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间客 似乎,楼下有人叫我。再听听,确实有人叫我。 “大斯,你下来!” 打开门,迎面一股冷气。满天星斗,夜很深。我向楼下应一声,便下楼。一级 一级的,一层又一层,一共三层。下到楼下,见远远地有人站着,很模糊。 “大斯,你来,有人找。” 声音很陌生。是谁? 顺路走过去。满地落叶,有桐叶,有水杉叶。白天时,桐叶哗哗翻动,水杉叶 一片灿烂,初冬已经来了。这会儿,一脚踏上去,喳嗤喳嗤响,仍然想到初冬的灿 烂。走到转弯处,树立在两边,很黑,寂静凝着,有三个人,也许是四个,呼地蹿 上来,没等我反应,便把我按倒在地。 开始我笑,以为有人在胡闹。大半夜的,真胡闹!正用力挣扎,就有一盆水倾 到脸上来,接着是灼痛。意识告诉我:不好! 那几人手一撒,急急地跑了。我爬起,便扯了嗓子叫,失了人腔。 惊动人了。人哄哄地奔过来,抬腿,捉胳膊;都说,怎么回事!稀硫酸!哎呀 呀,这下完了!快送医院!快叫救护车!又有人喊着去叫公安局。天地都乱起来。 我几乎昏死,被人撕着抬着晃荡晃荡地走;后来就失了感觉,晃荡晃荡也没有了, 一片寂静。 这事儿,就这样来了,干净利落,又糊里糊涂。 这时我三十一岁,在市直机关供职。我性格内向怯懦,对谁都顺着,从不刺毛, 大家都说我不错。事实就是这样:大学毕业,我分到市直机关来了,省辖的市,很 小的。分配就像投胎,分过了,就难改了。一晃就是四年。四年,也就是说,每天 坐在办公桌前,拿屁股对付凳子,拿两肘对付桌面。领导说一声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领导说一声不干什么,我就不干什么。领导的嘴是我的脑子,领导的脑子是我脑子 的脑子。我熟悉了。不这样,换另一种干法,锋芒毕现,处处与领导碰着,那不好; 那样领导就一定反感,就要在工作中给我设坎子,让我爬得很辛苦,对健康无益。 当然,并不是我胸无大志,平平庸庸,本意要做个烂好人。我不是平庸的,不 是的! 我在悄悄干一件大事儿。这就是,把我认识的人,从地委书记到掏大粪的老头, 都列表分类,然后一个一个地研究。这是门独特的学问,研究中,能发现每个人背 后都有许多东西可看,或者叫做隐私也可以。就好像掀开一个古董盖儿,长了第三 只眼,一下看到了一个未曾见过的世界;这世界清清楚楚地显示着更真实的生活, 真实得让人害羞,刺激得人心疼。事实也就是这样:在这个世界里,只要下苦功夫, 拼命干,找出一切人隐私的真象和真谛,就可以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揭示出我们民 族和生活中那种固有的、潜在的、深层的东西,就像弗洛伊德之于心理分析学一样, 给人一把别致而刺目的生活钥匙。当然副产品就是名利,或者伟大一类。因此,每 天上完班,填过肚子,我就把自己关进屋子。这时候,领导的嘴就不是我的脑子了, 我自己的脑子醒过来,梦幻般地飞翔,一切都是开阔的,自在的,心里也会溢出一 种黑色的、孤独的、骚动不安的东西,好像一条河泛滥开来,四下里乱乱地淹去, 把淹出来的东西全记在纸上,编好页码,小心地装进箱子。每每干到很晚。 常常地,当夜深人静,我出来望望天空,呼呼凉凉的夜气,就觉得自己毕竟不 平凡,想斯一根是什么烂好人?分明是天马行空,猛志藏在心里呢。于是探揉僵硬 的关节,也就自豪。 发事的当儿,我正在研究本单位的小华女士。 小华女士就住在我隔壁,但隔壁如隔山,可谓洗漱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她人长得很俏,长腿,细腰,乳房高高的,二十七八岁了,脸上不见一丝皱纹,说 话声高,浪气得很。又异服奇装,发型诡谲。小城人流里若见她走来,就像黑沙中 落着一粒珍珠,让人不由得一边骂骚娘们儿一边自愧形秽。她结婚六年了,不要小 孩,专门在外面鬼混。今年春上离了婚。据说,是和港客在金陵饭店睡觉,被抓住 了,这才离婚的。因此,暗地里人就叫她“金陵饭店”。我在纸上,把打听到的一 切全写下来,分析研究,结果,发现所传并不可靠;她离婚的真正原因,很可能是 她丈夫的性功能不行。是的,是性功能不行,不然……正研究得起劲就听楼下有人 叫我了:“大斯,你下来!”…… 我觉得这下完了。 醒转来当然是在医院里,一眼看到墙壁,白白的,意识到自己没死,脑子一转 悠,一瞬间就想到:我的脸毁了,不能见人了。即便出了院,也一定一疤一块的, 难看死了,还怎么活?脸对一个人来说,真是太重要了!做一个人,一切地位,名 利,人格,与胜比起来,都显得太次要,只有有了一张人脸,才能算个人。我的人 脸还在吗?摸摸绑满一头脸的纱布,心里没了底,慌得不行,也悲愤得不行。 跟着我就想;是谁对我干了这个? 我到这地方,四年了,也没得罪过什么人。与人最激烈的冲突,也就是在市委 大院里为自行车的事。那次我的自行车忘了上锁,一个城郊来的人,骑上我的车就 走;我看到了,就抓住他,与他理论,说他不该不打招呼就骑走我的车,何况我又 不认识他。那人挺蛮,说车是他的,不是我的。这就争吵起来。值勤的武警来了, 问怎么回事?我就一一道来。武警认识我,看了看车,断给了我。那人不松手时, 武警就拍手枪。闹到后来,那人发现他的车在旁边立着,型号新旧都和我的一样。 那人红了脸,也道歉。原来他是城郊乡的一个企业干部。为这事,他总不致毁了我 的脸吧? 蓦地,我想到一个传闻,说某女演员演了《田野》,她丈夫怀疑她与人有私, 一怒之下毁了她的容。呀,毁容的不是与什么桃色事件有关?我的心怦怦直跳。 ——女人? 第一个我想到毛翠。 毛翠是我第一个对象,后来分手了。是我提出分手的,却不能怪我。我们原来 很好。我上大学前,她在县城的蔬菜队种菜,我也在那种菜。后来我上大学了,不 种菜了,她仍在那种菜,距离也拉开了几百里。 分手不是为这个。我挺喜欢她那人,个儿不高,圆脸,嘴厉害,处处要强,过 日子是个好手。我原来想,种菜就种菜吧,人要吃菜,就得有人种菜。换句话说, 弗洛伊德若是找个种菜的,他仍然还是弗洛伊德,并不会就此少一点魅力。一个人 找个种菜的做老婆,没什么关系的。我提出分手,是为另一宗事儿。 有一回放暑假,我回去看她。正是晚上,月亮明晃晃的,我直直向她家里走。 她一人住个屋,我想给她来个出其不意。可是近她屋子那当儿,见有个汉子从她屋 里跑出来,光着屁股,手里拎着裤衩,月光下面,腰下和大腰上那一截白白的,那 一小块黑地也看得真切。我一怔站住,嗓里堵了块石头,几乎噎死,愣愣地站了半 晌,这才想到叫毛翠。 “毛翠!毛翠!”我叫。 屋里灯亮了,毛翠穿件连衣裙,飘飘地出来,还笑,没事儿似的。我心里有虫 起来,走近前,抬手就打了她的脸。 跟着,我就提出分手。她哭,说冤枉。有什么冤枉的?光屁股男人我都看到了, 还有什么话说?她不依我,要去医院妇科检查。我同意,就让她去检查。检查的结 果当然如我所料,医生用蘸水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经检查,处女膜破裂。” 这一下还有什么话说?没有话说了就分手。 分手时她说:“我冤枉,我有嘴讲不清。” 我心想:你有什么冤枉?可我嘴上说:“我也很痛苦,很难过呀。”其实我也 真痛苦,真难过。 以后就没了来往。这个毛翠:她会对我下这个手吗?相来想去,没有可能。她 性子犟是犟,害人的事是不会干的。 回头再细想想,除了毛翠,能沾上女人的事,最多还有三件。 十三岁那会儿,我爱过县剧团的一个演员。有一次,那个演员到蔬菜队演戏, 我看到了,就恋上了她,有空就到街上寻她的影子看。她住在剧团那个大院子里, 常常能看到。后来她走了,嫁到远处去了,也许是死了,或者调到什么地方去了, 反正不见了她的人。我暗下里直想哭,觉得日子没意思了。现在想来,这是小孩子 刚懂人事的事儿,根本与毁容不相干。 读高中时,我爱上了班上的一个女同学。那女同学长着一双胖胖的小手,爱用 手轻轻地拍桌头子,拍的动作很好看。我天天看她拍,看动心了。每天每天,她拍 一次我就心跳一次。有一天,她又拍,我又心跳,可拍着跳着,有个纸条塞到中间 来了。我一看,是我们班长。 后来,班长和她好上了。 我心里把班长恨得不行,想打他一顿,看那个子高得很,打不过,只得作罢。 一直难过到回家种菜。现在想来,这也与毁容不相干。 高中毕业以后,我抽到城关镇帮忙写材料,认识一个女的,她天天来找我玩, 还看电影。有一回我不小心碰到她的奶子,软软的,她脸红起来,我脸没红,却白, 吓得一身汗。那时我住在招待所里,大约是初秋,穿长袖衣服了,也可以穿短裤盖 着被单睡觉。有一次她在敲门,我正睡觉,心里想,我腿上的肌肉不错,让他看看 我的肌肉吧,便去开了门,然后穿长裤子。她推门进来了,抬眼看到我正穿裤子, 便呀地叫起来,赶紧转了脸去,像不小心踩到了蛇。 肌肉是根本没看到的,只看到穿裤子。自此就不再来了,去找她也不大理我, 大约是觉得我这个人不地道。我想了想也是,怎么能穿裤子给人看呢?一个大男人, 真不像话。跟着就算了。这一个,想来也不可能害我。她可能看不起我,不会恨, 就是恨也不会俱到这个程度。 那么,是谁对我干了这个呢? 想来想去,想不出头绪。也许,说不定,是哪个搞报复搞错了吧?可这是个法 制的社会呀,谁怎么能这样干?真让人痛心。你搞了我,抓到你,惩罚也不会轻。 你们好几个人呢,抓到都要受惩罚。几个对一个,合算吗?唉,真是真是,太让人 痛心。 最后我心凉了,因为我想到了现在的对象意丽,想到她心就凉得很。 意丽是我大学的同学,这会儿在大报当记者,驻在深圳和香港记者站。她走运, 分配分得好。她离我远得很,又比我小六岁。不是为这个心凉,是为我的引力小, 她的向心力弱。她本来就有些看不起我,是大学里的同学撮合成的。读大学时,在 我的寝室里,我年龄最大,却是唯一一个没有对象的人。为此,睡友兼同学们就帮 忙,去和意丽缠,还发动女朋友也帮着缠。对她说,不要看斯一根蔫蔫的,实际肚 里水多得很,又是个大好人,找他做对象,保准错不了。我也跌跌撞撞地进攻,又 是信又是约会和电影票,向她冲呀杀呀砍呀;那会儿,她正追北大的一个王子没追 上,伤心得很,被我乘虚而入,端了老巢。 长相上,意丽是漂亮的妞,性格活泼好动,伶牙俐齿,又爱笑;笑起来脆得很, 脸上两个酒窝。刘海长长的,又纤细,在脸上飘飘荡荡,让人尽想到好词儿。同学 说,别看大斯蔫,却有艳福。我笑,心里却苦得很。因为意丽从骨子里认为我不咋 的。 “没有一点男子气概,”她说,“我宁愿你打我一顿,也不要你这没男子气概 的蔫乎劲。” 真不可理解,难道男子气概就表现为把女朋友打一顿吗?有几次,我下决心打 她一次试试,事先好好地计划了,到时又下不了手,下不了手她就又说我蔫乎劲大。 被逼不过,有一次我把她约到树林里,照着她的肩就打了一拳。 她一下跳开:“咦,你怎么动手打人?” 我说:“咦,有男人气概的人不都打人吗?”她一下子就哭起”来,肩一耸一 耸的。我以为打重了,过去抚抚她,又检讨。她不要我抚,也不叫我检讨,说: “滚你个蔫乎劲吧!” 嗨,这个人真没治。 后来毕业,分远了,就更没治了。她还在来信中暗示,她答应我是因为她那时 候失恋,太悲伤了,言下之意是我有些乘人之危。信也来得日见稀少,一年两年也 不到我这来一趟,回北边办事儿,也都坐飞机从天上飞来飞去。有一回,给我寄来 一张照片,洋气得我几乎不敢认了,旁边还有几个鸟男女,远远地站着,都洋气得 让人生厌。我从此就心往下沉。 还有一层,毕业四年来她写了不少东西,报告文学为多。她不屑把发表的作品 寄给我看,却来信质问我:“难道你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地蔫乎下去吗?” 这小女人,心可见了!我想了想,也恼,士可杀不可辱,她凭哪条子辱我?我 总是个男子汉嘛,我是不依被辱的,我也要干个惊人的事来辱辱她。我所研究的这 一门若是成了,就让她小女人看看。唉,谁想到来了这一场呢? 孟夫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胃,空乏其身。此我 之谓乎?孟夫子,圣人也,圣人之言,放之我亦皆准乎? 父亲来了。 一双踩惯了菜畦的脚踩进了病房,两眼上下打量着,白的墙壁,白的天花板, 白的被褥,我的头上脸上的白纱布。父亲是健壮的;六十岁了,那样的健壮真是少 有。他脸上有很硬的皱纹,很黑的胡子,很严厉的表情。看到他,使人真正想到 “汉子”这个词。 有其父必有其子,可我呢?真惭愧。 我怕父亲。有时下乡,或者看到进城卖菜的老农菜农,我会觉得很可笑;我是 国家干部,我在他们面前,他们自然显得很畏缩,很愚拙,也很质朴可爱。然而我 怕父亲。在我眼里,父亲就是严厉的象征,他一瞪眼,我就吓得浑身抖。小时候, 我有尿床的毛病,一直到十七岁,还常常尿床,因此常常挨父亲打。 “没出息的东西,又尿了!”跟着就是啪啪几掌,打得我从床上滚了下来。 被父亲打决无怨言。我自卑得很,我的怯懦性格多半是从尿床而来的。一般的 人总是嘲笑我,从我面前走过去,少不得要拿鼻子嗅嗅空气,说“真臊”!只有父 亲不嘲笑我,他对我所有的只有愤怒,豪爽干脆地用巴掌来表示。我挨了打,反而 有种感谢心理。这种心理沉积下来,就是很纯的敬畏。 为别的事情,父亲也打我。比如我做错了什么事,或者,他怀疑我拿了家里的 钱,等等。即便这样挨打,我也没怨言,因为我敬畏父亲。 有一次,我把邻家的几棵柿子树折了。树是嫁在软枣上的,才长半年,茂盛得 很。我折断它们,是因为它们的主人欺负我家。我们两家的门紧挨着,他家起了一 堵墙,堵了我家的路。父亲与他们吵,差点动了刀子,可那墙还牢牢地立着。他家 是蔬菜队书记,父亲斗不过他。我恨在心里,就偷偷折了他家的树,不料被发现了。 那时我十六岁,被送到派出所关起来,一定要拿四十块钱去赎。那时的菜农不像现 在的菜农,四十块钱不是随便拿得起的,我家平时吃油吃盐都紧,哪来的四十块钱? 关了两天,父亲来了,手里捏了一张纸,我认识字,见上面用阿拉伯字母和汉 字大写着:“人民币40元”。是圆珠笔写的,纸背面,还烙着复写纸的蓝印子。 父亲说:“走,我领你回家!” 我从墙角里的草垫子上站起来,瑟瑟地跟父亲向外走。走到门前,派出所的看 守跟父亲向外走。走到门前,派出所的看守瞪了我一眼,我本能地向父亲身后藏, 而父亲看也不看他,仍然迈着大步向前走,脚步声很响。 一路上父亲不讲话,也不回头看我。我战战兢兢跟着走。回到家,我感到家空 了,屋中间那张檀木八仙桌不见了。我明白了那四十元钱的来源。 父亲重重地坐到凳子上,掏出烟,一阵猛吸,仍然不说话。烟云很快在屋里拉 起一片帷,透过那帷,我见父亲盯着一个地方不动,眼里冒着火。我怕,开始慢慢 向外退,刚退到门前,父亲转过脸来,两眼看着我。 “哪去?” “我……”我站住了。 “过来。” 我过去了。父亲的声音虽很低沉,但每一声都是严厉的命令。 “把橱子打开。”父亲又说。 我手抖抖地打开橱子,见一只烧鸡放在盘子上。 “把它吃了!”父亲说,“拿起来吃,老子给你买的,这两天屈了你。” 我慢慢地抓起烧鸡,忽然哇地哭了,又扔下鸡跑到父亲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去。 “爷……”我呜咽地叫着父亲,想求他打我,骂我,可我一句话说不出。 父亲揸开五指插进我的头发,捺紧,说:“孩子你以后要小心。狗日的他们!” 啊,父亲! 现在,父亲来了,表情仍是严厉的。 他看我一头一脸的纱布,眉锁起来,有些疑惑,走近来看了看我的眼。我嘴动 不了,只用眼睛喊:爷,爷!他点点头,眼有些红,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愤怒。 我又好像听到了父亲的那个话:“孩子你以后要小心,狗日的他们!” 父亲担任了陪护的角色。医生护士都不让我动,活动范围只限在床上,而且只 准身体与地面成一百八十度角,医生护士见了,就训,让我赶紧躺下。为什么?他 们说什么都不为什么,就是要我躺下。 在这一方面,父亲无能为力,他帮不了我什么忙,医生护士叫怎样,他就怎样。 在这个天地里,他的性格显不出光彩来,有时还被那十几岁的护士妞儿支来支去, 这一点我很为父亲鸣不平。同时,心里也别扭,我的一切事都要父亲料理,大小便 也要父亲倒。这些事都该倒过来才是,可该倒过来的事却又倒了过去,我于是有些 惶惶。 来看我的人不少,单位领导,同事,朋友,熟人,都感叹,都安慰,都对凶手 满腔义愤,都来了又走了。只有父亲不走。他干他不该干的事儿,让我惶惶。有人 来时,父亲就站到一边,听人说话,也不插言。人走了,他送到门前,一手扶着门 框,人说“再见”,他说“好,好”。有人伸手给他,他也握,但很笨拙,甚至有 些不耐烦。 窗外望得见蓝天。严霜紧逼,太阳退到远远的南天上了,天蓝得凛冽。水杉树 上的叶子已经落得很稀。一天早晨,我感觉特别好,动了动嘴,没了疼的感觉,两 眼寻父亲,可是寻不见,他不在病房里。 “我今天挺不错。”我对自己说,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像自己。 健康毕竟在恢复,真是让人高兴的事儿。 我向窗外看,见父亲坐在院中的水泥凳上,天刚亮,到处都安静,没有人,只 他一人,水杉叶子在他周围落了一片,暗红灿烂。父亲所坐的水泥凳的两端,也落 了叶子,他肩背上也有叶子。他两手袖在一起,坐得直直的,眼睛看着几步远的树 干出神。他在那儿一定坐了很久了,很久了,或者一夜,或者天不亮就已开始。外 面一直很冷的。 我非常感动,也感到内疚。强悍的父亲如此孤独;我早就知道了,并不是直到 现在。我六岁时,父亲和母亲分开了,他们吵,我就缩在被窝里偷听,偷偷地哭。 哭睡了,醒来时,听到他们还在吵,我就又叫,又哭,又睡了。再醒时天已微明, 而父亲和母亲的吵仍在进行。那样的日子过了不久,一天夜里,月光不明,有云蒙 在天上,父亲和母亲各拿了家什站在屋后,我伏在窗上,见父亲手里是把锹,他狠 力铲树干,铲过了,说:“我要是,就像这棵树!”母亲手里拿着切菜刀,也用力 砍树。说:“我要是,也像这树!”昏昏的月光下面,树皮被铲过砍过,露着白白 的树干。我看得出来,他们谁也没相信谁。后来不久,父亲和母亲分开了。为了什 么?我始终没明白。母亲领着妹妹,到几百里外的淮北平原去了,她老家在那。而 父亲则领着我。我问过父亲,一切是为了什么?父亲不讲,说我还小,讲了我也不 明白。等我到了不小的年龄,父亲仍不肯讲,问急了,他就举起巴掌威胁我,说: “总之一条你要记着,你妈那人不是东西,不配当你妈!” 孤独的父亲。 “爷。”我喊他。 父亲转过头来看了一下,很快站起来,大步走进屋来,带进几个水杉叶于。 “是你叫我?”他问。 我微微颔首,又叫一声:“爷。” 父亲的眼圈立刻红了。“躺好躺好,你躺好。”他慌慌地说。 我本来就躺好的,可我的泪水往外急流。父亲见了,立刻背过脸去。 我渐渐好起来。一天,父亲把方凳向床前移近,对我说:“日子不少了,这些 天,你也快要好了,’我有话要问你。” 我看着父亲。 “自从你离开了我,”父亲说,“念大学,当干部,这些年,你做过坑人的事 没有?” 我说没有,我从没做过坑人的事。父亲看着我:“我再问你,你得罪过什么人 没有?结过什么仇家没有?” “没有。”我说,“要说得罪人和结仇家,也就是那次为自行车的事儿……” 我把那事儿说了 “这个我信。”父亲仍看着我,可眼光变成了刀子,挖着我,似乎要把我的真 话挖出来,“我再问你,你和哪个女人有过什么没有?” “没有。”我说,“要说有,就是和毛翠……” “毛翠的事不怪你,那是她不是东西。”父亲说,“她不会有脸害你的,我问 的不是她。” “还有就是意丽了,我和她……” “这个正和你好着,”父亲打断我,“我问的也不是她。” “此外就没有了。”我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委屈起来,也慌起来,“能有谁呢? 我和谁有什么,“没有的。” 父亲盯着我,显然希望我继续说下去。 “没有的,和谁也没有的、没有的。”我又说。 父亲张开口,像要叹息的样子,可忽然说:“这个。我不信你。” “爷。”我求救地看着父亲。 “我一辈子不识字,”父亲严厉地说:“可这种事,我脑子想得开。为沾花惹 草捅黑刀子的,我也不是没见过。不为这。谁会对你下这个手?” “爷!”我的泪水几乎又下来了,“我确实没有什么呀!” “自从你妈走后,”父亲说,“我这一辈子就守着你,你对我还信不过吗?该 说的,你要对我说。” “爷,我确实什么也没有呀。”我委屈到了极点,“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知道, 没有的,和谁也没有的,没有的。” “你就会说这一句,没有的,和谁也没有!”父亲恼怒起来,“我又不是三岁 小孩,我看得出来,你是信不过你老子。” “爷!”我痛苦地喊。 “算了,信不过,你就不讲算了!”父亲起身端起痰盂,出去了。 “爷!”我喊。 父亲不理,仍然出去了。我像从高地方猛地摔了下去。 公安局立案侦破。是个少见的恶性案件,都说,一定要侦破,一定能侦破。天 网恢恢,疏而不漏,是个法制的社会么!公安局长,侦缉科长,都来了,把那晚上 的细节问了又问,记在本上,还录音。 又拿来许多法制报,法制文学期刊,让我看。我平时不看这些东西,觉得犯不 上为此花时间。现在圈在病房里,报纸期刊在手,不妨翻翻吧。一翻就吃了一惊, 上面尽是些离奇的凶杀案子,光怪陆离,尤以女尸奸情案为多,看了让人心惊肉跳, 简直也像一个未曾见过的世界,一个非有第三只眼不能看到的东西。大千世界,真 是太不可划一了。同时也想,看这些案子,全破了,还有什么案子破不了? 侦缉科赵科长,也很有信心,说案子一定能破了,让我放心养好身体,若想到 了新线索,随时向他提供。他说话的作态很有点像大侦探波洛。我唯唯,心想那么 多奸情案都破了,我这个小小的脸案还破不了吗?破得了的。 只是孤寂。小小的病房里,除了父亲就是我。我和父亲的话都少,都闷。有一 个小半导体。几乎从未响过。偶尔打开一次,父亲啪地关了它,他在一种严厉的沉 默中想着什么,仿佛受着一种重压。我怯怯地看他脸色,小心着、真孤寂。 给意丽的电报早发了,她却不来,信也没有。单位又写信去,我也写信去,都 该早到了,仍旧不来。不在?外出了?时。间这么长了,均不可能、那个小女人, 她本就想甩了我,知道我脸毁了,一定更下决心甩了吧? 我看过那电影《夜半歌声》,记得那个镜头。音乐停止了,声响停止了,只有 她凝在那不动,医生给他揭纱布,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气氛渐渐绷紧,忽然 嗷地一声,惊心动魄,那张丑陋的脸出来了。我一声叫,差点惊倒。现在。这张丑 脸临到我了,实实在在临到我了。 我问过医生,要紧吗?会毁到什么程度?医生说,不要紧的,脸会有些疤,但 一定不怎么严重。我知道这是医生在故意安慰我。 总摆脱不了等待意丽。人在病房中,真要个女人。三十一岁的男人在病房中, 就更要一个女人。女人是什么?是三十一岁的男人在病房中等待的东西。男人一在 病房里,小女人就变成了小母亲。但意丽不来。 意外的是,小华女士忽然来了。 我不胜惶恐。她随大流来过了,看在同单位的份上,已经够意思了,何必还单 独一个人来?而且手里还拎些东西,是食品,显然是送给我的,真不敢当。 “华雅莎,”我郑重地叫她姓名,“谢谢你了。可是。真不敢当,你的东西还 是请你拎回去吧,我感激在心了。” “什么?”她夸张地做出惊讶表情、“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因为,我觉得,我们单位除了你,还没有哪个这样……” “哦。为这呀?。她打断我,“我们单位除了我也没第二个女性呀,女性总是 和男性不一样的,否则性别就失去意义了。是不是?嘻嘻。” 她笑。她的笑配了她那身打扮——紧身羊皮裤,高筒皮靴,花样别致的针织毛 线上衣,线条毕现。头发又在外面扎了一束,还有那张不见一丝皱纹的脸,看上去 像个港澳来客,年轻美丽咄咄逼人——真让人有些“惨不忍睹”。这时我才觉得 “金陵饭店”这个绰号对她是最准确最有概括力了。蓦然间,脑中有段“意识流”, 想到出事的那天晚上,正研究她,似乎得出了她丈夫“性功能不行”的结论,心里 有些尴尬,但也对那结论起了怀疑。或许她真是个“金陵饭店”。 “要安心养息,”她说,“保存好个体也是人的本能之一,这个你知道吗?要 想得开,多回忆回忆老庄哲学,要闲对病窗心无事,轻看万事如鸿毛。嘻嘻,来, 吃罐头。” 真是个“金陵饭店”,自我感觉良好。说着笑着,就找刀子开罐头,没半分不 自在。 父亲忽然插进话来:“罐头我们有。” 小华女士怔了一下,马上又向我笑了。我意识到了什么,对父亲介绍说:“这 是华雅莎,我们一个单位的,以前来过。” 父亲不友好地点点头:“见过。” “大伯辛苦了。”小华女士马上和父亲讲话,“要宽宽心,大斯不要紧的,很 快就会好起来的。” 父亲嗯嗯地点头,显然是不乐意的应酬。 小华女士又转来对我讲话。“不要急躁,要安心养息,以后有时间我常来看你。” “不要不要,万不要常来。”我急忙摆手。“因为……因为你也非常忙。” 小华女士见我的神情,又看看父亲,理解地笑笑:“也对,少些打扰也好,人 来人往烦得慌、但要闲对病窗心无事,轻看万事如鸿毛,记住了?嘻嘻。” 小华女士走后,父亲一声不吭。 我解释说:“别看她打扮得年轻,其实二十七八了。” 父亲不作声。 我又解释:“她已结过婚,后来又离了。” 父亲仍不作声。 我进一步解释:“这个人作风不怎么好,大家都看不起她。”想想又补了一句, “我也看不起她。” 父亲忽然不耐烦地说:“你给我讲这干什么?” 我一怔,想解释,但不能再解释了,越解释,越解释不清。这个我心里明白。 等待意丽。 黄昏,乡间小路,一棵光秃的树。这是我读过法国人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以 后,留在脑中的模糊印象。现在,这印象骤然鲜明起来,生动起来——我看到了黄 昏、乡间小路、一棵光秃的树。我正坐在土墩上脱靴子。贝克特捏造出来的那个狄 狄走来同我闲扯,我们一边语无伦次地谈着,一边做些无聊的动作。我们忽而讲到 出世的忏悔,忽而想到死海里度蜜月,忽而讲开了救世主和贼的故事。我们在做一 件事情:等待戈多。但戈多没有来。第二天;第二天的第二天,戈多仍然没有来。 “可恶的戈多。”我喃喃地说。 “哪个?”父亲马上问我,“你说哪个?” “没哪个。”我说,“天不早了吧?” 父亲奇怪地看着我。我把脸别向一边。 黄昏,乡间小路,一棵光秃的树。 她来了,又走了,来去匆匆,停留的时间很短。不是意丽,意丽和戈多一样没 有来。来的是她母亲。和蔼的老人家,她对我真好。 我第一次去她家,心里很慌,想着种种刁难,进门脸色发白。没想到一点不紧 张,她见我就笑,两眼眯成一条线。她有三个女儿。没儿子,意丽又是老大,可能 就为这,她对我特别喜欢。那次本该坐坐就走的,起身告辞,意丽的爹说:“下次 再来。”她娘却不让,一定要留吃饭,扯扯拉拉一番,到底在那吃了。吃得很好, 很多,终生难忘。 她喜欢我,让我常去玩。我也乐意,那里有吃的,有母爱般的东西。 “天冷了,多穿点衣服。”她说。 “学习紧,要多注意营养。”她说。 “没娘的孩子,真让人心疼。”她说。 我的心骤然一紧。我有娘,不是没有,只是她走了,在我六岁的时候,她领着 妹妹到淮北平原去了。一家人变成了两家人,永远地分开了。没再合在一起。为什 么?不知道。 “那时候他们吵,”右一天晚上,我对伯母说,那天意丽不在,一家人都不在, 就我们俩,屋里很安静,我有种回到母亲身边的感觉,“他们吵,我就缩到被窝里 偷听,偷偷地哭,哭睡了,醒来时听到他们还在吵,我就又听,又哭,又睡了,再 醒来时天已微明,而他们的吵还在进行。那样的日子……” 伯母听到这里就站起来,转过脸去,她脸上有了泪水,随便寻件什么事儿来干, 手抖抖的。我见了,也就停住,不再说。 “我结过两次婚,你知道吗?”有一次,在我又陷到母亲的感觉里的时候,她 自语般地说。 我的心又骤然一紧。这事儿我一点不知道。意丽那么开朗,她一定没有任何家 庭阴影。她的母亲一定像无云的秋天一样,亮晶晶的。可是,结过两次婚? “我的第一个丈夫,是右派。”她说,“他当医生,我当教师,我们的感情很 好。后来他成了右派,被押走了,押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音信没有一点;后来有 消息说他死了,我绝望了,就嫁了现在这个。” 我静静地听着。 “二十多年过去了,所有的右派都平了反,摘了帽子。我的第一丈夫忽然又冒 出来了,他没有死,是被发配到一个大山里的生产队管制劳动了。生产队让他看竹 园,有一间房子,离庄子几里路远,生产队有人给他送粮送盐,不准他走开一步。 他一个人在那里呆了二十多年,呆得呆了,一天到晚要写申诉,寄给毛主席。原单 位把他接回去,告诉他,毛主席逝世了。他就瞪人家,说:‘你反动!’同事故人 一个不能认出,对谁都两眼呆直,成了废人了。” 我静静地听着。 “他连我也认不出了。我第一次见到他,他那个苍老痴呆的样子,差点让我哭 死。我和意丽爸说好了,把他接到家里来住了一段时间。他本是废人一个,可到了 我家后,竟然奇迹般地好起来,我的心又碎了。我和意丽爸结婚时没有结婚证,我 想还恢复以前的家庭,可他说我和意丽爸有了三个孩子,他不愿冲散我的家庭,让 我守着孩子和意丽爸好好过,而他却走了,回老家去了,也是在淮北平原,那地方 叫沟集子,他在那里当医生,当得很有名气,提到龚医生,没人不知道。” 我静静地听着。 她喜欢我,也相信我,心没有隔阂,与我贴得很近。我有了不幸,她来了,使 我感到无上的宽慰。 “哪个丧了天良的,”她说,“就是再有什么,也不该下这个毒手哇。” 我望着她,又有了回到母亲身边的感觉。但我对她说一,我的不幸不存在什么 “再有什么”,一切都是糊里糊涂的。 “事情发生在半夜,”我说,像小学生背一段烂熟的课文。常常有人来,常常 说这些话,反反复复,说得都厌了,“我正在写东西,听到楼下有人叫我:‘大斯, 你下来’……” “这么说,是莫名其妙的一切了?”听了我的解释,她反问。 “是莫名其妙,”我说,“百分之百的莫名其妙。” “这就怪了,”她说,“这不可能,总是有原因的,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是 有因才有果的。会不会是……” 我骤然一惊:“伯母是不是也怀疑我有什么桃色事件?” “你说呢?” “绝对没有的,这一点,可以请伯母相信我。” “伯母相信你,你相信伯母吗?” 我又骤然一惊:“伯母的意思是不是——” “你要是相信伯母,就对我把什么都说出来,不要打埋伏。” “良心可以作证!” “——哦,我在另一个男人嘴里也听到过这句话,可他骗了我。” 她有了一丝冷笑,不说话了。 “伯母!”我求救地喊她,就像求救地喊父亲一样;她的冷笑像刀子,插到我 的心里来了。 “意丽她爸,该了解了吧?”她说,沉静中有些冷酷,“他老战友有个女儿, 在他单位工作,托他照看,小姑娘才十七岁,他与她不干净,风言风语传进我耳, 我不信,问他,他也说良心作证,可后来姑娘肚子大了,他的老战友告了,他的良 心再也作不了证了。” “伯母!” “世上的事情,往往让人痛心,往往是。” 我骇然了,再没的解释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人世间的事真是太乱,太不合 逻辑,以致伯母这样的人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世上的事情,往往让人痛心,往往是。 她显然对一切都痛心,包括我在内。她还分明有种恨,这恨也包括我在内。她 恨我,我也恨她吗?想一想,应该恨才对。她能当上“伯母”,只因为中间有意丽, 意丽到此时还不来看我,意思已经明显了。好比一头猪,意丽是皮,伯母是皮,皮 之不存,毛将焉附? 临走时,她摇头叹息,还留下几句安慰话。我心情迥异,听那些话不是话,简 直是……唉,真叫我痛心。 夕阳无限烂灿地放着红光,是初夏的傍晚,我们参观鹭鸟自然保护区归来。车 行在晚风里,车窗开着,风凉爽而柔韧,所有的人都沉醉了。那时候,你带了口琴, 一个接一个地吹曲子,有中国的,有外国的,都温情,都动听。夕阳晚风和口琴声, 你还记得吗?意丽…… 夕阳的光线,一如过去灿烂。它漫漫沉下去,就把一幢小屋放得很大很大,将 整个病房,甚至整个医院都吞没了,我看着那阴阴的影子,直到彻底消失。每天每 天,我都是这样的,夜来了,沉沉的孤寂就愈加重了。这种孤寂,你一定也能体会 到吧,意丽。 那地方,喧哗繁闲自然是不消说。中国的窗口和世界的窗口都在那儿。一切都 是可以想象的。你可以凭着记者证畅通无阻,兴致来了就跳跳舞,喝喝咖啡,可消 遣的事儿有的是,因此早把我忘掉了,是不是?意丽…… 亲爱的猪,作为一个人,我真不该和你认识几年,真是一场误会,人和猪的误 会。或许,现在是结束这谈会的时候了。那么,亲爱的猪,”再见了——不,不要 再见,就永别了吧,猪。 父亲出去了。是冬的傍晚,是现在,暮色正在吞噬小城、病房里只剩下我一个 人,面对反扣在床上的镜子,我忽然感到临别般的恐惧。 医生揭去我头脸上的纱布,告诉我说,不严重,确实不严重。父亲看了,也松 了一口气的样子。可我觉得不对劲;摸一摸,脸上不像过去光了,头也不对劲,有 点歪扭感。护士送来一面镜子,让我看看,我赶紧闭了眼睛,不照;我怕当着人面 看自己。表情会有不堪。 现在就我一个人了,镜子就反扣在我跟前,一伸手就能抓过来。 我告诫自己,要沉着些,不论镜中的脸是什么样子,都要沉住气,不要大惊小 怪,自己的脸总归是自己的脸。要沉着,或者干脆,不论看到什么脸、都笑一笑也 好。 我把笑便在脸上,开始伸手抓镜子,抓到了,翻过来,我的尊容立刻映到镜中 了——是不是我?看了看,是的,是我,还是挺像的,尽管从两腮到脑袋上都有疤, 鼻子不大好看,头也不太周正,但绝对能看出是我。我感到很大的安慰,没什么了 不起嘛,我想得太过分了嘛,我还能看出是我,就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放下镜子,对着墙壁出神,渐渐又沮丧了,我还得回到人堆里去呀,并不是 如现在这样,两手端着镜子,自己宽慰自己。一个人怎么看自己是不重要的。重要 的是别人怎么看自已。我自己认为没什么了不起,这没用,就像我自己认为是市委 书记和国家主席一样,完全没有用。一切要别人承认,别人都说没什么了不起,那 才真没什么了不起。“别人”这个东西,了不起得很,“自己”这个东西则完全无 关紧要,无可奈何。倘若,倘若别人都认为我是一只猴子,那我就是一只猴子,语 言学上不是说,约定俗成为之宜吗?尽管我是人,有人的思想,会说人话,两条腿 走路,但只要别人认定,我就做不成人,事实就是如此:做一个人,重要的是别人 承认,别人承认你是人,你才是人;否则不是,或者不完全是。 我已如此,“别人”还承认我是人吗?或者还完全承认我是人吗? 别人——自己。 人——不是人——不完全是人。 沮丧。黑暗沉重的沮丧。 我很害怕,我开始憎恶父亲了。 我怎么能憎恶父亲呢?父亲,他是我敬畏的,我一定要永远敬畏他,在心里保 持他刚强严厉的形象。我一定要为敬畏父亲而活下去。从而保全自己的人格和道德, 做个敬畏父亲的好儿子。 可是不行,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咬牙切齿,一见到父亲,我就听到那个声音说: 你个可恶的老东西,你怎么能和“别人”一起怀疑我呢?我是什么都没有的,我被 人毁了脸,完全是糊糊涂涂的,我什么女人也没搞,可你这个老东西,你怀疑我, 给你怎么讲也没用,我真恨死你了,恨不能一口一口撕吃了你,可恶的老东西。 我毛骨悚然,又疚又怕,我想向父亲解释点什么,可是解释 呃?什么都是解释不清楚。”我面对着父亲。日子过得很艰难起来。想,还是 让父亲回去吧。几次想对父亲说这个话,又都开不了口。父亲很奇怪地看着我犹豫 的表情,以为我又出了新的毛病。 我鼓了好多天的勇气,终于在出院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下了决心。 “爷,明天你回去吧。”我说。 “什么?嗯,嗯。好,不要我多住些日子了?”父亲表情上摆着意外。口上却 应着,有些迷惑地看着我。 “不要了,”我看着天花板,“我基本好了。家里的冬菜也该照应照应了。” “嗯嗯,好。”父亲说,他显然还有话,可是他不说了。 夜里。床那头的父亲翻来复去,一直没有睡实;他是那种倒下头就发出鼾声的 人,这一夜却失眠了。我也睡不着,可我装着睡着了,还发出一点鼾声,半夜里父 亲坐起身来,我以为他要小解,可是不是,他那样静静地坐着,坐了许久许久,然 后叹息一声,又躺下了。仍旧没有睡实。我心里有种冲动,想一下坐起来,说一声: “爷,我也睡不着呀!”然后抱着他哭一场,可是我没动。我心里的那个声音仍在 咬牙切齿、对父亲发着诅咒。可恶的老东西,可恶的老东西! 我难受得几乎死去。一动不动地躺着,我想起了父亲和母亲争吵的那些夜晚, 想起了那些晚上我躲在被窝里偷哭的情形。我的泪下来了,忽然无限地想到母亲, 想到那些在三十年被一位女作家写过的感情;我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在小舟里, 小舟在月下的大海里。我哭了,可我一动不动装着睡着了。心里那个诅咒的声音一 直在响着。黑暗中,我觉得我在笼子里,笼子在父亲手里,父亲在寒冷的冰窖里。 我感到悲哀而又恐惧。 天没亮父亲就起来了,回去必须赶第一班早车。听到他拉灯的声音,我也立刻 “醒”来了,伸了个懒腰,装着睡意朦胧的样子。我看一眼父亲,见他眼里红丝纵 横,但我说:”睡得好吗?” “睡得好。”父亲说,“好。” 我点起煤油炉,给他做饭。父亲心事很重地看着我,而我则埋下头,不作声, 从两臂间的空档里看蓝殷殷的火苗。汤漫出来好一会,我才意识到烧开了。父亲在 旁边坐着;也没注意到这一点。 饭做好了,父亲埋头吃,像在尽一种义务,我相信他根本没吃出什么饭味。吃 着吃着,他自语般地说:“那个小意,她翻脸了?” 我惭愧地点点头:“可能的。” 父亲仍埋头吃着饭:“你遇的这个事,我回去不打算讲了,只讲你有病,这会 儿好了。” 我明白父亲的意思:这种事,讲了让人笑话。我心里咬牙切齿的声音又响起来。 看来我的感觉是对的,我在笼子里,笼子在父亲手里,父亲在寒冷的冰窖里。我悲 哀而恐惧,但仍旧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的想法。 父亲吃完饭,提着东西,下楼上路了。我要送他,他不让。 “路我认得。”他说。 “我送送你吧。”我知道父亲拒绝我送的原因,但我还是说:“天还没亮,让 你一个走,不好、” “有什么不好?”父亲瞪着眼说,“还能有哪个敢对我怎样吗?保准没有这样 的人!” 我愕然,愣愣地看着他。他走了,上路了,在他转脸的一瞬间,我明显地看到 他瘦了,苍老的脸上显出了突出的棱角。我忽然觉得一阵悲愤。 法院,庄严的民事审判庭上座无虚席。原告席上坐着夫妇两人,他们控告我将 他们的女儿窃为己有……她说。 黄昏,乡间小路,一棵光秃的树。我在等意丽,她没来,她的姨妈却来了,来 了又走了,和她的母亲大人一样。 我研究过她姨妈。在大学里,她教我们书,我研究她不是那个时候,那时候我 对她的悲剧认识得非常肤浅。她孤身一人,何以五十多岁还孤身一人?人都说她是 疯狂的同性恋者,所以落了个悲剧的下场。那时我信这个话。后来,我把她列为我 的研究对象之一,我翻了我的大学日记,把对她的一切记载和印象都找回来,反复 研究,这才发现她不是同性恋的悲剧,而是石女的悲剧。石女,就是那种不来月经 也不能性交的女人,即便动了手术结了婚,也不能生孩子。我是从一句重要的、 她无意中露出夹的话中发现这一点的。可是,她说:法院,在庄严的民事审判庭上 座无虚席…… 事情并不离奇,她说,她刚大学毕业,一位翩翩君子闯进了她的心房。为了他 能考研究生,她连续三次做人工流产。他考上研究生后,留给他的却是一张感情不 和的退婚证书。从此,她深居简出,决心独身过一辈子。未料,她的生活在一天早 晨被打乱了。 那天,隔壁空房间搬来一对夫妇,还有个活泼漂亮的小女孩。这对夫妇感情不 和,性格都暴躁,小女孩在家中处于被冷落的状态,还常常无端地被打骂。她爱上 了这个女孩,处处给她温暖,小女孩也爱上了她。后来她了解到,孩子是收养来的, 出生三个月”左右抱自医院,生母并不知是谁。一个念头不可遏止地来了:抢劫孩 子的感情。于是,她把女性的母爱发挥到淋漓尽致的状态。很快,孩子被俘虏了, 孩子在父母那里是冬天,在她这里是春天。终于有一天,她告诉孩子,她是她真正 的母亲,是一场误会使她不得不在三个月时忍痛离开了她。孩子先发怔,然后突然 开口在叫妈妈了;而对自己的妈妈,却怒目相对。 事情很快上了民事法庭,周密调查的结果,真象大白,漂亮的小女孩又判走了, 这像一刀砍去了一半身子。 我惊讶不已——她对我说这些干什么?她的到来已使我大出意料,又居然对我 说了这些,好像负着什么使命,为了什么目的似的。我看着她,每个神经末梢都猎 猎作响,忽然受到一种暧昧的启示,完全明白了,她是为某种大可会意的使命,在 一以心换心”呢。逻辑非常简单:她是老师,是长辈,她能推心置腹到如此,我难 道可以含含糊糊吗?不能的。不能再将那种对一切人都“隐瞒”的事再对她隐瞒了。 不然可太不够意思了。我一定要明确地说,朝深处说;说那些“大斯,你下来”的 肤浅话是没有用的,那样就是对老师和长辈大恭不敬;我一定要说一段与她的不幸 能相对称相平衡的话。 我搜肠刮肚,调动一切虚构的才能,说了一段曲折的饱含眼泪的故事。我说, 我曾拼命追一个女的,追得发了疯,在我进入癫狂状态时,她提出分手不干了,我 不愿撒手,她也不勉强,若即若离过了一年,她忽然通知我去参加她的婚礼,我一 听差点死去,几天几夜没吃饭,没睡觉,光像杜鹃啼血一样读一首失恋诗,借此来 维持生命。 “那首诗你现在一定能背得出吧?”她说。 “当然能。”我说,她在怀疑我说假呢,于是我就背了某大诗人的一首诗: “太阳落了,月亮藏在云间。四周是无边的黑,无边的墨一样的黑暗”…… “啊,啊。”她点头了,但说,“若是倒过来,有这样一个女的追你,就完全 有可能对你报复啊,有这样的女人吗?” 我心里有个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来,我知道她想听我说出什么话来,可我再作 践自己,也不能到这个程度呀。我切齿地说:“没有。” 她愣了一下,接着就是无限失望的表情。 失望,都是失望,我在等待戈多,你们也在等待戈多吗? 从早到晚尽孤闷,仿佛入了空门。越想人生越莫名。垂帘暗中坐,空 脑向黄昏。本能温情陪小心,闷久觉得残忍。灭打扯被睡昏昏。孤梦落白 草,荒烟飘人生。 填罢一首词,怨气在心中团起来。该是去公安局的时候了,不是去法院,离抓 到凶手开庭审判的时候还早。心里想,公安局也真莫名其妙,事情出来这么久了, 居然没搞出头绪来,你那么多人,干什么吃的?又想到赵科长,想到他那种大侦探 波罗的神气,不免觉得滑稽。倘若侦探得力,我何至于受屈到如此地步? 人都有复仇心理,我也不例外。不管时下我的心情坏到何种程度,都有一种思 想潜在我的意识里,那就是,把凶手找出来,狠狠惩罚一通,该判刑的判刑,该放 逐的放逐。这样做有什么实在的好处?没有,只能达到一种心理上的平衡。还有就 是弄清事情真面目,洗刷清我所受的冤屈。 不晓得公安局何以约我去,或许是找到了什么线索? 正欲出门,单位的马主任来了。威严的马主任从未上过我的门,这次来,是找 我“好好谈谈”的,这个意思前几天见面时他交待过。寒暄过后,我望着他,等他 开口。——当然是等他开口,这不是干工作,而是“好好谈谈”,不能纯粹把他的 嘴当我的脑子,但要看他的嘴怎么说,我好顺着往下说。 “准备出门?”他说,喷了一口烟。 “准备出门。”我说,“公安局约我去一趟。” “嗯,得去一趟,已给我们打过招呼了。” “这个——?”我听出马主任话里有话,想问个明白,他却换了话题和语气。 “我这次来,是想严肃地和你谈谈。”他狠狠地吸了口烟,把烟闭在嘴里,不 动看着我。 我立刻严肃,好像一个庄严的时刻到了:“马主任谈什么呢?” “现在猜测和流言都很多,”他喷出烟,“事情虽出在你身上,但出在我们单 位,我们也感到压力很大。过去,你斯一根是一个很好的人,至少,我们大家都认 为你是很好的人。你也早写过入党申请书了,因此你对组织要讲真话,讲真话的意 思,就是把什么都讲出来,不要隐瞒。”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闭住,看着我。 “我已把什么都说出来了,还要说什么?”我完全明白马主任的意思,但我反 叛了,不以他的嘴为脑子了,甚至还有几分愤怒,“难道一定要说出一些子虚乌有 的事才算真话吗?” 马主任抿着烟,看着我,好像我脸上写着什么不好辩认的字,看一会,扑扑地 将烟吐出来,吐得很泄气:“真没有什么要讲了?” “没有了。”我答得很干脆。 “好吧,没什么讲,就到这里了。”马主任站起来,狠吸了一口烟,闭住,向 门外走,到门外扑扑地吐出来,烟在空气里一飘,散尽了。 “马主任慢走。” “嗯。”又狠狠地吸进一口烟。 两个彪形大汉忽然临门,一式帽徽领章,威严得很。 “走,到公安局走一趟。” 我吃了一惊。不是约好我自己去吗?为什么还来人叫?我压住火气,向二人友 好地一笑,请他们进来坐坐。但他们不领我的情,不笑,也不进来坐,只威严地站 在门口,催我快走。”我迷惘了一会儿,难道我的脸上有点麻烦,笑就不是笑了吗? 为什么没有一点友好的回报?忽地又明白,他们不友好并不是因为我脸上有异,而 是为另一种东西。光那口气我就听出来了,不是软软地说“请你到公安局去一下”, 而是说:“走!到公安局走一趟!”一切强制性的东西都在这“走一趟”里了。马 主任不是也有一句“已给我们打过招呼了”吗?这里面有什么名堂? 我惴惴不安地跟二人向前走,下楼后二人又改变位置,一定要走到我后面,分 明体现了“押”的意思。他们是押着我走?我感到受了侮辱和难以容忍。但我咬着 牙不作声。他们两个是跑腿的,职业性毛病,跟他们说也说不清。 到了公安局,一见赵科长,我的怨气就忍不住了,我说:“赵科长,我想问问 你……” 啪!赵科长一拍桌子打断我的话,怒目圆睁,喝道:“斯一根,你现在要老老 实实!” 我一惊非同小可:“什么意思?赵科长你……” “我什么?我是公安局侦缉科长,不是吃干饭的,你不要老拿我耍着玩!” 我疑心自己在做梦,看了看人和物,并不是做梦,心里就懵,我怎么拿你耍着 玩了?这一切从何说起?这不是太荒唐了吗? “我想问一句,现在我变成阶下囚了吗?” “什么阶下囚?案子发了这么久,你一句实质性的话也不说,什么意思?现在 你老实交待,你有几桩侮辱妇女的罪行?” “这话从何谈起?你公安部门是执法机关,这样对待我,要考虑执法犯法……” “少来这一套!告诉你,你要老实交待自己的罪行!” “你赵科长要知道,我是受害者。” “小张小李!”赵科长突然一声大叫。 我一怔,仿佛听到戏剧公堂上县官大老爷的一声断喝:“大刑侍候!”随着断 喝,我看到“小张小李”——就是去叫我的那两位大汉,向我步步紧逼过来,手里 各拎一支警棒。我清楚地意识到,只要赵科长一声令下,我就要大受皮肉之苦。一 切没什么可讲,也没什么再讲。此时此刻,我才明白了他们当初让我看那些女尸奸 情案的初衷。我愤懑,也不知所措,糊里糊涂之中,“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起 了作用,愤懑的感情一软,就说出下面的话。 “别别,赵科长,千万别;我们不来武的……” “不来武的,也行,只要你老实交待,你这号的,我见得多了,别想再拿我耍 着玩,哼!” 意丽来信了,牛皮纸公用大信封,骄横不可一世地躺在我的桌子上。拆开来, 几页纸全写得龙飞凤舞,我读那情,像强行被人剥光衣服,硬塞到了漫天风雪里, 止不住身心一点点缩小,僵硬,死亡。 信上是活脱脱的意丽,她有天才般的合理想象,她说:一切都是可以想的,一 个平常的宁静的夜晚,一个姑娘跌跌撞撞从你的屋子里跑出来,跑到小河边疯狂地 哭泣。夜风不吹,一弯新月映在河里,小心地陪着她。新月之下,可见这是一个未 满二十岁的姑娘,美丽而丰满,属于那种让一切男人动心的小女人。也许就为这, 你对她下了手。男人哪,在这个领域里都是野兽。后来,她的同伴来了,当然都是 男的,一个,两个,三个,或许四个,他们围着她,询问她,安慰她,然后手拍胸 膛,说:“这个仇,哥儿们给你报了!”赤裸的紫铜般渗油的胸膛,反射着新月的 清辉,小河边,几条汉子笔直地插在地上。终于有了那个夜晚,他们在楼下叫: “大斯,你下来!” 这就是意丽的信,信上还有:斯一根,我忙,不能去,我让母亲和姨妈去了, 你真有本事,对她们能隐瞒得那么紧。可是斯一根,你忘了这个时代,这是个成熟 的立体的时代,人的神经末梢都长得很,多得很,没什么事能将今天的人瞒住—— 古人会算,今人会猜,一切事情都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信上还有:斯一根,我对你的印象已模糊了,我很难想象出你喜怒哀乐的样子。 现在你遭了不幸,喜怒哀乐就更和我想的不一样了。我们伸手远握,告别了吧。老 朋友,不要怨恨,古人有云: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我之所有,虽丝毫而 莫取、此你我之谓也。不要怨恨,你有你神秘的事业,把精力多集中到那上面去吧, 有所作为才是你的最高境界,是不是?古人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 筋骨…… 我忽然看到了意丽,不是幻觉,她实实在在站在我的面前,对我笑笑的;她穿 了一件灰毛上衣,红白线镶缝的紧身运动裤,头发高高挽起,两个耳环金光闪闪, 一眼看上去,矫健轻捷,比四年前还要年轻。 “意丽,我一定要揍你一顿。” 她笑笑的,表情好像说:我站在这儿呢。 我把老拳举起,照准她的脸,用好力气就打上去。啪地一声,台灯倒下了,灯 泡撞在桌面上,嘭地一声炸开,碎玻璃片满屋飞。 “大斯,大斯,你屋里什么……” 小华女士急忙过来敲门,我说没什么,碰破了一个灯泡。 门不敲了,小华女士噢了一声,退回去了。她妈的,这个小华女士,她活得倒 不错,还有兴致关心别人屋里什么响! 我上床扯过被子,想昏天黑地地睡,却又睡不着。忽然又想,我怎么不研究研 究自己呢?我真的什么也没隐瞒吗?或者真的隐瞒了什么吗?我,我斯一根,也是 一个单个的人,有血有肉,有人的感情,在真实的人的环境里长大,一样受着传统 文化的熏陶和现代意识的勾引,和那些看起来像正人君子的人一样,我脑子装了许 多伺号懂了人事,进了学校,后来学会了许多东西,把问号全部变成了句号。变成 句号之后,又把许多问号藏在灵魂里,就像吝啬鬼兼守财奴把金子埋在地窖里一样, 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贼溜溜地偷着看,借黑夜的掩饰来使自己满足。我就像那 些看起来像正人君子的人一样,其实心里装满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只要时机允许而 又不承担责任,我就会有不堪入目的行为。这是表面现象下所有的另一个世界,我 的一切也有饱含着我们民族的和生活中那种固有的、潜在的、深层的东西。因此, 我也有资格成为自己研究的对象: 我下了床,拿出纸笔,写:斯一根,男,三十一岁,大学毕业,市直机关工作 人员;性格怯懦,内向,平时看起来不大与人来往,也从无脾气,可是一到晚上就 关紧门,不知搞些什么名堂。似乎有一个对象在南方什么地方,可从没人见她来过。 这是“个谜一样的人。一天晚上,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忽然有人毁了他的脸。什么 人毁了他的脸?不知道,至今也没查出来,他自己又守口如瓶,一个字也不讲,好 像懵然,看来一定有什么隐情…… 我不寒而栗,止了笔,不能再往下写了,再往下写,就要写到“隐情”上去了, 这方面的蛛丝马迹多得很,随便拈来一个,都有耐人寻味的——隐情。 我啪地一掌击在我的脸上,想了想,又击了一掌,又击了一掌。然后倒在床上, 又昏昏睡去,做了无数个怪梦,一切都变形,拉长,增亮,发出噪音,让人恐惧不 已。 醒来时已过半夜,屋里静得出奇,不能再睡;坐起来看看黑黑的天花板,记起 了过去的日子,都无味,无聊,不堪得很,忽然觉得没了生趣。人活着,原则上就 是痛苦,至少我是如此,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止不住就想到死,想到死,倒觉得满有趣。大学毕业那会儿,就有一个同学 死了,谁也不知为了什么。那天在教室开毕业分配动员大会,散会后回寝室小组讨 论;寝室在三楼上,刚坐下不久,就听人乱叫起来,说有人跳楼了。去一看,是我 们班的,脑袋碎了,从三楼上跳的,头朝下栽到水泥地上。很怕人。忙忙抬到医院, 死了。大家都茫然,都沮丧,公安部都来人查了,什么也没查出来,没留下绝命书, 日记也写得很平常。但大家很哄了一阵子,把他的死反过来倒过去讲。死让人激动, 确实满有趣。 我这儿也是三楼,下面也是水泥地,头朝下,一定死得保险。绝命书不必因, 什么也不必讲。我死了,与谁也不相干。当然也要哄一阵,哄就哄去吧,我又不是 什么大人物,没谁会为我立传的,哄过一阵子也就算了。而况哄我的人本身也要死, 最多不过多活几十年,他们死了,哄也就没有了。人死了,原则上就没了痛苦。没 有痛苦的事,何苦而为?人活着不就是追求不痛苦吗?死后是不痛苦的,芸芸众生 没有发现这一点。或者是本能不想死吧?人为何不能战胜本能?死是至高至上的好 境界,人不能战胜本能,真是龌龊得很。 我打开门,见落雪了,风不大,雪却很大。不管怎样,时间已从初冬进入隆冬 了。漫天皆白,雪星行军情更迫。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我什么都想, 什么都不想,手扶着走廊上的栏杆,披着雪,望见楼下的水泥地。下面的地不见了, 却都是雪。我犹豫起来,楼下的雪多了,雪是个软东西,对头颅有让劲,撞击一定 不够有力,万一一头下去,死不了,受重伤,原则上不又很痛苦吗?为了不痛苦而 闹得更痛苦,实在是愚蠢的行为。这个可恶的雪,如此混帐地下,什么意思呢? 正犹豫间,小华女士开门走了出来。 “好大的雪。”她说,抬眼见了我,“呀,大斯,这么晚还没睡吗?” 我心里恼。一个雪已经够了,现在又出来个小华女士。她干什么来着?先有兴 致关心我屋里什么响,这会儿又来管我睡没睡。真是多事的女人,你是克格勃还是 中统特务?可不论怎样,我还是得搭理她。——人活着,免不了总是这样。 “真是好大的雪。你也没睡吗?”我说。 “没有。好大的雪。” “是好大的雪。” “好大的雪。” 你半夜里起来,就是为说这句“好大的雪”吗?我看着楼下,想着人生就是痛 苦。 “你站在雪里干什么?”小华女士说,“快进屋去吧。” 我站在雪里?看了看,确实是站在雪里。立时觉得荒唐可笑,充满了滑稽感, 玩世不恭和毫不在乎的情绪也立时在心里涨满。我说:“我想死,可是,楼下有雪, 我又担心跳下去死不了。” “你这个人在开玩笑。” “你以为我是开玩笑吗?” “当然,当然是开玩笑。” “我确实是开玩笑。”我说。 “那快进屋吧,进屋吧,啊?”她说,口气像小母亲似的。 我进屋,觉得非常奇怪,我真是开玩笑吗?这世界真麻烦了,你说真话,人说 是假的;你说假话,人又说是真的。如此说来,我死了,人说我活着;我活着,人 倒说我死了? 大雪下了一夜半天,看着大雪,想起小时读的书:下雪了,早晨起来,地上白 了,树上白了,房子上也白了,小朋友们不怕冷,有的堆雪人,有的打雪仗…… 一个绿衣人,背着邮包踏雪而来,在楼下喊:“斯一根,电报!” 我的电报?下楼去看,果然是我的电报。绿衣人看了看我的脸。我签了字,取 过电报,拆开一看,几个石印般的黑体字赫然入目:“你父病危速归。” 大雪里一声炸雷。 父亲病危?怎么可能?他有很硬的皱纹,很黑的胡子,很严厉的表情,看到他, 使人能真正想到“汉子”这个词。他能病危吗?一定是电报译错了!我丢开绿衣人, 跌跌撞撞奔到邮局,要查。邮局不给查,至少’要持有单位证明才给查。死人的事 还要这么麻烦吗?吵起来,有人小声说:“这就是被人浇硫酸的那个人。”与我吵 的人马上不吵了,看了看我有脸,好像看一张证明信,之后,默默地给我查了。查 的结果,用圆珠笔在每个字下都重重点了一下。 “没有错。你、父、病、危、速、归。” 不胜悲哀。不是年老的为年轻的送葬,而是年轻的为年老的送葬,规律是合乎 了,可是太让人痛苦。父亲那样的身体,何以会突然病危?记起父亲走时,是瘦老 了些,可是突然病危,怎么会呢?反复看手中的电报,看得每个字都失去了字的意 义,可几个字合起来,意义仍显然易见;你父病危速归。 火车汽车,归了。一路丘陵起伏莽荡;大雪皑皑。冬天的雪,把一切丑陋的东 西都掩盖了,只剩了一望无际的洁白。云退去了,天空里悬着一个白亮的太阳。天 地之间亮亮晶晶,好像一个人,什么都消失了,只留下纯净透明的眼泪。想起小时 候,下过一夜大雪,早晨父亲喊醒我,到野外去抓雪兔子,看到兔子的脚印,跟着 寻,终于寻到了,在一个塘涵子里,用竹杆一捅,出来了,在厚雪上跑不快,被活 活地捉住。有时我掉到深雪里去,没了顶,父亲便拉我上来,用力一提,也像提兔 子。有时我就故意掉到深雪里去。父亲,我心里想,又下雪了,雪把我留住了,让 我留在你后边,回来了,回来看你了。 回到家站到父亲的病床前,我倒吸一口冷气,险些栽倒。父亲已不像父亲了, 才一个多月不见,他瘦得只剩下一副架子,形容枯槁,使人想到剖腹晒干的鱼。 “爷,爷!”我哭了。 父亲昏昏地睡着,毫无反应,好像早已遁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在场的邻里人都异样地看我,我兀自流了许多泪,才蓦地想起自己的脸。我惶 然四顾;见熟人们纷纷压低目光,仿佛因看了我的面孔而失了礼仪。我感到一阵刺 痛,好像心里挨了蝎蜇蛇咬,但没心思作任何解释。 “我大怎么了,怎么了?”我问在场的邻里人,“你们告诉我呀!” 我说了这几句,忽然感到神经崩溃,止不住哭得更厉害了。 “孩子不哭,孩子不哭。”父亲的好友秦伯,拍了拍我的肩,“都难过呀,都 没想到呀,昨天他在地里整地,整着整着扶着锹把不动了,然后慢慢趴下去,我远 远地看他半天不动,过去一看,不好了,抱起他,他说了一声:‘老哥,我不行了。” 就歪在我身上。唉,都难过呀。” “为什么不送医院?秦伯,为什么不送医院?” “唉,唉,都想送啊,可你爷不让,一抬他进城,他就瞪红眼睛。人到这时候 了,不能再拗他了,你爷这人,我知道他,只好请医生回来看。” 我看到一个医生模样的人站在旁边,手里拿着听诊器;我抓着他的手,问他: “医生,医生,我父亲能好吗?能好吗?” 医生抖抖我的手:“冷静点,你冷静点。”说着,把秦伯往前让。 “你爷从你那回来就闷闷的。”秦伯说,“他说自己的命不好,白要强了一辈 子,问他为个啥?他啥也不讲。唉,心气太强的一个人。为了啥呀?好好的身子骨, 这么快就毁了。说毁就毁了。” “秦伯……”我更加泣不成声,感到了自己不可能逃脱的深重罪孽。 “你爷不会走的,你爷没见你,不会走的。”另一个老者说,他是我家的邻居 老冯,我折了他家柿子树的那个,这会儿他不当蔬菜队书记了,退位了,弯腰驼背, 变成了和霭可亲的小老头。他和秦伯一样,满脸真诚的悲切。 但愿,但愿父亲没见我不会走的。我相信这个话,这是老人口中的话,老人的 话总是有道理的。 我凑近父亲耳朵:“爷、爷、爷!” 满屋宁静,谁也不说话,似气也不喘了,父亲还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屋都瞪大 眼睛,不转,不眨,直直地盯着父亲。老人的话一定是有道理的,父亲不见我是不 会走的。果然,慢慢地,父亲睁开了眼睛,很艰难,但睁开了。 我离开他的耳朵,但离得不远,叫他:“爷,爷!” 父亲目光清澈,看定我,一动不动。我忽然发抖,害怕。我听人说过,“男怕 清晰女怕糊涂”,目光清澈就是尾声的到来。不,不,父亲,父亲不会的,不会的。 宁静更加深重,没人作声,紧紧地看着父亲,父亲早已认出我来,嘴动了动, 又动了动,父亲想说话,父亲有话说。一定的,父亲等了我一场,一定有话要说。 “爷,你会好的,有话你慢慢说。” 但父亲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在众人脸上飘了飘,落到秦伯脸上,然后有点轻 松的表情泛上来,嘴动了动,终于说出话来:“老哥,我儿这脸,没啥……是一场 病留的……” 我感到一把刀子直插到心里来:“爷!” 秦伯说:“兄弟,一根这脸,是没啥,吃五谷杂粮,谁都有病有灾。” 父亲看着秦伯,听着秦伯的话,表情显得释然。片刻以后,他慢慢抬起手,伸 开五指,好像向前推什么。我看着秦伯,秦伯说:“你爷的意思我懂,他是让我们 出去,他有话跟你说。”秦伯向众人摆摆手,示意大家都出去,大家都出去了。秦 伯在我肩上轻按了一下,又向父亲点点头,也出去了。 现在屋里就剩下我和父亲了。父亲看看我,我看着父亲,此时此刻,我的灵魂 被彻底地洗涤干净,对父亲又剩下很纯的敬畏了。我感到了自己的深重罪孽,承认 了自己的深重罪孽,完全不想申辩了。我预感,父亲有最后的质问在等着我。一个 意识在向我告诫,不论父亲问到什么,我都有责任使他满意,不带任何附加条件, 更不用把假的当真的说了。 可是,父亲没有问什么,他看了我一会,就用一个手指指定我,好像要把我穿 透似的,跟着一字一顿吐出一串字:“你、妈、骗、我、你、也……” 话突然中断,有一股怒气,我清楚地看到了一股怒气,斜刺里冲到他脸上,炸 开,把他最后的话涨住了。他眼猛睁了一下,接着慢慢闭下去,好像油灯干了油, 火苗蓝点点地跳了一下,永远熄灭了。 “爷……”我喊,但嗓中发出的不是人声。 已不全是悲。我已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我早已明白了。父亲若能多活一分钟, 不论他问不问,我都会不顾一切地告诉他,一个平常平静的夜晚,一个姑娘跌跌撞 撞从我的屋子里跑出来,跑到小河边疯狂地哭泣,有三条汉子,也许是四条,围着 她,赤裸的紫铜般渗油的胸膛反射着新月的清辉,终于有了那个夜晚,他们在楼下 喊我了:“大斯,你下来。”然而我没有讲,没来得及。在母亲那里,有父亲想知 道而不能知道的话,我这里也有。我为什么不率先坦诚地说?我说了,父亲就一定 不会有怒气在脸上炸开。然而,晚了,晚了,永远地晚了。父亲的灵魂遁入了另一 个世界,就像失灵的卫星消失在宇宙深处,永远不回来了,并且带着遗憾和愤懑。 为什么我不把假话早早地当真话说出来?太可悲,太不该了。 多么荒谬啊,我!一个十足的谬种。 小妹的哭声凄惨,悲怆,是真正的痛哭,我听了不胜悲伤,也发懵。 我发电报给母亲,父亲死了,希望她能领着小妹来;她没有,小妹自己来了。 小妹出落得漂亮而结实,长发披肩,青色呢子大衣,坡底白色旅游鞋,石磨蓝 牛仔裤紧紧绷在腿上,显得矫健而轻盈;只是肤色稍黑,手稍有些粗糙,口音有些 淮北腔,把“我”说成“俺”。她身上还留着一点农村人的东西,不过那发展趋向 表明,要不了多久,她会把那一点东西也丢掉的。 她自己驾驶一辆摩托,不是轻骑,是一千八百三十九块那种红色大摩托,头盔 也是红的。她骑在车上,看起来简直是个时髦女郎。 电报晚上到,乡邮电所耽误了一天,村里又耽误了三天。村支书拿到电报,犹 豫了好久,在他印象中,小妹的父亲早已去世了,哪儿还来的病故电报?他犹豫中 赴宴喝酒,酩酊大醉,酒醒以后把一切都忘净了,直到第三天,才又突然想起了电 报这回事。 母亲接到电报,大步走进屋去,叫着:“死了,那个人死了。” 小妹一愣:“谁死了” “你爷死了,你爷。”母亲说。 小妹感到一座山砸过来。这是她懂事以来,母亲对她第一次承认父亲,第一次 用“你爷”这个词,而此时父亲已死去。她做梦一样地看着母亲,看不出母亲是悲 是喜。母亲在进屋的那一小会儿失态以后,又恢复了平静,折过身去慢慢找事做。 小妹过去搂着母亲:“妈,俺们去看看吧。” “看什么?”母亲看着她,“这世上天天有人死,俺们天天都要去看吗?他和 俺们无有相干。” 小妹哭了。她不相信小妹心里真那么想,她知道母亲恨父亲,但无论如何母亲 不会这么想。她有一种感觉,父亲像影子一样,像空气一样,随时跟着绕着她和母 亲,虽然她们从来不提他,可越不提她越感到“他就在那儿”。有许多人劝母亲改 嫁,母亲不改,为了啥?“为了给那个人看看”。为什么要给“那个人看看”母亲 不讲,说老一辈子的事,讲了就会给小辈子心里留黑印子,还是留在心里不讲好。 现在,父亲死了,去看一下都不愿意吗?母亲不愿意。 她自己要来,骑上摩托车,她要走了。她看着母亲在沉默中读懂了一句话:母 亲更想看看死去的父亲,更想,可是拿不下来意思。那种永不知道的疙瘩还留在母 亲心里。 小妹自己走了,她驶过几十里,心里似乎有什么感应,又掉头驶了回去;临近 庄子,见母亲在庄外十字路口深深地鞠着躬,一堆纸钱烧在她的面前。小妹感到什 么东西从心里落了下去,她又驾着车,来了。 整整晚了五天,父亲下葬了。我失望,以为她们不来了。然而,小妹自己来了, 下了车脱了头盔,就戴上早已准备的孝布,挂着泪,催我领她到父亲的坟上去。 瑞雪正白晃晃地盖着大地,天已睛了,太阳白得刺眼。丘陵起伏,父亲的坟在 雪岭之中,土是新的,上面没有白色的铠甲。小妹见了,打开手提包,也掏出一些 纸钱,点着,然后拍地抢天就哭。纸钱在地上烧出一堆黑灰,小妹的哭声显得异常 嘹亮。 我看到一个老人,在十字路口深深地鞠着躬。一堆纸钱烧在她面前。我一点不 怀疑小妹对父亲有这样深的感情,她的哭使我非常难受。 “小妹,”我说,“不要哭了,人死了不能复生。” 小妹仍然哭了一阵,接着就抽抽溜溜地止住,揩了泪,静静地看远处的雪岭。 忽然又放声大哭,悲恸得很。我用力劝小妹不哭不要哭。 小妹又抹了眼泪。 “爷和妈要是不分开,一定不会死吧?”她说,面对着我。 “太苦了,他们都太苦了。” “太苦了,他们都太苦了,一辈子都苦对方,也苦自己。”小妹说,说着说着 又哭起来。 “小妹不畏,小妹不哭。” 但小妹哭得更厉害。 “他们都苦对方,也苦自己。”小妹呜咽地说。 我茫然无所措,也跟着小妹一起垂泪。我听得出来,小妹哭声里除了真正的悲 伤,还有痛心;这悲伤和痛心是为了父亲,也是为了母亲,或者更多。 回来的时候,有个五十多岁的老人,站在路边上看着我和小妹。这是一个陌生 的老人,他是从漫漫的山坡上走过来的,雪地上一行脚印说明了这一点。他在路边 上一定等了很久了,有一大片雪,都被他的胶底黑棉鞋踏实了。他显然是犹豫不安 而又焦急地等什么人。我看了他一眼就想走过去,未料他叫出了我的名字。 “斯一根。”叫得很有礼貌。 “你是——?”我站住,看着他,有些意外。 “冒昧了,我姓章,立早章,章心成!城郊窑厂的会计。是这样,我有点事想 跟你谈谈…… 章心成?窑厂会计章心成?毛翠后来找的丈夫就叫章心成,听说年龄也很大, “和她老子一样老”(父亲语),他就是你吗?不会吧?一定不会吧? “哦,哦,你找我有什么事……有什么事?”我极力镇定了一下。打量他,我 发现他更老,作为一个平常的人,五十多岁,不算老,倘作为毛翠的丈夫,可就太 老了,“和她老子一样老”就是老到这个程度,简直让我吃惊。他不会是毛翠丈夫 吧?同名同姓的人多着呢。 “是这样,冒昧了。”他看了看小妹,又看了看我,“这是你妹妹吧?” 我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心里有些戒备和狐疑,但还是向小妹示意了一下, 让她先走一步。小妹看了看我,稍一疑惑,先走了。 小妹走后,留下我和老人。老人说:“是这样,我姓章,立早章,章心成,城 郊窑厂的会计。冒昧了,我的爱人就是毛翠。” “哦,哦……听说过,听说过。可你不是在公社管委会当会计吗?” “承包了,我和几个人承包窑厂的,一切都在变嘛。”他一笑,笑的时候显得 更老,但很善良,“是这样,毛翠是你知道的,当初你们谈过,后来,因为某种误 会,你们分开了,噢,分开了,因为某种误会。你听说过我,可没见过面。后来……” 我已把戒备和狐疑凝在心里,镇定了,作很用心的样子听他讲“后来”,尽管 那“后来”我已知道不少,他讲,我仍作用心听的样子,不打断他。他说,后来, 毛翠死了好几次,没死成,很惨的,很惨很惨的。她觉得没活头了,没有脸了。也 难怪她,一个女人,一个处处要强的女人,一旦出了作风问题,落下洗不掉的臭名 声,就再也活不出精神来了。多少人帮他,要她快些嫁人,想寻个主儿拴住她,可 是她不嫁,死也不嫁。她说她冤得慌。她的话没人信,没人信她就要死。后来,他 来了,他这个平反右派从没结过婚,偶然中有了机会靠近她,听她诉说,他相信了 她,诚心诚意地相信她属,相信她从来就没有什么作风问题。这样,他就留住了她 的命,她就嫁给了他。而嫁给了他人又说她是贪钱才嫁他这个老头子的。他平反后 补发了几千块钱。实际上她不是。她嫁给他只是因为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冤枉她。可 别人硬说她是,说“回笼馒头”嫁个有钱的老头子,真合适,龙配龙,虎配虎,西 瓜蛋子配葫芦。 “她不容易得很,不容易得很。” “是不容易得很。”我说,“可你找我,意思是———?” “是这样,”老人有些激动,“是这样,我想请你,麻烦你,也就是恳求你给 我一个帮助。” “给你一个帮助?” “是的。我有点太冒昧了。现在正赶上你父亲夫世,我这时候找你,也太不礼 貌了。可是,我想来想去,还是冒昧了,因为你很快就要走了,你一走,就又没机 会了。真是抱歉得很。” “直说吧,你需要什么帮助呢?” “谢谢你不怪我。是这样,毛翠她嫁给我了,可一直闷闷不乐,不能抬起头来 做人。不是因为我年龄大,而是因为你把她甩了那个事。我反复给她讲了,我信她 是受了屈。可她说,光我这么看不行,要得旁人这么看才行。怎样才能让旁人这样 看?想来想去,解铃还得系铃人,也就是说,要得你帮忙,因此我就冒昧了,冒昧 了……” “那么,你让我做什么呢?” “冒昧了……第一,你见见她,我说服她来见你,一定说服她来见你。她来了, 你对她说说,是你误解了,她受屈了,让她先消了这个心病;然后,第二,我把厂 里的负责人,我的老同事,还有她的两个好朋友,都请来,你也来,吃个便饭,你 给他们说说,是毛翠受了屈了,也算是平反吧。要是能这样,我想,毛翠也没有屈 了,别人说她贪钱的流言也消了,可真太好了。你看这,太冒昧了,冒昧了吧?” 我沉默,感到心里有股酸酸的东西呛上夹,可怜天下丈夫心,为了毛翠,想到 这一步了。 “你是不是不愿意?”老人见我不作声,慌慌地问,“我是冒昧了,要是你愿 意,我想,我觉得,我恳求你……” “老章,”我打断他,“你想过没有?若是我觉得并没委屈她呢?” “什么?”老人一怔,“这怎么可能?若那样,就一定是你错了,你一直就错 了。知妻莫过夫,我知道她是受了屈的,怎么可能是没委屈她?若是这样。我想, 人心这东西,我想……” 老人忽然停住,好像醒悟过来,明白了彼此那种说不清的东西。他把脸扭向一 边,身子的正面仍对着我,他擤了擤鼻子,瑟瑟地去口袋里摸索着什么,似乎是摸 烟,但摸了一阵并没摸出什么来。他好像陷在良苦用心失败后的沮丧里,在想什么, 也好像是留给我一个思索的时间。 “荒唐天下事!”他感叹一句,一口痰唾到雪上去,“你真不通融了?” 我抬起手,伸给他。他望着我的手,愣了一下,眼睛忽然发亮,露出绝处逢生 的惊喜,双手也一齐抬起,将我的手紧紧握住,平等而又近乎虔诚地叫了我一声: “老斯!” 我再次被酸酸的东西呛住,说不出话。 毛翠总体上没变样,个不高,圆脸,但老得厉害,简直使我吃惊。分手那会儿, 她还属于“姑娘”,现在却已属于妇女了,而且是农村妇女。过多的皱纹过早地铺 到了她的脸上,严峻地记载着另一种生活,不由使人想到缺乏光彩的艰难岁月。看 到面孔的第一瞬间,我们彼此都有些疑惑:变得都如此厉害!她疑惑什么,我知道; 我疑惑什么,她却未必知道。我疑心真正的毛翠躲起来了,站在面前的是她的姐姐 或母亲!讲惭愧,说不上;讲仟悔,更说不上。人生如梦的感觉强烈到灼人的程度。 冤屈也罢,不冤屈也罢,时间都在我和她之间流;我也找过黄泉路,为了与她完全 不一样的理由,只是没找到,回来了与她一样,因为我坦然。没什么不坦然的。 毛翠并不坦然。她的丈夫虽把一切都对她说了,她见了我的样子也仍然把我当 成我,但不坦然。她有愤恨,沉得很深的愤恨;她的愤恨摧残了她,也成全了她, 使她还保持着原来的性格,使人觉得她火爆爆的话十分有道理。 “我一点都不想见你,”她说,“我想零吃了你这个人!” 生人肉有腥味,我想来点幽默,可是又没说,心里充满原谅一切的情绪。我看 着远处的夕阳,雪野一片金亮。我想起了那个夜晚,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上,一个 汉子从她屋里跑出来,光着屁股,手里拎着裤衩,腰下和大腿上那一截白白的,小 腹下那一片黑地也看得真切;还有——医生用蘸水笔在纸上写的一行字:经检查, 处女膜破裂。 “你冤枉我,像拿刀子杀我;你这个人真毒!”毛翠那张嘴又说。 我不想说话,我想听听,看她有多少怨气。 “你想甩了我重找,那也没啥,我老土配不上你大学生嘛,可你不该这样冤枉 我。没良心的,没良心的不得好死!” 当初她也是这样讲的,她认为我甩开她是因我是大学生;坚持要“好讲好散”, 不要用对待言生的法子对她。我跟她说,我没那么卑下,也完全不是因为成了大学 生就要甩开她;我是不愿娶一个和别的男人睡了觉而又试图隐瞒到底的女人做妻子, 彼此格格不入,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于是分手了。现在她仍然坚持这样说。时间 没有流去她的愤恨。 “你嘴里塞驴毛了吗?怎么不讲话?”她质问我。 “讲什么?难道‘经检查,处女膜破裂’也是冤枉你吗?” 毛翠骤然惊住。她显然没想到此刻我会说这个话,她丈夫一定给她说了许多软 言好语,讲定我愿意“认错”了,也讲定我错了,何以突然变卦?看着她惊得不能 出语的表情,我知道我必须说出认错的话来了,否则将有一场爆发。 “有些事情看起来是真的,可实际是假的。”我说。 “你……”她缓过劲来,一副要和我拼命的样子,但转眼又克制住了,手伸到 衣兜里,猛地拽出一样东西摔给我:“斯一根,你不要抓着那一条;你眼没瞎,你 看这个吧。” 我接过她摔来的东西,见是杂志社的一封信,信封折皱了,抹脏了。我不解地 抽出信瓤,见是北京某医院妇产科医生的一封短信。信上说,青年杂志社转来了毛 翠的信,因此给她回信;告诉她,处女膜破裂有多种原因,比如骑自行车、剧烈运 动等等,都可能导致破裂,并不都是性交所致。” “你眼没瞎,你看见这个了吗?” 毛翠不识几个字,一向也讳谈男女之事,我相信,她写信时一定是咬牙切齿才 下了决心的。我也相信,她也一定按她的思考能力,向另外的什么地方求过助,试 图说明我那晚看的不是真实的,只是没有满意的答复罢了。这样的一封信,能说明 什么呢?能把月光下的光屁股和黑地也否定了吗?那可是我亲自眼见的。 “我冤枉你,我承认了。”我说,把一切其它情绪排开,“老章一定把什么都 对你说了,我承认冤枉你了,真不该冤枉你。” “你承认冤枉我,刚才还说那个屁话干什么?” “那不是屁话。因为我想告诉你,我并不是为了重找,也不是为了甩开你才给 你过不去,那天晚上我确实看到一个人,样子不雅地从你屋里跑了出来。所以,我 的意思说,从我这方面看,又并没冤枉你。要是把我换成别人,也会这么认为的。” “你不要再说屁话!我冤枉!” “你冤枉,我不是承认了吗?怎么还说我是屁话?” “你就是屁话,你根本没承认,你若真承认了,就不会说有人从我屋里跑出去 了。” “有人跑出来那是事实,可我承认冤枉了你。因为我知道你确实受了冤枉,不 论我看到了什么,你都确实受了冤枉。我说的不是假话。” 毛翠迷惑地看着我。 “你不要觉得我的话自相矛盾,没矛盾的,因为,我和你一样受了冤屈。” 毛翠迷惑地看着我。 “我的脸你看到了吧?老章可能告诉你是大病留下的后遗症,其实不是,是被 人毁的——有天半夜里有人叫我,我下去了,下去就毁了我的脸,事情糊糊涂涂, 完全糊糊涂涂,而别人都以为我什么都明白却不讲,就像我以为你什么都藏在心里 坚决不讲一样,这实在是一种冤枉。” “这样说,你看到有人从我屋里出来不是讲的假?”毛翠迷惑地问。 “当然不假。” “那你今天还到我家去吗?” “当然去。” “去了你怎么讲?” “就讲那天晚上我什么也没看见。医生的检查是这样一行字:经检查,处女膜 没有破裂。” “你说假?” “怎么说假?一切本来就是假的。譬如有一天晚上我睡觉起来,分明看到眼前 有一张鬼脸,有洗脸盆那么大,鼻子眼都活灵活现。可世上本来就没有鬼,一切都 是假的。” “你讲定了去?” “讲定了去。” 毛翠忽然鸣鸣地哭起来。 我一愣:“你哭什么?” 毛翠抬起头:“你这个脸毁了,真没有风流债吗?” “真没有。” 毛翠又捂着脸呜呜地哭。 我好生奇怪:“哭什么?哭什么?” “敢情你讲的都是真的。”她一边哭一边说,“你不是为了甩开我才用对待言 生的法子对我。早知道这个,我不该天天在暗下里咒你呀;咒灵了,把你咒成这个 样子。” 我哭笑不得:“我这个样子与你的咒有什么相干?” “怎么不相干?我不咒你,你会落这个难吗?我真不该呀……” 真是滑稽不堪,我的不幸是你诅咒造成的吗? “我真不该把你咒成这个样子,真不该……” “不是你咒的,这与你的咒毫不相干。” 小妹认真研究我的脸,她逼着我说真话。她说,没有什么病能留下我这种后遗 症,她懂,她高中毕业,只不过没考上大学而已,不要对她有什么隐瞒。兄妹俩么, 血缘关系在,再远也是近。那个亲不亲阶级分的时代过去了,现在兄妹俩就是要讲 兄妹俩。父亲死了,父亲死后我们就越来越近吧,不要再远了。小妹说话打弯儿, 越弯越远,越远越显得近。这和意丽她姨不一样,小妹是真的想说些心里话,不是 套我的话。 她说,母亲领着她,在乡下苦苦地过日子,不容易,因为她要念书,就更不容 易。有一次,母亲病了,病得很重,发高烧,一夜直问太阳出了没有,说太阳出了 就把东西拿出去晒。天亮了,母亲又挣扎着起来,要去放猪。母亲包给队里放猪, 放一天猪十分工,也就是三角七分钱。她停了一天的学,和母亲一起去放猪,那一 天母亲躺在猪场上,昏昏的一天。远处看见白墙的地方就是医院,母亲不去看,没 有钱哪。孤女寡母的日子,真不容易。 她说,一天天地具体看,时间像虫一样地在地上爬;可一天合起来看,时间又 像鸟一样在天上飞。她也没觉得怎么长,就长大了,高中毕业了。世道也是,一天 天看,看不出什么变,可好多天合起来看,变得可真太快了。她高中毕业,学养鸡 儿,一下挣了那么多钱,多得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时下的词儿,也就是万元户。她 不止万元,伸出五个手指儿,她说,是那个数。再干几年,她又伸出五个手指儿, 要挣到那个数。 她说,母亲乐死了,没想到能过上这种日子。家里盖了两层小楼,买了电视, 收录机,沙发,摩托车,还有电冰箱。母亲常常说,这下好了,什么都不缺了。可 是,她知道母亲心里缺一样东西,她也觉得生活中缺一样东西,那东西本来可以找 回来的,可因为母亲才知道的原因,找不回来,而且,现在,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唉,人哪,真是何苦。爷和妈,真是何苦。想一想,爷和妈一辈子,真像两个人隔 河坐着,互相骂,互相恨,都朝死里恨,直到都把自己累死。唉,真何苦。 她说,她找对象不容易,她不想老在村里守那一摊子,也不想找个农村人做对 象,她想进城。说到这个,她笑,她不想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不想扎根农村干革命, 她说她脑筋坏了坏了的,简直有问题,简直是想把城市挤爆炸的一代。当然有不少 人追求她,她的一个高中同学追她追得发了疯。甚至打了背包到她家帮她干活儿。 她收留了他,但讲清了不是恋爱关系。她对他很好。他那样的人她请了三个,帮着 干活的,给工资。说到这她又笑,说她当了小老板了,发号施令开心得很。但她对 他们都好,哥儿们姐儿们似的。这样就有许多谣言,说她和那几个人有什么关系, 尤其说她和那个高中的同学如何如何。妈也怕得很,劝她辞了他们,少养些鸡,够 过日子就行了。她哭过好几回,后来想想就不哭了,谁爱说啥就说去,她偏不辞他 们,偏要和他们哥儿们姐儿们地闹。但她心里清清亮亮。后来她找了两个城里的, 都不合适。再后来,她登了征婚广告,结果收到一大堆信,真吓人。她在那些信里 挑,挑到一个学经济管理的研究生,一谈还就成了。小伙子满帅的,满有雄心的, 说定了得到学位以后不参加国家分配,回来和她一起办工厂。她说,她和他也像哥 儿们姐儿们。她笑。 她说,她的话多呢,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但她不能在这果三天三夜,她要快 点回家,家里的事她放不下心,更不放心母亲。她问我:工作怎样?找了嫂子了吗? 脸上到底怎么回事?等等,等等。 我答了,一一答了,全说的实话,没有假;她听了,频频点头,一句跟一句地 安慰我,倒像忘了小妹的身份,变成大姐似的。对意丽,她尤其表示蔑视。 “意丽有什么了不起?”她说,“不就一个破烂记者吗?吹就吹了,再重找个 好的,世界之大,男子汉何患无妻?” 面对热气腾腾的小妹,我惭愧起来,苦笑笑:“我现在做人都难,还谈什么男 子汉何患无妻?” “哥你不要怕,有什么怕?”小妹说,“你这个事,里面可能有什么误会,说 不定哪天就真相大白了。” “你真信我是受了冤枉?”我说。无论怎样,我觉得,小妹也是“别人”的一 分子。 “当然真情,不仅因为俺是你妹,也因为俺同样受过别人冤枉。” “谢谢你了,小妹。” “哥你尽说见外话,谢什么?你听俺的话,什么都不用怕,这错不了。嫂子还 是尽快找,你一个堂堂大学生,就脸面上那点小缺陷,还怕找不到女的?要不,俺 帮你吧,给你登广告,报社有几个记者,俺认得。” “使不得,使不得,那一闹,更满城风雨了。” “哥你真是,怕什么?这世道俺看了,做人第一是不要怕——怕了,便什么也 不成了。” “不是怕,难哪,小妹你不知道,若换了你,你就知道了。” “有什么难的?哥,要不,你辞了工作,回来和俺一起干吧,等俺的那位毕业 了,俺们一起办工厂,怎么样?” “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不是那么简单。” “看你,总是怕,总是怕,怕什么呢?不就这个事吗?有什么不简单?” 是的,有什么怕?说起来又有什么不简单?想来想云,只能说我和小妹不一样, 她有她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彼此差得很远,很不一样。真是惭愧得很。或许, 小妹那儿可以做我最后的退路吧?细想想,也不可能,即便到了那一步,我也很难 那样做。真是讲不清的事情,真是惭愧得很。 讲到父亲留下的屋宅和财产,小妹说:“都是些过时的东西,家里东西处理给 秦伯,屋宅折价卖给邻居冯伯吧,象征性收点钱算了。” 家产处理给秦伯,我也觉得合适,可屋宅给老冯,我觉得不顺气。给小妹说了 说过去与冯家的不和,小妹说:“哥你怎么现在还不明白?世上的隔阂太多了,能 不记的就不记,能解的就解了吧,何况冯伯现在也是个好老人,又有几个儿子,正 少房子住呢。” 我想了想,同意了小妹的意思,又觉得有些惭愧。 小妹走了,临走千叮万嘱,让我尽快抽空去看看母亲。 “哥,俺等着你,望着你。”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觉得眼角发热,而小妹,已抽抽地哭了。 摩托车响起来,慢慢地开启,渐渐地加速,路笔直,远了,又回头招招手,更 远了,再过一会儿,不见了。雪的远处还是雪,最后是雪上的一片青天。我忽然感 到无限惆怅,像刚刚升起的一点东西又忽然失落了。 火车几分钟就是一趟,有客车,有货车,京沪铁路,车可真多。铁轨沉沉两条 线,车来了,火车头攒足力向前挺进,都带着一股劲风,大地震动。人也被震起来, 身上的血流得快了,莫名其妙地有些激情,好像沉闷中喝了烈性的酒,情绪全从昏 昏中抬起头来。 公安局来电话,让我去一趟,说找到了一点线索。我唯恐有诈,捉着话筒问了 又问,知道不会有什么“大刑侍候”,心才梢定,惴惴不安地去了。想到赵科长和 小张小李,心里仍旧别扭。或许真有什么线索,想,但愿这线索可靠,真能把什么 都理出来,那样,许多东西就烟消云散了。怀着这希望,居然有些激动。但到了公 安局,又吃了一惊。 找到的井不是线索,而是一个暗娼。小城里有暗娼?我吃惊不小。可见世界之 大,人类本就是一条河,现在活着的人类,都是河里流来的东西,有些大可厌恶的 玩艺儿,总随流带着,绝不了灵魂,有气候就要往外冒。 暗娼长腿细腰,乳峰高耸,看上去二十左右,也许是三十左右,脏兮兮的脸难 以辨清年龄。兴许是受了皮肉之苦,精神有些萎靡。见了我,她打了一个哈欠,仿 佛我的到来使她非常厌倦。 “就是他,”她指着我说,“就是他,错不了。” “什么就是我?”我本能地倒退一步。 有人问:“看准了?” “看准了,”她说,“那还有错?他来了几晚上,少给钱了,我烦了,让人毁 了他的脸。” 我张了张口,但舌头已经失灵。 有人说:“告诉你,诬陷好人要从重制裁。” “诬陷好人?”暗娟又打了一个哈欠,仿佛这话本身也使她厌倦,“这世上哪 有什么好人?反正,就是他吧。” “好。那你说,他姓什么?叫什么?住在什么地方?” “他姓什么叫什么与我什么相干?他住在什么地方我也管不着。” “那我问你,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对他下手的?” “我从来就没有对谁下过手,可你希望是我下的手,因此我就说是我下的手。 怎么,不好?” “你要老老实实!” “老实有什么用?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家庭、父母、人生,呵……”又打了一 个哈欠,表情更加厌倦了。 一场误会,丑陋的误会。误会无时不在,无处不有,就像空气一样。 我向铁路近前走,越近越觉得震动强烈,血越流越快。近到不能再近的距离, 我站住,远远地一列火车来了,我等着那劲风,火车近了,我张开手臂,想揽一揽 向前挺进的劲风,从而使自己痛快些,宠辱皆忘,正自调节精神,未料猛有人蹿上 来,一把抱住我就往后滚去。双双跌在地上,几乎昏死。懵懵地看,不由吃了一惊: 是小华女士! “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她表情惊恐,又声嘶力竭。 我蓦地明白,她是以为我要卧轨自杀呢!看着她,心里翻翻的,许多东西都记 起来了:她到病房看我,她问我屋里什么响,她半夜里喊我别站在雪地里。女人的 心真是女人的心。我惨然地笑笑,也难为情地笑笑。 “我在看火车呢。”我说,“什么也没干呀。” 双双都站起来。她不笑,也不见难为情的表情。 “一个人一定要坚强。万不要想不开。” “没什么想不开呀,我确实是在看火车。” “你以为我相信吗?下雪的那个夜里,你一个人在三楼上向下看,难道也是在 看火车吗?一个人万不要想不开。” 我看着她,在冬的暮色中,我看到她脸上有两珠发亮的东西。我心里有个东西 立刻僵了,被那发亮的东西稳准狠地打中,僵硬地倒毙了下去。我记得,位于南京 新街口的三十七层金陵饭店,不论春夏秋冬,风晴雨雪,总是风姿挺立的。小华女 士也是,没见她沮丧过。她属于永远自我感觉良好的那类人,她曾经透露过她的座 右铭:“人生在世休无理,切莫垂泪向自己。大事小事凭天落,心下轻之如鸿毛”。 可这会儿,她脸上有了两珠发亮的东西,并且一滚一滚地落到地上去了。 “谢谢你,真谢谢你了。”我枯燥地说,“可今天,我确实是在看火车。” “但愿是。——我也相信你是。” 火车的前灯杀开暮色,一路叫着冲过去了。车轮飞转,大地震动不已。 “其实也是,”我说,“一个人要真死起来,容易得很。” “是容易得很,但一个人要坚强,万不要想不开。一个男人更应该如此。” 别人都冤枉你,你也能想得开吗?我看着她,心里却起了另一种冲动。 “人都冤枉我,疑心我有桃色事件,实际是什么也没有。” “这种事,是解释不清的。”她说,“世界上有许多事情,都是解释不清的, 你越解释,别人越怀疑你。最好的方法是,你不要解释,事实是怎样,你就认为怎 样,那就行了。如你自己,你没有什么就是没有什么,别人疑心,就让他疑心好了。 重要的事情是看好自己的创伤,让自己好起来。” “你相信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有吗?” “当然相信。” “没有说假话吗?” “怎么能说假话?我自己不也是这样吗?我离了婚,因为我长相上好点儿,性 格上开朗点儿,衣着上讲究点儿,社交上广泛点儿,人就说我如何如何;还有人背 地里叫我‘金陵饭店’,说我是和什么港客勾搭上被抓住了,因此不能入党,不能 当先进工作者;若不是我业务上能通人,说不定马主任会把我赶出单位也难说。其 实一切全是冤枉。我离婚的原因也非常简单:感情不和,普通的感情不和。别的什 么也没有。” “真惭愧。” “怎么?” “没什么,你看,又有火车来了。”我说。我本想说有人用科学的方法研究她, 认为她离婚的真正原因是她丈夫性功能不行。但我没有说。 确实又有火车来了,前灯杀开暮色,一路叫着冲过去。大地震动不已。 淮北平原,无边无际。白杨一排一行笔直地站着。隔开田野,指向青天。田野 上,雪开始薄下去,有青丝丝的麦苗,在雪地的空隙里露出来,兆示着又一个丰年。 一座贞节牌坊,孤独地立在平原上,旁边立着个小牌子:县级文物保护单位。两只 喜鹊翩翩地落了上去。 见到了母亲。 独立的小楼,几大排鸡舍,白色的鸡群圈在鸡舍里。蛋鸡,肉鸡,各有不同的 体态,都优雅闲适,冠子红红的。小妹挥动着铁铣,和一个小伙子一起,在铲鸡粪, 铲干净了,又把粉细的锯末撒在地上,好像给鸡铺上了地毯。他们一边干活,一边 说笑,看不出是在体力劳动。平原上的夕阳越过远处的白杨,光线投到他们的身上 脸上。一切成了艺术的场面,使人想到一幅恬静的田园风景画。 一辆手扶拖拉机驰来,拉着成包的鸡饲料,在鸡舍前停住;从机上跳下两个小 伙子,冲着小妹他们大呼小叫。 “伙计们,卸车啦!” 小妹丢了锹,和鸡舍里的小伙子一起跑出来,嘻嘻哈哈地问候着。“ “辛苦啦!粮站那家伙对两只大肉鸡满意不满意?” “满意,可俺们也满意,他揩了俺门两只鸡,俺们多装一袋饲料!” “嘻,不错嘛,这就叫羊毛出在羊身上。” “当然不错啦,哥们哪回干得赖了?” “滚你的吧,吹什么牛皮?那次不是把三百斤鸡蛋当三十斤卖了?嘻!” 母亲看着他们笑。母亲老了,而且瘦弱,脸上皱纹一道挨着一道,头发几乎全 白了,整齐地挽在头上,在后面团了一个髻。看着母亲,犹如看着深秋风中立着的 一根芦苇。很难想象,眼前的母亲就是二十多年前在昏暗月光下对父亲砍树的那个; 那时母亲很年轻,穿着很贴身的大襟海蓝小褂,留着“二刀毛子”,头发很黑。我 想到母亲离开父亲而走的情形,那时我抱着她的腿哭得那样死去活来,现在想起来 仍觉得近在眼前。一股悲怆的感情涌到了心里。 “看你妹妹这几年闹腾的,让人眼花缭乱,是不是?”母亲说。 “是的,小妹是很有出息的,也是很不容易的。”我说,看着母亲苍老的脸。 “你妹心大得很,俺讲什么,她都根本不听;也好,俺索性不讲她了,由着她 折腾,俺能忙就跟着忙,不能忙就跟着吃闭眼酥。” “妈你这样很对,年轻人的思想,很多和老年人不一样。” “就是就是,年轻人就要想得开些。有了些什么事儿,不要老搁在心里怄。像 你那个对象翻了就翻了吧,也不要搁在心里怄,好好地再找上一个,就好得很。再 说,你的脸也坏得不重,比出天花的好多了;那些出过天花的人,找的屋里人也都 好得很;切不要难为自己。一个人孤单地过日子不容易,俺和你爷,都吃过这苦, 不容易的。”。 “妈。” “嗯?” “妈,我能问问你吗?你和爷到底是为了什么才……” “啊,这个别提,这个不提。老一辈子的事,讲了太埋汰了,也没什么用,不 讲了。” 小妹跑上楼去,片刻,楼上的立体收录机便唱出一支歌:“想做个快乐歌手走 遍天涯,弹着老吉它寻找理想……” 楼下的小伙子们一齐跟着乱唱:“带着你祝福的照片我离开了家,它会时时地 鼓励我……” 母亲听着歌,笑了笑,说:“妈这一辈子到现在,没有什么愿了,只愿你和小 妹过得好,就是遇到什么解不开的事儿,也不要像俺们;俺们都太呆了,呆了一辈 子。唉,算了,将错就错,一辈子也快到头了,只愿你们都过得好。” 楼下的小伙子们又跟着乱唱,小妹也参加到他们当中唱:“流浪的人儿,流浪 的你,重回到我身旁……” “有些事,也许永远解不开了。”我说。 “不会的,怎么会?”母亲以为我是在说自己的事,就说:“坑你的那些人, 一时抓不到,不能说一辈子抓不到。俺们这庄上有个媳妇,年轻轻的死了,死得不 明不白,娘家找,找不出什么。过了二十多年,她的弟给她移坟,一挖开土,棺材 烂了,见头骷髅上有个钉子钉着,人家一告,告赢了,原来是她男人害的。还有, 后庄的盘老四,刚解放那会儿被人杀了,身上戳了七刀,几十年也没查出来。可前 年,查出来了,原来是庄上盘九子挑弄盘八子杀的。盘九子那会正在县上当大官, 事出了就被一条绳子绑进了班房。你道事是怎么出来的?那盘八子是光棍汉,好吃 懒做,二流子一个,平时靠堂弟接济,临死那会儿,他当着人面叫起来说:‘你个 盘九子,你让我杀了盘老四,说杀了他就包我一辈子吃不了用不尽;我杀了他,你 现在把我包成个球了!’叫过就死了,你看看,世上哪有什么事解不开?还没到时 候就是了。” 小妹他们和着录音机都在唱:“流水的双臂拥大地,我却拥不到你;高山的双 眼俯瞰千里,我却寻不着你……” 我心里忽然有些茫然纷乱,看着母亲,想说什么,又无从说起,听小妹他们唱 歌,我心一跳一跳的,他们有另一种生活,很生动,很实在的生活,没有凄凄哀哀。 我太问了、想松快松快,想到他们中间干点什么。正要向母亲说这个意思,却见她 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懂那眼光,那是想问起父亲的眼光,我看过几回了,可母 亲却没问,都犹豫了一下又盖过去了。我懂得母亲,知道她为什么没有问。我的眼 睛里,看到了十字路口那个深深鞠躬的老人。父亲临终的话,真不该对小妹说,若 是说了,母亲最后的心思也许就没了。我扭眼看着外面。母亲不先问,我也不先讲, 我实在不愿讲父亲临终留下的那几个字,“你妈骗我,你也……” “一根,”母亲这次没有盖过去,终于说了,听出来她是下了决心又下了决心 才说的,“妈想再问问你,你爷最后说了什么吗?” “没,没,什么也没说。”我非常想说谎。 “真什么也没说吗?” “没。”我仍然想说谎,可母亲眼看着我,我说谎的勇气最后失掉了,便改了 口,“不,不,说了,他说——他说‘你妈骗我,你也……’他没把话说完。” 母亲的面色一下变得十分惨淡,愣了许久,才叹口气,说:“唉,人这一辈子…… 也算是报应吧,实在是报应呀!” 我默默地对着母亲,突然觉得非常对不住她,是因为我曾经几乎淡忘了她?是 因为我没能像小妹一样给她应有的宽慰?或者是为别的什么?讲不清。 夕阳开始撞击平原,西天上一片金亮。小妹停了歌,招呼一声:“我出去一趟; 就回来。”话后片刻,便响起摩托车的马达声,红色的摩托冲着夕阳,在白杨夹道 的平原上突突驶远去。平原上薄下去的雪仍映得摩托很醒目。红的车,白的雪,金 亮的夕阳。 “这么晚了,小妹还出去?”我从沉默中走出来。 “去接个人,”母亲也从惨淡的沉默中走出来,说,“队上的五包户余老太, 在沟集子看病,丫头去接接。沟集子不远,她车快。” “沟集子?”我想起伯母——曾经是伯母的话:也是在淮北平原,那地方叫沟 集子,他在那当医生,当得很有名气,提起龚医生,没人不知道。 “沟集子,”母亲说,“那地方有个好医生,念过大学,留过洋,有本事得很, 没什么病他看不好,是右派平反落到这地方来的,四乡八里,都找他看病,都说他 是个再世的华佗。” “他是队省城来的吗?姓龚吗?” “嗯哪,你听说过这个人?” 忍了又忍,我还是去找了龚医生。没有任何实在的目的,只觉得同是天涯沦落 人,他比我走过了更漫长的坎坷路,我有理由要找他,就像一片雾要飘向另一片雾, 一朵云要飘向另一朵云。饥饿的情绪使我向往,不能自止。待见了龚医生,我觉得 自己不唐突了。这是一个瘦瘦的老者,脸小得出奇,白白的,头发向后梳,一丝不 乱。一件半旧灰的卡衣服,好像套在根子上似的,有些旷。里面衬了个又长又大的 白衣领。一个形象古怪的小毡帽戴在头上,使人想起某种豁达的类型人物。我们居 然一见如故,谈得把世界都忘了。夜来有酒盈樽,隔案对饮,渐渐都入酒境,身心 发飘。 “麻疯医院的人都是和睦友爱的,是不是?”我说,“遭了难的人才能互相理 解。” “别老在那种情绪里嘛。”他一笑,“难道酒也拉不出来你?年轻人,想开些 吧,事理通达心气和平嘛。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给我讲个龚医生被打成右派的故事。” “龚医生的故事很落套,没有多大意思。”他说,“不外是受了冤屈罢了,具 体的也就是一句话引起的:在食堂吃饭,饭里沙多,有人写个条子贴在饭堂里: ‘饭里怎么这么多沙?’一句平常的话,上面追查了,说是攻击社会主义制度。说 社会王义饭堂里怎么会有沙?查来查去,人人自危,查的结果大出人意外,有六个 人站出来,每人各揭露一个人,说是亲眼见写那字的。我也是被揭露的人之一。你 说奇也不奇?那六个人的良心哪去了?怎么可能有六个人同写那一句话呢?为此我 最初多年想不开,后来想开了,这不能怪那六个人没有良心,这要怪有个力量把人 都变成了好斗的鹌鹑,见了自己的同类眼就红,结果理智良心都失掉了。” “几十年了,你就这点感慨?” “这是浅一层的,更深一层的,是那种鹌鹑气质沉到人的骨子里去了,而且变 成了人世哲学的一部分,遇有事来,就条件反射般地露出来。例如对你,一些人首 先想到的不是你受了害,而是你是不是搞了女人。” “‘中媾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龚医生接着又慨叹了一 句。 沉思良久,我忽而似乎悟出什么,便举起酒杯,对龚医生说: “为鹌鹑气质的灭亡干一大杯!” 春天了。春夜很静,也很黑,一条小河,灰灰地、宁静地睡在地上,一端连着 小城,一端向远远的丘陵伸过去。大火轰轰地烧起来,把河湾河面都照亮了。纸片 一叠一叠往火里扔,全都在燃烧的火里化为灰烬。扔完最后一片纸,看着它挣扎着 萎缩而变形,而与黑乎乎的纸灰变成一堆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人生最重要的东西失 落了。我曾经想一鸣惊人,想痴狂地独创一门学问,想和举世瞩目的弗洛伊德拉个 乎儿,可现在,我几年闭门辛苦的结果,都在春夜的宁静之中轰轰地烧毁了。没理 由可以顾盼,好比在一个死胡同里走,满怀激情,以为这种走法也是“条条大路通 罗马”,后来终于明白了,这不是去罗马,这是满怀激情地走向死角。而且也荒唐 透顶,不讲别人,单讲小华女士,讲意丽她姨妈,甚至讲我自己,一无例外地都被 自己研究出莫须有的结论;像痴人说梦,更像凭空造谣诽谤,竟连自己的人格也彻 底贬低了。现在,一切都烧了,都在火里变成灰了,我才知道一切又并不这么简单, 这种人生最重要的东西失落了的感觉,我是事先没有预料到的。我悲哀而惆怅,遥 望未来,满心茫然,人生的路,我还靠什么走下去呢? “可借,太可惜了。” “不是早已下决心了吗?还可惜什么?”小华女士说。 “可借我永远赶不上弗洛伊德了,而且,我连未来如何走下去也感到茫然了。” “你这时的心境,我理解,看着自己精心构筑的巢穴倾刻飞灰烟灭,难免难受。 你还是按我们的既定方针办吧,给自己一个彷徨期和休整期,在你可能深入进去的 绘画、音乐、文学、雕刻、翻译、哲学和宗教等领域都看一看,看好了,再选择一 门集中力量一干下去;说不定,你会成为一个大画家、大音乐家、大作家、大……” “难道真可能有带‘大’的头衔落到我头上来吗?” “怎么不可能?完全可能的,你是那种能认准一门就干到底的人。你自己不也 说吗?一个人只要能把精力集中到一点上去,就会干出连自己吃惊的成绩来。” 下弦月升起来了,渐渐从东天上浮起,四周渐次变得明朗。河对岸有几个年轻 人在那走,一边走一边打狼似地高声呼啸,看到我们,隔河用手电照过来,窃窃地 笑,忽然高声叫起来:“一个十八岁的小嫩伢子,找个毛胡拉碴的老头,真憨种!” 叫过了,全飞奔而逃。 小华女士吃吃地笑:“他们以为我十八岁呢。” 我笑不起来,我在想:我和小华女士,别人或许会以为是“烂脸只能配二婚头” 吧? 那几个年轻人在远远的树后面唱:“十八岁的姑娘一朵花,一朵花……” 小华女士静静地看着月亮,叹了口气,好像看见了一只惆怅的鸟飞向宇宙深处。 “生活太严峻了,也太美好了,是不是?” “是的。”我说。 “我也唱一支歌给你听吧,好不好?生活里实在应该多点歌声。” “你要能够,你就唱。” “只要想,就没什么不能够的。”她说,静了静气,歌声果然飘起来了,静幽 幽的,很低柔,“悄悄降临的月夜里,就是这神秘的一刻,我会贞节地等待,敞开 心怀迎接你千言万语是多余……” 这一刻我死了。至少,我觉得死就是这样的;世界上什么都没有,自己也没有, 只有一片宁静,甚至连宁静也没有,一切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