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的桥 上 余雨和妻子结婚已经五年,这是第五年,这是秋夜。 他们回来时已经很晚了,所有楼上的窗户都黑了灯,他们摸黑走上楼梯,没有 开楼道上的灯,站着摸钥匙开门,钥匙串上的钥匙哗哗直响,妻子找了好一会儿没 找到。余雨说:“还没找到吗?”妻子说没有,“你干嘛总是串这么多钥匙在一起?” 余雨说,“别着急,最大的旁边那个就是。”余雨看着天,乌蓝鸟蓝的,天空半片 月,正静谧地在走。“你看,”余雨说,“多宁静的月亮,你大叫一声它就会掉下 来。”妻子说:“是吗?”她也看看天,停了手上的寻找,月亮丢一些光在她脸上。 “真舒服,”她说,“就像水一样滋润。月光如水照缁衣。”余雨笑了。 妻子终于找到了钥匙。 开了门,开了灯,又开了里屋的灯,孩子和老母亲都睡了,屋里同样宁静异常。 孩子的一只小胖手伸出被子,搂在奶奶的脸上,一老一小都睡得很深。妻子笑一下, 弯腰亲亲孩子的脸,把小胖手放进被子,然后退出来。 余雨站在那看信。信是乡下一个表兄寄来的,想让余雨在城里帮他的孩子找个 工作,这信余雨下午已经看过了,现在又把它拿起来看。 “还看干嘛?还没想好吗?” 余雨无语,放下信,就上床。 “小时候,我念书时,他就是老师,而且教我。”余雨说,“有一回,老师又 催着交学费,学费是两块五毛钱,一部分学生交过了,还有一部分学生交不起。老 师说,今天,凡是交过的都出去,没交的都不准走。我心想,我表兄是这儿的老师, 学校又天天催学生回家向大人要钱,他肯定为我交了,于是我就站起来和别人一起 向外走,可老师叫住了我,说:‘余雨,你朝哪走?你的学费交了吗?’当时哥哥 就站在教室里。我的脸一下就白了。这个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两块五毛钱,就那么穷?” “穷。你不知道,那时候的农民,总是穷,那时候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你去过 那地方的,当时,庄前庄后到处都是树,都是鸟,屋后的田埂和山坡上的草都一人 多深,不时就有什么东西在草里呼呼地跑,不像现在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因为那 些树和草,人出门就怕。庄稼年年种,年年交公粮,又年年吃返销粮,春荒最厉害, 国家返销粮来了,几块买粮的钱也出不起。那一年春天,我家的返销粮要四块钱, 无钱,母亲就起了大早,到很远的山里我姨娘家借钱,去时走了半天,回来走了半 天,到家已经天黑了,借了五块钱。第二天买粮用了四块钱,还剩一块,母亲、我, 还有姐姐,就传着看,后来母亲说,收起来吧。我就去收起来了。睡觉前,母亲问, 钱收哪去了?我却一下总也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为了保险起见,放在了一个不大 的什么地方,可就是想不起来。到处找,也找不见。母亲慌了,一边骂我,一边到 处就找,姐也帮着找,箱子,床底下被絮里,锅头前火栏槽里,到处找遍了,就是 没有。母亲的手和嘴直发抖,眼也红了,却不再骂我,点着油灯,找针似地满屋子 一点一点找,过了午夜,我支持不住就睡了,朦胧中几次醒来,看母亲和姐姐还在 找,一盏油灯在屋里慢慢地晃,天快亮的时候,我梦见了父亲,父亲告诉我,钱在 墙洞上那个纸盒子里。我一下子坐起来,说:‘妈,钱在墙洞铁盒子里。’母亲欢 欢喜喜地说:‘就是的,在铁盒子里,找到了。’我就告诉母亲,父亲给我托梦了, 母亲一听眼泪就下来了……那些事,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真不容易。”妻子说,“一块钱,就这样。” “当然也不光是为这个,事多了。当时表嫂与母亲处不来,常常吵,还打。” “还打?” “打。表嫂那人坏得不行,常要欺负母亲。有一回又和母亲打,我上去就抱住 表嫂的腿,母亲一拖,她一下就摔倒了,从那以后她才收敛些。” “那时你多大?” “十岁吧。” “十岁的孩子。” “后来,有一个运动,叫‘清理阶级队伍’,表嫂就四处活动干部,要‘清理’ 母亲和我,要把母亲戴上坏分子帽子管治劳动,要把我也搞成小坏分子,说得有鼻 子有眼,说只要清理一开始,就没我们过人的日子了。母亲日夜忧愁,走投无路, 表嫂却天天在我们隔壁唱歌,那一阵我真想杀她。” “你们真会信那个话?” “怎不信?又不是现在,那时说那些可就是真的。母亲几次要死,非死不可, 没路了,我们哭也没用,有一天我们一个远房叔叔来了,劝母亲不能死,他说: ‘表嫂,你死了,两个孩子怎么办?’母亲说:‘送到山里他姨娘家去。’叔叔说, ‘姨娘家也有几个孩子,哪能好?小孩之间若打架磨牙,还得送回来,送回来落到 谁手里?还是落他们大嫂手里,那他表嫂就管了,要打就打,要骂就骂,不要说孩 子读书上学,就是做牛做马也做不舒服。表嫂,这个道理你想不明白吗?你不能死。’ 叔叔这一说,一下把母亲点醒了,就收了死的心,后来就带我们到继父家来了,这 全是表嫂通的。” “真的,那些个事。”妻子说。“好了,不说这个了,天不早了,睡吧。” 妻子躺好,不动,余雨也躺好,不动。宁静落下来,楼上有谁家孩子哭了几声, 接着又宁静了。月亮探进窗,照着妻子白净美丽的脸庞,他注视着她的脸庞,不动。 他听着宁静在天地间慢慢地移动,星辰也在移动,万事万物都在移动,都宁静无声。 他睁着眼,看着无声的宁静。他无声,可是睡不着。 “余雨,怎么不睡?” “睡不着。你也没睡着?” “别想那些事情了。” “好了,不想了,不想。” 余雨闭上眼睛,睡意全无,往事水一样无边无际地漫过来,挡也挡不住。他闭 眼不动。睡意全无,他坚持了许久,丝丝缕缕听见秋霜落下来,夜越行越深,仍旧 是睡意全无。 “南妮。”他轻轻叫妻子。 妻子伸手来抚抚他:“余雨,我知道你睡不着觉,我在想你说的那些事。” “那些事,一想起来就收不住,真的收不住。” “我知道你的心情。” “我再给你说说我继父怎么样?——现在已是后半夜了。” “说吧,余雨,晚就晚吧,我也不想睡了。” “我继父是个典型的农民,”余雨抚着妻子,有些感激,“他狭隘、自私、愚 昧,而且顽固,我们和他住到一起时,最初他很高兴。他没有儿子,他的意思是让 我给他做儿子,改随他姓,我不干,他就气得死去活来,从我小学念到高中,就整 天拉锯一般搞这事。那时他是大队书记,很有权的。高中毕业,他下了最后通牒, 若是改随他姓,就可以入团、入党、当干部,推荐上大学或招工进城当工人;若不 随他姓,就得永远当农民,用他的话说,是‘勒老牛尾巴,四肢一辈子插在泥里’。” “那老头?” “那时我的学习好是全公社都有名的,有一阵‘右倾路线回潮’,公社中学举 办竞赛,数理化和语文的名次我都有。为此回乡后就有人提议我当民办教师,还有 提议我当生产队会计和大队会计的,可继父一律不同意。” 余雨闭上眼,重新看到了那耻辱的荒原,秋天的风卷起北来的尘沙,整个天空 都灰暗了,站在高高的岗子上,四周是无边的苍凉和无边的绝望,青春的面容被蹂 躏了,圣洁的渴求被糟蹋了,愤懑和仇恨的泪水饱含在眼里,双手伸向苍天,抓着 孤独无穷浩大无穷的深秋的风。 “后来我就盖了一间房子,就是你看见过的厨房前面的那间小草屋,你别看现 在它缩在楼房瓦房里很不显眼,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当时它可是非同一般。” “它全是你一手盖的,运土、和泥、筑墙、上梁、拉笆、缮草,连草也是你上 山砍的,还自己借来木工的工具,做了椅子和窗子,是不是?” “是,当时家里只有两间房子,我要写字学习,走一条自己的路,继父不但嘲 笑打击我,还经常干扰我,平时一天也不准我脱工,收工回来,他就把一个破半导 体开得吱吱啦啦响,让我什么也干不成。于是我就想到盖一间房子,”余雨回想那 房子,很高兴,“那房子里我用广播线子拉上,糊上报纸当天棚,干干净净的,当 时方圆十里就我那屋子有天棚,谁进屋子后都说;‘咋的,这屋子咋这么亮?’” “一个纸糊的天棚能镇住方圆十几里?” “嗯。我就在那屋子里写字学习。春天,看着太阳从东北角出,在天上划个漫 长的弧落到西北角去,软软的风吹绿柳条,吹绿山上和田埂上的草,心里想得最多 的就是那个字:昶。孤独在很短很短的春夜里,像模夜走路一般。夏天,干活搞疲 劳战,早晨三点起来,晚上十一点才收工。人累倒了,只要身子一挨地,马上就睡 着了,回到小屋里学习,脑中根本挤不出空子,就是一个字:睡。心里想,若有人 让我好好睡一觉,割两斤身上的肉也行。于是,我就捏自己,拿针扎自己,强迫自 己看书写字,那时候,因为我没有路,只有这一条路,我一天也没权利停下来。所 谓头悬梁锥刺股的古老故事根本算不了什么的。” “秋天冬天总好些吧?” “秋天是秋收秋种,至于冬天……”余雨摇了摇头。 他看到从秋到冬,风都刮不停,大地上任何一点绿色都被刮去了,冬天半夜里 风停下来,他走出小屋,看到整个庄子和整个丘陵都沉睡了,整个天地都沉睡了, 连狗都不叫,天上的星又低又亮,冰冷冰冷的。天河的白光从东到西横亘着,一端 插到西洞湾的西边。他走离庄子,走得很远很远。回头看,看到了自己小屋窗口上 孤独的灯光,丘陵上再也没有第二点灯光了。他慢慢地走,脚踩在冻得很硬的地上, 寒风凛冽如割,他只穿了一件衣服,没有棉衣,他切齿地看着天地冬天和深夜,他 不觉得冷,呆呆的身上的衣服已经冻得发硬了,可就是不觉得冷。 “那时候,”妻子说,“你最希望的是什么?” “一道小河,白水滔滔地从石间流过,四周是无边的山和无边的树,两间房子 盖在小河边,太阳照着,我坐在屋前,看着河看着山,看着太阳,永不见任何人, 永远干干净净,脱离耻辱和烦恼。” “你是要安静。”妻子说。 “还有就是打世界大战,干起来,我就横一杆枪,拉一伙人,走南闯北,看遍 大千世界,把一切沉闷束缚和人生的窝囊都打个稀巴烂。” “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就希望大雪里有一个火盆,火烧得红红的,放在我的小屋里,一个 姑娘和我对面坐着,说话,让大雪在外面下,我们天天说到鸡叫……” 余雨收住话,想到那个女孩子——明清——她住在知青点上,什么都好。她从 知青点上款款地走来,天上的星就跟她款款地走来,都落到自己的小屋里,自己的 小屋有了群星灿烂的辉煌时刻,真正灿烂辉煌的时刻,青春的日子于是蓬勃起来, 一听到她的脚步声,无边的黑夜都退远了,永远的山来到面前,一轮日,照透天空 蓝入骨髓。圣乌白白飘飘飞飞扬扬,可是……又逝了。 “但毕竟有一天太阳来了,”余雨说“我一直把那天叫做太阳来的日子。那是 夏天的一天,我正在田里薅秧,夕阳西下,从公社来的大队会计戴着草帽,穿着干 净的白褂子站到田埂上来,说县里通知我开会,带二十斤粮票,我问会计,他讲不 清。我的心一下跳了,我当即向队长请了假,赤脚赶到公社去问,走十几里路,到 公社天已黑了,找了政工组长一问,说不错,有这么回事,是县文化馆通知的,让 我去修改我写的一个戏,明日就去。我离开公社,心几乎不跳了,我先是拼命地跳, 拼命地唱,在草埂上翻跟头,然后又蹲下去呜呜地哭,我太激动了,我的个人奋斗 的力量第一次得到了证实,用自己的力量是可以走出一条路来的。事实证明社会并 不是铁板一块,社会不仅仅承认以损失个人尊严而获得的权利,还承认个人的力量 ——不含任何人格损失的个人奋斗的力量。这一刻这一次,对我是划时代的,我的 人生之路和人生的准则一下就确定了,从此就再也没动摇过,而且,以后的上大学、 读研究生以及事业上的作为,也没有哪一次使我像那一次那么激动。” “那时候你多大?” “十九岁。” “十九岁,”妻子说“十九岁时爸爸正顺顺当当把我送到他一个战友的部队里 去当兵。” 妻子不知什么已经紧紧地抱紧了他,他也抱紧了妻子,久久地,久久地两人都 不作声,外面的月,外面的夜和家中的夜,都不作声。一切都是宁静。 下 冬天来得很快,北风一吹,雪就下来了,飞飞扬扬下了一夜,现在还在下,不 知道要下到何年何月。 街上行人见少,自行车见少,雪飞扬在街上,有人在雪里走,都穿着厚厚的衣 服,戴着帽子,雪将行人织在画里了。天地都白,窗子里望去,心境如雪,全无不 洁的念头。就在这时候她的电话来了。“下雪了,”她说,“上山走一趟吧。” “下雪了。”余雨说。余雨看看雪,雪茫茫地落,于是又说了一遍,“下雪了。” 可是马上又想起她的话,“你说什么?上山走一趟?这雪天里?” “上山走一趟,”对方很肯定地说,“你来,我等你,在山口石塔那儿见面。” 顿一顿又说,“现在就来,我等你。” 余雨放下电话,看看雪,如故;看看办公室的壁,如故。余雨端坐一会,拢拢 面前的东西,就出来,走进雪里就觉得雪更加蓬勃了,立在雪里看雪,看出了许多 美丽的忧伤,又似乎并不忧伤,美丽却是实在的,风在前面很柔和。余雨想,其实 那声音在电话中也是很柔和的。余雨不愿多想这件事情,就向前走,在雪里他觉得 走得非常隐蔽;或者不是隐蔽是安全;或者也不是安全,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余雨走过许多雪地,看到那个塔了,塔在雪中,隐隐有冒险感,正伫立在雪里。 她的头上围了一个很大的围巾,戴一个比雪还白的口罩,一见到他她就把口罩摘了, 余雨于是看见了她细密整齐的牙齿,当然还有那双眼睛,幽深有波的眼睛。余雨也 学她的样子,笑了一下,露出牙齿。相互点点头,这就一下觉得在一起已经半天了。 “真没想到会有你的电话,”余雨说,“我平时不大去办公室的,在这样的雪 天里,偶然去一次,一下就接到了你的电话,确实意外。” “也许我不该给你打电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很意外,没有别的意思。其实见到你我是很高兴 的。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吧?你好吗?你——还是那个样子,好像一点没变。” “哪里会不变?什么都变了,变多了。”她说,“我们向山上走好吗?” 他们就向山上走,山上的雪也一样大,雪将所有的行人都阻绝了,就他们俩。 她不停地指雪给余雨看,赞叹好雪。雪被她一指,仿佛不是浑然一片,而是一簇一 簇的。走到一处碑林,见碑都立在雪里,背着雪的碑面上,勒石的字迹清清爽爽, 她找自己喜欢的碑文,读出声来,声音在雪里很清脆,叮叮铃铃音乐一般,余雨不 语,就听。再向前走,走到一处寺宇,白墙黑瓦,雕栋飞橹,都错落地掩在雪里了, 有诵经的声音从雪里传过来,山高寺低,向下看,看到寺内也落满了雪,一个小和 尚提一个桶,踏雪到泉里汲一桶水,匆匆地就隐了。看那泉,独独空在雪地里,不 白,泉壁上两个大字:濯缨。字很沉静。 “天地一定统,井上有窟窿。”她说。 “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余雨说。 两人都笑了。又向前走。走过一片竹林,竹林青翠,雪很白。走过一片水杉林, 水杉笔直插上天去,雪很白。再走就是毛草地,毛草地那边是马尾松林子,已渐趋 荒凉,幸好有雪,都白得可爱。余雨记起马尾松林子那边有一片梅,正是梅开的季 节,大雪里看梅花,一定非常好看。一路过去,却不见了梅林,寻寻也不见,两人 都惘然。见山坡在面前升上去,上面就是山顶,两人就爬,爬到山顶,见山势已尽, 平缓下去就是村庄,雪大,看不见村庄,却知道哪里是村庄。 “以前在雪里抓雪兔子的情景,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了?”余雨说,一说出口 他就后悔了,不该再提那时候的事情。 “记得,怎会不记得?”她说,“须得是雪停了,万里一片白,山里、田里, 都一片白,用些稻草绕子扎上腿,拿根竹杆,就跟着兔子的脚印追。” 余雨很庆幸。“那些事情,一回想起来就觉得世界又宽又厚,很有立体感,很 有意思。”他说,“转眼就十几年了。” “十几年了?”她想了想,“是十四年了,真快。”她说,“是太快了,是不 是?古人讲,天地者万物之过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她 说,“这十四年,应该说你过得不错,事业、家庭、自己的身心,都好……” “你不也很好吗?”余雨说,“应该说更好——可看你的神气,好像是不好?” “应该说好,别人也都说我好,可是,”她说,“余雨,知道我为什么打电话 约你出来吗?” “不知道,我想,是不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想,我若不见你,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而且,我想,这事也只有跟你讲 了。” 余雨看着她,思路有些游移。 “我不知道你遇到什么严重的事情,”余雨说“什么严重的事情?” “有一个女人,长得很好,工作很好,孩子很好,房子很好,这女人就是我; 有一个男人,很有男子气质和才干,身为厂长和全国标兵,年年都得到各式各样的 奖励和荣誉,全市上下可以说无人不晓,也许他马上就要成为市里的主要领导之一, 这个男人就是我的丈夫。可是有一天,他突然要和我一起从楼上跳下去死,我不跳, 他就要把我推下去,然后他自己跳下去死。” “你不是开玩笑吧?” “绝不是开玩笑,因为,他得了痔瘘,动了几次手术,都没有治好,他就怀疑 是癌,我给他说了,不是;医生也给他说了,不是,可他就是不信,他说痔屡哪有 治不好的?他一口咬定是癌。” “即便是癌吧,也不至于去跳楼,而且还拉上你,这太不正常了。”余雨说, “何况你们也都知道不是癌是不是?” “问题不在这里。”她说,“问题在他对谁都不信任。他这个人处处都强,在 任何地方都是强的形象,他认定自己生来就是这样的,一切荣誉都该他得到的,他 对这个已经习惯了,得病以后,他还要保持自己的形象,客观上,他也确实保住了, 可他以内心的崩溃作为代价来付出的,即便到现在,除了我,也没人知道他内心有 那种绝望,大家看他仍然觉得他响当当的。现在我给你讲了。” “他有知心朋友吗?我是说,无话不谈的那种朋友。” “没有。他的朋友非常多,经常高朋满座,可是没有那种朋友。” “那他至少有你,”余雨说,“你是他妻子,你和他的心应是相通的,你应承 担起知心朋友的这个责任。” “我没有这个能力,”她说,“我没有。” “可当初你们是最为相互理解的一对呀……” “当初是当初,当初结婚前我们是无话不谈,可自从结过婚,就做不到这样了, 他和我,都常常有分开和走出来的念头。当然,我们没有特别的矛盾,也没有情感 危机,一切都是很正常的,可就是想分开和走出来。这些年,我一直在想那句很哲 理也很俗的话,就是结婚像笼子,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是这样吗?” “不是这样。”余雨说,“我觉得不是这样。” “那你觉得是什么样?” “我觉得结婚是桥,有了桥,河两岸才能通。” “你看,余雨,结婚对有的人来说是爱情的坟墓,对有的人来说是笼子,对有 的人来说又是桥,多么不公平。”她说,“这就是命运是不是?这一定是命运。” 她说,“命运对有的人善良,对有的人却残酷。我真后悔,当初要是我和你……” “不要后悔当初,”余雨看看雪,“你看这天,当初晴,很好;现在下雪,也 很好。好不好不在于晴和雪。而在于另外的东西。我能帮你什么吗?” “我想恐怕不能。”她说,“你的那些文章我都看了,我试了各种方法。全不 成。我被逼急了,常常想去走那一条唯一能强制他的路:给组织上讲。可是我非常 清楚地知道,只要我一讲出去,他的精神和我们的夫妻关系都要垮了。” “我建议,你陪他出去玩玩,让他心情好起来,最好去你们结婚前常去的地方, 以唤起双方都无话不谈的那种方式的苏生……” “没有用,一切我都试过了,没有用,我是一个很完备很能干的女人,这个你 知道,可是一切都没有用。”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那你约我来,想商量点什么呢?” “我不知道。” 两人无语,只有雪在下,天地沉静静地一笼统,风声雪声,两人都看那雪,又 都不看。 “我想……”余雨说。 两人无语。 “雪还是这么大……”过了一会儿,余雨又说。 她看看余雨,将身上厚厚的积雪弹了一下。 “其实,也没什么。”她说,“他不是癌,这个我有把握,早晚会好的,我能 挺过去,我知道他也能挺过去。”她说,“到后来他什么也垮不了,只要身体一好, 他又会一切如初的,在这个市里,以家庭而论,我们还是上等的,可是……其实也 没什么。” 余雨也弹弹身上的积雪,“但愿你能挺过去,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是能做到这 一点的。不会有什么严重的情况。” 她点点头。“回不回?”她问余雨。 “什么回不回?” “向回走呀,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向回走了。” “哦,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余雨说,“那就向回走吧。” 他们就向回走,迎着雪,余雨思想很沉,想得也很多,而她却变得轻松了,好 像一个什么包袱已经卸在了山上的雪里,轻快的步子有些像刚刚来上山的时候。 “余雨,”她说,“我这个人有一点自私,是不是?”她走在旁边说,“不过, 这一次,说到底我就是想见见你,和你谈谈,这么好的雪,到处干干净净的,一点 别的意思也没有,就是想和你在大雪里走一走,走过了就过了,你信不信这个?” 余雨说:“信。” “好,”她说,“我知道你会信的,你这个人到底是你这个人,几年没见,一 点也没变。我非常高兴,真是谢谢你了。” 余雨说不用谢,要谢就谢这雪。她说好,那就谢这雪。她笑了,她一笑又露出 了细密整齐的牙齿。你看起来还是那么可爱,只是太憔悴了,真的太憔悴了。余雨 心里想到这个话,但他没有说 忽然遇到了那片没有找到的梅林,有几十株,大雪压过枝头梅全开了,一点一 滴露在雪里,他们俩一齐发现,一齐过去,捏一枝在手里,抖一抖,雪散开,梅就 全露了出来,一点一滴,两人看了许久,赞叹了许久,又折了一枝在手里,才向回 走。走到马尾松林子,走过毛草地,走过水杉林和竹林,走到原路来的寺宇,看一 看落满雪的寺院和“濯缨”二字,念经的声音已经没有了,两人空站了一回,看有 无和尚从院中走过,没等着。就又向下走。雪似乎更大起来,走过碑林,都向碑林 望望,没有停。再下面就是那个石塔了。 “我们还是在这个石塔这儿分手吧。” “行。”余雨说,“时间过得真快。” “当然,一晃十四年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半天过得真快,我的许多事都没来得及给 你说说。” “你还用说吗?你的一切话,都在你的桥上了。” “唔?”余雨望望她,明白了她的意思,“哦。” 她笑笑:“我们就再见吧,你站在这儿看我走好吗?” 余雨点点头,伸出手和她握握,都笑了笑,她侧过脸,戴好那个比雪还白的口 罩,转过来用眼睛向余雨笑笑,就朝前走,走了一截,她回了一下头,又走了一截, 又回了一下头,接着就看不见了。风雪里的石塔旁边,孤孤地站着余雨一个人,他 看着她走去的方向,想起十四年前她从知青点上款款走来自己小屋的情景,红红的 火盆,大雪,她,还有自己,余雨想着这个,一下就觉眼角发热,眼泪涌了出来。 余雨在那里站了许久,就走到下面一个房子里,给妻子拨了个电话,快下班了, 他让妻子在办公室门口等自己。雪仍然没有停的意思,他走了一气,搭了车,到妻 子的办公室门口,见妻子提着红红的手提包,戴着绒帽子,正在等自己。他就和妻 子一起向家走。 “她真可怜。”余雨说。 “谁?” “就是那个明清,今天我见她了。” “她有什么可怜的?”妻子说,“她丈夫马上就要是市里最年轻的一个副市长 了,怎么了,她?” “回去给你说吧。”余雨说,“事业、权力、地位,可是生活本身的成功…… 回家给你说吧。走吧。” 踏着雪,他们向家走,雪落无尽,若絮,如染……