮的猎枪,后面还跟着一个崇拜他的女人,那家伙就那样咋咋唬 唬地对着天放枪,整夜整夜吓得觉都不敢睡,归去之后却面对着稿纸吹牛,而且还 吹出了一批被世人承认的“硬汉”,那些所谓“硬汉”统统不过是被割了一个卵子 的变态货。呸,想这个真他妈的便味口,一点意思也没有:关于这个,自己有的是 时间来写,可是自己永远不会写一个字。 小猫钓鱼,他忽然想起了小猫钓鱼,他笑了。 他以为自己现在已经做起了梦,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白发老人,正在讲着一个 神秘的故事,可惜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每个人都要留下很多谜,即使全人类 的智慧都集中起来,也破不了一个人的心理密码,因此,这就是皇帝和乞儿都能活 一世的道理。 何小薇在开门的那一刻,愣住了。雷东林?这就是雷东林吗?他瘦得几乎变了 形,头发胡子都长得不能再长了,他漫无目的地躺在那儿,听到门响,漠然地转过 头来,一眼看见何小薇,他条件反射般地蓦然坐在床上。 何小薇走向他,很慢很慢,走到跟前,她理了理他的头发,仍然很慢很慢,慢 慢地,她靠在他的身上,把他抱紧,抱紧,她的身子慢慢抽动起来,呜咽声渐渐由 远而近。 “不哭。”他说,“不要哭,我很高兴你来。” “你……你多蠢啊……” “我把小将军那小子砸子,我砸了那小子。” “你!”何小薇突然松开他,十指死命地抓着他,一脸的泪,她一瞬间变得像 个发疯的母兽,“你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你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大老粗吗?你 不知道法律吗?” “法律是一股狗屁,臭。” 她抓着他的前胸拼命地一推一搡:“你凭什么?你凭什么要毁你自己?你是我 的,你有什么权利把我的你毁了?我的你!我的你!你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大老粗 吗?你是吗?” “我是一大老粗,表里三新的贫下中农。” 她一头拱到他有胸前,呜呜地大哭起来。“你把一切都毁了,都毁了!” 何小薇泪流如注:“如果能够的话,我宁愿砍去一只手,或者砍掉一只脚也把 你换出去,我宁愿为你去死。” “别傻了,小女孩,那么绝望干什么呢?我只不过是犯了法,可我并没有犯罪, 只是我把你害了。”我这时仍在想着唐晓云,我骨髓的东西在背叛你,小女孩。我 难道不该死吗? “我找了所有能找的人。”她说,“可是一切都没有用,不可挽回了……” “不要这么伤感,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君不见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 偿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 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不过死了而已,物质不灭,二十年后也不 必再现一条好汉。 她哭许久,抽搐许久,然后一动不动,静静地拥着他。他知道她在酝酿什么。 “雷东林,雷东林。”她轻轻地说,她闭着眼睛说,她很女人地说,她的嘴唇 抬起来,宛然抬起一个女人的世界。 雷东林吻了那个世界,他感到有火在运动,生命在抖动,他感到女人世界在动 乱,在黩武,兽类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但一切都来得如此短暂,如同一个擦边而 过的轰雷,雷过了,便又是红烛的世界,最明白不过的事实是他搂着自己的姑娘, 姑娘也搂着自己的他,”还有什么呢?一个要留在地球上,另一个却要脱离向心力 飞向宇宙深处,再也不回来了。一切都被浓烈温暖的肉体覆盖着,雷东林感到自己 的权利变得满脸苍白。 “东林哥,东林哥。”何小薇轻轻地呼唤着,呻吟着,身上任何能动作的部位 都在慌乱地动作着,“三个小时不会有任何人来管我们,三个小时,东林哥。” 他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会怀孕的,小女孩。” “若能怀孕,我就给上帝磕头了。” 雷东林感到自己有大串的泪珠落下来。“小女孩,我对你犯了罪了。” 雷东林将何小薇抱起来,像抱一只小猫,他离开床,站在地上,两手托举着抱 着她,她急急地在地上走来走去,他断定自己是要把她安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可 是哪儿安全呢?怀里,他不会把她从自己的怀里放乍去,他但愿她的脚永远不要沾 地,他永远抱着她,可是,他觉得自己做不到这一点了。 “东林哥,我是你的,东林哥。” “小女孩,别作声了,我要站在地上抱你三个小时,我要赎我的罪。” 那种想要写点什么的痛苦又来了,它像个被阎王揍瘸了腿的鬼魂,一拐一拐地 在雷东林面前泼起黑雾,它阴森森地挫着牙,一定要从雷东林身上啃下点什么。你 要死了,你要粉碎了。你的血肉之躯很快就会化成肮脏的灰和瘟臭的烟,你还不抓 紧写点什么吗?写吧,快写吧,不写已经来不及了,你没听见白纸上印出黑字的声 音吗?你没看到法院院长那一笔下去又一笔提上来的红批吗?你没看到那个黑字姓 名下面的红杆杆吗? 雷东林冥冥之中听到了无穷的发问,他拿起笔,伏在纸上,眼前豁然开朗—— —我的罪行:小猫跟老猫到河边钓鱼。一会儿,一只蝴蝶飞来了,小猫放下鱼竿, 就去追蝴蝶,蝴蝶飞走了…… 宣判大会如期举行。大会前一天,公安局长来了。雷东林觉得局长的到来没有 多少意义。 “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局长问。 “没有了。我要说的话全写在纸上了,大概总有十几张。” “那些我看了,清一色都写着小猫钓鱼,你总是写那个干什么呢?” “就是写写,不干什么。” “还有人要见你,我走了。” 局长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唐晓云来了。 一切很真实。没有一点梦魔色彩,她还是那种样子,那@孔,那纱巾,那白色 的风衣,那一张口就露出的洁白细密的牙齿,那飘飘散散无时不在的沉郁气质。 “我得到的消息很晚……”她说,几颗泪珠一窜,落到地上去了。 “早晚都一样。”他说,“我老想着自己最后画不成一个句号,你来了,我这 个句号就画成了。” 温暖的日子,天下太平,人们往游琅阝琊山,一切和九百年前欧阳修描写的情 形没有什么区别,行者歌于途,负者休干树,前者呼,后者应,佝偻提携,滁州人 春游者也。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忘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